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九月的阳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在B大医学院的迎新注册处筛下斑驳跳跃的光影。姜浅柠拖着沉甸甸的行李箱,纤细的身影嵌在缓慢移动的队伍里,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光点下闪着微光。她用手背匆匆一抹,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牢牢锁在注册台后那个挺拔的身影上。

"基础医学专业的新生请到这边排队。"男生的嗓音温和清朗,像夏末掠过澄澈湖面的一缕微风,瞬间拂散了空气里的燥热。

姜浅柠循声望去,心脏仿佛被那声音轻轻拨动了一下。一个穿着简单白衬衫的男生正低头整理表格。他微垂着头,略长的刘海柔顺地垂落,在碎金般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栗色光泽。似乎是察觉到了她专注的视线,男生倏然抬起头。一束顽皮的阳光恰好掠过银杏叶间隙,晃过他清亮的眼眸,他下意识地偏了偏脸,这个细微的、带着点本能的躲闪动作,反而让他唇边扬起的微笑显得格外生动鲜活。

"同学,你是基础医学的新生吗?"他问道,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

姜浅柠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已挪到了队伍的最前端。她慌忙点头,心口像揣了只小兔子,咚咚直跳,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掏出录取通知书:"是的,我叫姜浅柠。"

"姜浅柠。"男生轻声复述了一遍她的名字,那三个字仿佛在他唇齿间温柔地滚过。他伸手接过通知书时,姜浅柠敏锐地捕捉到他右手大鱼际桡侧,一道与掌纹平行的细长疤痕,像一道凝固的闪电,无声地刻在皮肤上。当他拇指微微外展翻动纸页时,那道约莫3厘米长的白色痕迹便如同瓷器上精致的冰裂纹,在光线下微微绷紧,显出奇特的质感。他的左手腕上,一个看似普通的黑色运动手环悄然盘踞,但侧面偶尔一闪而过的、微型电极特有的冰冷金属光泽,以及那以几乎难以察觉的节奏规律闪烁着的幽绿光点,泄露了它的不寻常。

"名字很好听。"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但翻页的动作却在某个瞬间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凝滞——如同流畅播放的视频遭遇了难以察觉的缓冲卡顿。

"谢谢。"姜浅柠感觉脸颊像被阳光持续烘烤着,微微发烫,"请问学长怎么称呼?"

"程越,大四,也是基础医学专业。"他递过一张表格,指尖在纸张边缘停留片刻,"填好这个,然后去财务处缴费。有问题可以随时问我。"他的语调平稳,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溪流。

姜浅柠伸手接过表格,指尖不经意间擦过程越的手背。一股微凉的触感瞬间传来,如同清晨草叶上凝结的、带着寒意的露珠。她慌忙低头,视线聚焦在表格的横线上,笔尖却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余光固执地描摹着他的侧影。程越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如同精心雕琢的石膏像,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弯细小的、扇形的阴影。他工作时神情专注,左手偶尔会无意识地轻拂一下滑落的刘海,但唇边那抹温和的笑意始终未曾褪去,像一层恒定的柔光。

"填好了。"姜浅柠深吸一口气,将填妥的表格递回。

程越接过来,目光迅速扫过纸面,忽然抬起头问道:"本市人?"他的眼神带着一丝探寻。

"嗯,我家就在大学附近。"姜浅柠点头,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两个小小的梨涡在颊边悄然绽放,像盛满了九月的阳光。

程越的目光在她明媚的笑容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秒,仿佛被那光芒轻轻晃了一下,随即迅速低头,印章落在纸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很方便。好了,这是你的校园卡和学生手册。"他将材料利落地装进一个牛皮纸文件袋,稳稳递到她手中,"开学典礼后天上午八点在大礼堂,别迟到。"他的嘱咐像落在心湖的石子。

"谢谢学长。"姜浅柠接过文件袋,指尖摩挲着纸袋粗糙的边缘,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问,"那个...开学典礼后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程越似乎有些意外于她的继续攀谈,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耐心依旧:"第一天主要是熟悉校园和同学。下午各班会开见面会,晚上没有安排。"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郑重,"我是咱们系解剖学的助教,课上见。"

姜浅柠的眼睛瞬间被点亮,像落入了星子:"太好了!我对解剖学有点担心,听说很难。"她的声音里混合着雀跃和一丝真实的忐忑。

"确实不简单。"程越的唇角勾起一个理解的弧度。这时,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被风温柔地托着,打着旋儿,恰好轻盈地滑落在姜浅柠的表格上,"但只要认真听课、及时复习,勤于思考,适当联想记忆,没问题的……就像……"他修长的手指拾起那片叶子,阳光慷慨地穿透薄如蝉翼的叶身,清晰的叶脉和繁复的分叉在他掌心投下细腻而精密的阴影网络。“银杏叶的叶脉和分叉脉,和海马体的神经元分支很像。” 他轻声解释,目光在叶脉与想象的神经元间流转。说完,他微微一笑,视线礼貌地转向后面排起的长队,结束了对话,"祝你大学生活愉快!"那笑容如同秋阳,温暖却带着距离。

