第20章 兄弟阋墙(三)

十一月末的上京,老天降下了今年来第一场雪。可天气虽然寒凉,行人却不少,两边开张的店铺鳞次栉比,热闹非凡。

“陈先生,天气冷,咱们先回去吧。”

一个身着改良式秦服的英俊青年搓了搓手,低声向走在前短发西服的中年人道。

只见这中年人约莫五十来岁的年纪,黝黑的国字脸刚毅冷硬,壮实的身躯虽并不太高,却足以给周围人以无形的威压,让人不敢直视他那双漆黑狭长的眼睛。

“不急不急!多走走,看看这大好河山。”当今合众国大总统陈武笑着道:“下雪好啊,干净。雪怀,你刚从大洋国留学回来,所见风物比之我国如何?”

两人边走边聊,林雪怀郑重其事地答道:“要说风物,两国各有千秋、不分高下。不得不说,在您的英明领导之下,合众国这些年来发展飞快,已然有复兴气象。但要说这政治文化……”

“你小子!”陈武大笑:“刚想夸你学会了人情世故,结果还是如此刚直!也就是我,换做党中其他领袖,你这‘但是’后面的话就足够让你惹祸上身了!”

林雪怀嘿嘿笑着挠了挠头,道:“我跟先生之间不需要那些繁文缛节,有话直说岂不痛快。但是——”

他果断地说了下去:“但是我国旧制未除,国民陋习未改,帝制的种子还深埋在每个人内心深处,兼之连年战乱之下民不聊生,国家也无法留出时间和财力发展经济、提高军事实力;越是落后,越是挨打,然后恶性循环。更不要提这些年来内忧外患,外加西南、东北两大割据势力分*裂国家,何时才能见到太平一统、天下归心的盛世?”

“可是雪怀,你要知道这个事实:我合众国的基业,都是仰仗着这帮军阀才得以建成,现在想要摆脱他们的掣肘谈何容易?”陈武叹息道:“张恕己还好说,不过一介莽夫罢了。可西南军阀萧子业,却是个极不安定的因素,因为他自幼受过西方教育,有野心,有军事指挥才能,背恃天险苦心孤诣经营几十年,不可不防。”

林雪怀道:“先生,关于军阀割据一事,这些年来我也在想,怎么化解?可如今看来,张恕己不足为惧,而萧子业也并非无懈可击。”

“此话怎讲?”

“萧子业的亲生父亲萧淮,乃是原燕帝国神武皇帝之私生子,也就是说,萧子业与嬴氏没有任何关系,反而算是前朝余孽。”林雪怀条分缕析道:“就这一条,将来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以‘扫除封建王朝余孽’的名义讨贼,消灭他!”

陈武点了点头:“嗯,这是个主意。不过我也听说,最近西南军政府已隐有内讧之兆,起因是故将军嬴风之子沈长河已然威胁到了他的绝对权威。因此此时中*央政府实际上无需动手,让他们自己乱起来,也是好的。”

“先生高见,晚生钦佩。”林雪怀肃然起敬:“不错,这个主意比我想的更周全,更省心省力。只是,那沈长河势单力薄,根本不足挂齿,也没有能力改天换地。我们是否……给些助力,把这火烧的更旺些?”

“好,就按雪怀你说的去做。”陈武当机立断道:“回府,着手制定计划!”

一晃就是十几日过去了。

愉悦的时光总是流逝得飞快,而痛苦的时光也总是能让人度日如年。

自从第一天被关进这里之后,裴轩只来看过他一次,之后便再未出现。而李云凌则坚持不懈地往这里又跑了两次,然后也再没来过。对此,沈长河也没有多少感慨,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另一件事上——或者说,另一个人身上。

就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迟迟不到,让他坐立难安。是时候摊牌了,可这人却拖着一直装死,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

就在他几乎失去了时间概念、忘却今夕何夕之时,萧子业终于还是出现在了牢门之外。他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可狱卒们却丝毫不敢怠慢,呼啦啦跟了一大群前呼后拥地就要跟上前来,却被萧子业喝止:“你们都出去!回去该休息休息,该值守值守。”

大将军发了话,谁敢不从?很快,逼仄狭小的牢房内就只剩下他们二人,气氛一时之间令人尴尬的死寂。

最后,还是萧子业主动开了口。他道:“长河,这次我去西境,遇到了一位故人。那个人就是你的妹妹,沈如风。”

“哦。”沈长河并没表现出任何惊喜之色,只是随口敷衍地应了一个字。

萧子业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生得很像你的母亲。”

沈长河淡淡道:“大哥深夜来此,只是为了闲话家常吗?”

萧子业沉默了一会儿。借着昏暗的火光,他依稀能描摹出眼前之人披散的柔顺长发之下、那张轮廓深刻的精致面容,目光最后停在那双睫羽修长的桃花眼上。

刑狱司大牢里炭火烧的很旺,并不十分阴冷潮湿,所以沈长河仅着了一身松松垮垮的麻布囚服,手脚上锁着桌腿粗细的镣铐,链子很短,脚踝上的镣环延出一条铁链死死地钉在石床墙边之上,使得他即使站起身来也只能勉强走到石床前面摆着些许书卷笔墨的桌案旁边,再远一点就够不到了。

萧子业看着看着,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了他裸*露在外那形状漂亮的锁骨上,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发干。

“如风告诉我说,你其实是会武功的。”良久,萧子业才干涩地开口:“你的腿伤早就好了,为什么不告诉为兄?”

他说的轻巧,可出手却极快,掌风迅猛霸道地拍向沈长河胸前,竟丝毫不留情面。黑暗中只听铁链相击的沉闷声响,沈长河眸光亮如焰火,抬手格挡住了这堪称致命的一击,可下一秒就被生生震吐了血,不得不弯下腰去,低低地不停咳嗽着。萧子业想伸手扶起他,却被他警惕地躲了去——

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

“嗯,内力尚可,再多练几年也许能在我手下过上三十招。”萧子业笑了笑,面容温和:“长河,你的恢复速度实在太快,我本以为,你真的会一辈子都站不起来的。”

沈长河握紧了垂落身侧的双手,声音里带了十分寒意:“为何害我?”

“害你?不,长河,你误会了。”萧子业上前两步,几乎痴迷地盯着他看:“为兄从来没想过要害你,为兄只是想照顾你一辈子。”

沈长河冷笑道:“所以你就设下陷阱指使陈锋对我用刑,把我变成残废?”

萧子业立刻反驳:“陈锋对你动刑这件事不是我授意的,是陈武那个老东西派人干的!”

话一出口,他立即就后悔了。沈长河无意识地用左手攥着束缚右手手腕的铁链,指节逐渐发白,声音也有些哑:“你和上京之间,到底达成了何种交易?陈武帮你毁了我这个潜在竞争者,你又许诺给了他什么?”

萧子业紧紧地闭上了嘴。

沈长河说的都是实情——三年前太原东瀛大使之子被害,实则是一场谋杀。那时新党暗杀部发出指令要对源赖一郎实施绑架以威胁扶桑政府,这个消息被上京截获之后,后者悄无声息地借此机会干脆除掉了源赖一郎,同时想就此将责任推给新党。

就在这个时候,戏剧化的一幕发生了。

大概是因为天意,一直被维新政府监视着的沈长河收留了新党杀手李云凌,当时的上京维新政府特务机关立刻作出指示,改变既有计划,一面借此机会栽赃陷害无辜的沈长河,一边和西南军政府的取得联系,提出借此机会“促使”闲云野鹤的沈长河不得不回到西南,让他们“兄弟二人”得以“团圆”。

可以上这些委婉的言辞,归根结底,本质上不过三个字:毁了他。

他斟酌了半天词句,才罕见地涨红了一张俊秀白皙的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忠诚,以及统一。”

“哈!”仿佛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沈长河丝毫不掩饰脸上的嘲讽,反问:“对维新政府忠诚——大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

没想到,萧子业忽然抬高了音量:“对国家忠诚有错吗?拥护大一统有错吗?保护家人不受战乱之苦有错吗?!就算是我当时……鬼迷心窍令你受苦,可国家只有统一,才能真正复兴!秦人才能真正站起来!”见沈长河不做声,萧子业似是觉得不过瘾,接着道:“我是有私心,但这私心从未影响我对时局的判断和对军政府未来的选择!对,你没有猜错,我是答应了上京维新政府,要在不久的将来归入国府之中,因为我想的是:从此之后,西南再无需为上京的猜忌而不得不连年在军队上投入大量物力;从此以后,西南可自由发展,百姓亦可得安乐……”

“何其幼稚。”

平平淡淡的四个字,噎得萧子业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幼稚?面前这个比自己小了接近十岁的青年居然说他幼稚?萧子业心中刚刚浮起的那点旖旎之念登时化作了深沉的愤怒:“你说什么?!”

“当今天下名为共和,却行专权旧制。内外交困,民不聊生,一统于如此恶政弱政之下,大哥是想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沈长河厉声道:“看看大秦的版图,除了西南、西北、东北,中原地区可还有半块未被列强割裂吞并之地?西南地区变法革新已有数十年,大哥难道想让这难得成果葬送于自己手中?”

“可是忠诚难道有错?”

“忠诚?那不过是卫道士们愚顽固守的教条罢了。”

“……长河,你……你怎么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大哥如此迂腐,我也是始料未及。”

沈长河讥讽地扬了扬长眉,朗声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利在国家万代千秋,匡正四海,舍我其谁——大哥,这才是你当选之路。”

“长河,”半晌,萧子业才郑重道:“原本我是不信你会与我争权的,可今天这一席话,暴露了你的野心。”

话锋一转,他却微微一笑:“不过,难得你肯说出实话,我也是好久没像今日这般痛快地与人交谈了。”

他的喉结动了动,又道:“我今天来,也只是想看看你。”

沈长河方才略有激动的情绪也平静了下来:“大哥怨我诸多事情隐瞒于你,如今肯来看我,是否气消了?”

萧子业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大哥岂会因此等小事埋怨于你。”

沈长河面露痛苦之色,本就青白的脸更白了些:“既然如此,可否放我出去?”

萧子业这时才注意到他腹部衣物上逐渐洇出的血迹,不由大惊失色地将他一把揽在怀中,失措道:“可是旧伤复发了?”

“大哥……”

沈长河想挣开,却无奈身上没有半点力气,兼之双手被铁链缚得极紧,因此更是动弹不得。他只得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低低地哀求道:“我知你心中所想,可也实在是恕难从命……请高抬贵手,放我走吧。”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