离开注册处,姜浅柠胸腔里的心跳依旧擂鼓般急促。她忍不住回头望去。程越已经俯身接待下一位新生,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银杏叶,在他挺拔的身影上洒下无数跳跃的金色光斑,如同为他镀上了一层流动的、温柔的滤镜。

开学典礼那天,姜浅柠特意提早半小时到达大礼堂。她选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目光像探照灯般,不自觉地在大厅里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当主持人清晰洪亮地宣布学生代表发言时,她看到程越从容地走上讲台,白衬衫的袖口整齐地卷到手肘处,露出线条流畅而紧实的小臂,在聚光灯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尊敬的各位老师,亲爱的同学们..."程越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肃穆的礼堂,沉稳、清越,不疾不徐,像一条在幽谷中静静流淌的、充满力量的溪流。

姜浅柠发现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讲台上的人牢牢攫住,演讲的内容仿佛隔着一层水雾。她看着程越说话时微微颤动的睫毛,像蝴蝶停驻时轻扇的翅膀;看着他偶尔做手势时舒展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精准的力度;甚至注意到他喉结随着清晰发音而发生的细微滑动,像钢琴键上被精准按下又优雅抬起的音符。

姜浅柠无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理了理耳边的碎发。忽然,她触碰到一片柔软而微凉的东西。一片小小的、近乎完整的银杏叶,不知何时被微风悄悄藏进了她的发丝间。她小心翼翼地将这片金黄的叶子取出来,像对待一件稀有的标本,轻轻夹进随身携带的《解剖学图谱》的海马体章节。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叶脉那精致繁复的纹路,竟与书页上印刷的神经突触图谱微妙地重合在一起,仿佛大自然与医学图谱在此刻达成了神秘的默契。

"...医学之路漫长而艰辛,但当我们想起'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誓言时,所有的付出都值得。"程越的演讲接近尾声,他的目光沉稳地扫过台下年轻而充满热忱的面孔,"希望五年后,我们都能无愧于今日的选择。谢谢。"

潮水般的掌声中,主持人再次走上台,脸上带着赞许的微笑补充道:"值得一提的是,程越同学作为林教授癫痫病理研究组的本科成员,凭借其出色的研究成果《海马体异常放电图谱》,成功获得青年教师助教资格——这是我院近十年来首位在大四阶段就担任解剖学助教的学生!"

掌声瞬间变得更加热烈,如同汹涌的海浪。姜浅柠用力拍着手,掌心拍得微微发红发热。她看到前排几个女生激动地交头接耳,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芒,心里莫名地漾开一丝小小的得意——毕竟,她可是和这位校园风云人物有过交谈的。

典礼结束后,姜浅柠随着缓慢移动的人流穿过高大的拱门。忽然,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瞥见走廊立柱旁站着的程越。他正微微倾身,专注地聆听着一位双鬓微霜、气质儒雅的教授说话——她立刻认出这是典礼开场时隆重介绍过的神经科学系主任林振华教授,那位以开创性的“癫痫神经环路研究”而荣膺国家科技进步奖的学界泰斗。

"...自主神经明显紊乱。"林教授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食指精准地、带着强调意味地点了点程越手腕上那个黑色腕带,"下次组会前,我要看到完整的睡眠和发作记录。" 那眼神锐利如手术刀。

"是,林老师。"程越低声应道,低头时,后颈棘突在白衬衫挺括的领口上方显出一道清晰而微凸的轮廓。他右手下意识地抚过腕带表面,动作迅捷地将那点闪烁的幽绿光芒彻底掩藏在掌心之下。

姜浅柠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像被无形的丝线绊住。此刻的林教授与台上致辞时展现的学者威严截然不同,他攥着程越肘部衣料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急切的关切,让她恍惚间想起父亲发现她熬夜备考时那副又气又急、忧心忡忡的模样。直到身后同学的背包轻轻撞了她一下,她才猛然惊觉自己已在原地停滞了太久,赶紧低下头,匆匆汇入人流。

第一堂系统解剖学理论课在开学第三天如期而至。姜浅柠提前二十分钟到达窗明几净的阶梯教室,精心挑选了第三排正中央的位置。当程越拿着厚厚的教案步履沉稳地走进来时,她的脊背下意识地绷得更直了些。

"大家好,我是这门课的助教程越。"他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一串联系方式,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清脆利落,"理论课由李教授主讲,我负责课后辅导和实验课指导。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加我微信。"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教室,像在检视一排排等待标记的骨骼。

姜浅柠迅速在笔记本的扉页记下那串数字,课间铃声一响,她就迫不及待地发送了好友申请。令她心跳漏拍的是,申请几乎是瞬间就被通过了。

「程越学长好,我是姜浅柠,解剖课坐在第三排的。」她指尖微颤,发送了一个友好的笑脸表情。

「记得,迎新那天见过。」程越的回复简洁而肯定,「课上内容有不明白的吗?」像一位随时待命的答疑者。

姜浅柠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其实刚才的内容她理解得相当透彻,但此刻她需要的是一个继续对话的契机:「关于结缔组织的分类,书上说疏松结缔组织分布最广,但为什么说致密结缔组织更重要呢?」她抛出一个精心准备的问题。

程越的回复来得很快,条理清晰得如同教科书条目,详细阐述了两种组织在结构和功能上的核心差异,最后还附上了一个简明扼要的对比表格,逻辑严谨,一目了然。姜浅柠盯着屏幕上排列整齐的文字,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他端坐书桌前,指尖在键盘上快速而精准敲击的模样。

「谢谢学长!讲得很清楚。」她飞快地打字回复,指尖带着点雀跃的轻快,犹豫了一秒,又鼓起勇气追发了一条,「学长打字好快啊。」像是无意间泄露的赞叹。

「习惯了。经常要给导师整理资料。」程越的回复依旧简洁,带着一种事务性的疏离,随即礼貌地为对话画上句号,「有问题随时联系。」那扇刚刚开启一条缝隙的门,又轻轻合上了。

接下来的两周,姜浅柠绞尽脑汁,寻找着各种或学术或牵强的理由给程越发消息。有时是货真价实的专业困惑,有时则是分享解剖学相关的奇闻轶事或趣味图片。程越的回复永远像精准的钟摆——及时、专业、条理分明,如同经过严格校准的医学报告。但他从不主动开启新的话题,也绝口不提课程之外的任何内容,那道无形的界限始终清晰而稳固。

直到第三周的一次骨骼系统实验课,姜浅柠才终于捕捉到与他近距离交流的机会。那天,程越在弥漫着淡淡福尔马林气息的教室里巡回指导。当他走到姜浅柠的实验台旁时,脚步停了下来。

"肩胛骨的位置画得不太准确。"他指着她图纸上略显模糊的轮廓,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空气中悬浮的专注分子,"喙突应该更向前突出一些。"他俯身靠近,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一丝清爽的柑橘香气若有若无地萦绕过来。

姜浅柠抬起头,目光撞进他近在咫尺的眼眸:"学长能示范一下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

程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权衡,随即伸出右手,拿起她放在一旁的铅笔。在明亮的无影灯照射下,那道横贯他右手大鱼际的疤痕无所遁形,如同皮肤上一道凝固的、泛着冷光的闪电纹路。当他试图用常规姿势执笔时,疤痕区域的皮肤似乎失去了应有的摩擦力,铅笔在他指间一个打滑,在图纸上划出一道意外的、偏离轨道的弧线。他瞳孔骤然一缩,反应快如电光火石,立即调整握姿,改用指腹施加压力,力道精准稳定得仿佛刚才那微小的失误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幻觉。姜浅柠屏息看着他流畅地修正着肩胛骨的轮廓线,那线条最终呈现出的精准与优美,甚至超越了标准解剖图谱上的范本。”记住'肩胛下角平第七肋'的口诀”他放下笔,声音恢复了平稳。

"学长画得真好。"姜浅柠由衷赞叹,目光难以自抑地再次落在那道奇特的疤痕上,"你以前学过美术吗?"她忍不住探寻。

程越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视线的落点,执笔的右手不着痕迹地转动了一个角度,让那道疤痕巧妙地避开了直射的光线:"只是画多了。大一时为了记清楚每块骨头,我画了至少两百张草图。"他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浅淡的、带着回忆的弧度,"你也可以试试,比死记硬背效果好。"那笑容里藏着过往的汗水。

"那学长有没有什么学习神经系统的秘诀?"姜浅柠趁热打铁,抛出一个困扰许多新生的难题,"听说神经学那部分最难,像迷宫一样。"

程越微微偏头思考,眼神变得专注:"把神经通路想象成复杂的地铁线路图。每个关键的站点是功能各异的神经核团,纵横交错的线路就是不同的神经传导束..."他流畅地解释着,声音像在描绘一幅精密的蓝图。突然,他的话语毫无预兆地中断了,右手下意识地、几乎是防御性地碰了碰左手腕上那个黑色的手环。

姜浅柠的视线敏锐地捕捉到——手环侧面那点微弱的光芒,悄然从稳定的绿色切换成了警示性的黄色。

"抱歉,我得去准备下节课的材料。"程越的声音迅速恢复了冷静,像按下了某个开关,他将铅笔轻轻放回她手边,"有问题随时联系。"话音未落,他已转身,步伐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急促,向教室后方走去。

姜浅柠怔怔地看着他匆匆消失在实验器材架后的背影,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那个闪烁着黄光的神秘手环上。一丝模糊却强烈的直觉在她心底升起:在这个温和、优秀、画技精湛的学长身上,似乎隐藏着一些她还远远未能触及的故事,如同解剖台下尚未揭开的标本盖布,带着未知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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