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

宿舍里,程越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背对着门,目光空洞地钉在墙上那幅巨大的人体神经解剖图上。整整三个小时,夕阳的金辉在房间里缓慢移动,将他的影子从短促拉成一道狭长而孤寂的暗痕,几乎触碰到紧闭的门扉。

“程越!”门外传来姜浅柠清亮雀跃的声音,像初春破冰的溪流,“我有好消息!林教授同意让我参与…”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她充满活力的话语像被无形的剪刀骤然剪断。程越站在门内浓重的阴影里,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意,表情冷峻如终年不化的冻土,眼神更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怎么了?”姜浅柠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心脏猛地一沉,“你不舒服吗?脸色怎么…” 她下意识地想伸手探他额头。

程越侧身让她进屋,动作僵硬,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中那叠还带着打印余温的项目资料。姜浅柠的目光扫过书桌,心瞬间沉到谷底——桌面上摊开着两本陈旧的相册。一本封面是素雅的碎花,边角磨损,那是他母亲美娥的遗物;另一本则是深蓝色皮革封面,沉稳厚重,属于他父亲程庆峰。两本相册像两座沉默的墓碑,横亘在两人之间。

“我们需要谈谈。”程越的声音响起,干涩、冰冷,仿佛从遥远而空旷的隧道深处传来,不带一丝人间的温度。

姜浅柠的心跳在胸腔里狂乱地撞击,几乎要冲破肋骨。她太熟悉这种语调了——这是程越每一次竖起高墙、将她狠狠推开的冰冷前奏。但这一次,有什么东西截然不同。他眼底那片深潭里,没有往日的挣扎、愧疚或隐忍,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彻底的…空洞。

“我考虑了很久。”程越转过身,目光却越过她的肩膀,死死钉在墙上某个虚无的点上,声音机械得像在宣读判决书,“我们…不应该继续这种关系了。这是错的。”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冰。姜浅柠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血液奔流和心脏疯狂搏动的巨大声响:“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昨天还好好的…”

“不突然。”程越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我一直都很清楚,我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根本不适合在一起。只是…”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而冰冷的弧度,像锋利的冰凌,“被你的执着和…所谓的‘关心’暂时迷惑了视线而已。”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刺向她最柔软的地方。姜浅柠的手无意识地死死攥紧了衣角,指节用力到发白:“那…手术室里,你刚醒来时说的…”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术后谵妄。”程越的回答快得如同早已演练过千百遍,冰冷而笃定,“麻醉清醒期的无意识呓语,在医学上极其常见,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你不会真把那个当真了吧?”他的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的弧度。

姜浅柠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那个被她珍藏心底、反复回味的瞬间——他蒙眬涣散的眼神,干裂嘴唇间艰难吐出的、含糊却清晰的“我喜欢你”——此刻被他轻描淡写地碾碎,如同丢弃一张用过的纸巾。原来,那不过是一个冰冷的医学术语可以概括的生理现象,与她珍视的情感毫无关联。

“我不信!”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绝望的挣扎,“那之后呢?生物反馈训练时你主动握我的手,参数调整时你让我数脉搏,还有在林教授家…你…”

“感激。”程越再次打断,声音冷硬如铁,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用尖锐的疼痛逼迫自己维持这份冷酷,“仅此而已。你是个非常尽责、非常优秀的护理者,姜浅柠同学。但我对你,”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耗尽胸腔里所有的氧气,然后一字一顿,清晰而残忍地宣判,“从未…产生过任何超越此界限的感情。从未爱过你。”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姜浅柠强撑的最后一道防线。滚烫的眼泪瞬间决堤,无声地汹涌滑落,但她倔强地仰起脸,泪水模糊的视线死死盯着他那双曾经盛满星辰、此刻却冰冷如铁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程越,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

程越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总是深邃温和、偶尔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毫无波澜的漠然,像两块封冻千年的寒冰。他直视着她盈满泪水的、破碎的眼眸,薄唇清晰地开合,吐出最致命的话语:

“我、不、爱、你,姜浅柠。从来不曾。”

“轰——!”一阵剧烈的耳鸣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姜浅柠所有的感官!尖锐的嗡鸣刺痛着耳膜,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发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揉捏,带来窒息般的剧痛。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却像被塞满了滚烫的砂砾,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然后,她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推了一把,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又一步。

最终,她猛地转身,像逃离一个可怕的噩梦般,夺门而出!门板在她身后发出沉重的撞击声,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关上的瞬间,程越像被瞬间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和所有支撑的力量,整个人重重地、无声地靠倒在冰冷的墙壁上。他维持着这个被抽空般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板,仿佛要透过厚重的木板,最后一次贪婪地捕捉那个已经消失的背影留下的残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然后,毫无预兆地,他像一截被砍断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砰!”后脑勺重重撞击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惊的钝响!

腕间黑色的监测手环瞬间爆发出刺目的红光,尖锐得几乎要撕裂耳膜的警报声疯狂地响彻了整个房间!

世界在这一刻被彻底撕扯成两半。

一半是冰冷残酷的现实——他的身体在地板上剧烈地扭曲、抽搐,每一次痉挛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痛苦和骨骼的悲鸣;另一半则是混乱失控的意识——时间感知被无限拉长、扭曲,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每一秒的挣扎都漫长得令人绝望。

强直期的肌肉痉挛来得迅猛而狂暴,程越在残存的意识里,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块骨骼肌是如何背叛他的意志,僵硬、绷紧、撕裂。先是咬肌如同铁钳般死死扣合,牙齿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舌尖瞬间被咬破,浓烈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接着是手指,它们不受控制地扭曲、蜷缩成怪诞的鸡爪状,指甲在光滑的地板上徒劳地抓挠,刮擦出五道刺耳的、苍白的划痕。

在抽搐与抽搐之间那短暂而混乱的间隙,他的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漂浮在一个光怪陆离的维度。时间在这里碎裂,变成无数失控闪回的画面碎片,带着巨大的冲击力拍打着他脆弱的神经:

- 十七岁那场毁灭性的车祸,挡风玻璃在他眼前炸裂成无数尖锐的雪花,碎片纷飞中,父亲最后转向他的那个微笑——疲惫、释然,却又带着无尽的不舍;

- 母亲那本泛黄的日记本上,被泪水晕开的模糊字迹:“庆峰今天又为我偷偷哭了,这个傻瓜…”;

- 姜浅柠踮起脚尖,带着阳光般的气息,专注地帮他整理衣领时,发丝间飘散的、淡淡的、带着栀子花香的洗发水气息…

这些记忆如同被飓风卷起的利刃碎片,一张张狠狠地拍打、切割着他的意识,又迅速被下一波更猛烈的抽搐风暴无情卷走。

然而,比身体承受的、撕裂般的痉挛更痛彻心扉的,是意识深处那个清醒而绝望的认知:姜浅柠不会回来了。他亲手推开了她,用最残忍的方式。这个念头像淬毒的冰锥,比任何生理的痛楚都更剧烈、更深邃地贯穿、撕扯着他的胸腔。监测手环刺耳的警报声如同地狱的倒计时,疯狂闪烁的红光在墙壁上跳动,像恶魔嘲弄的眼睛——但他早已无法分辨,这警报究竟是为他失控的癫痫,还是为那颗正在他胸腔里缓慢而痛苦地停止跳动的心。

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不成调的、破碎的嗬嗬声,混合着绝望的呜咽和无意识的哀求。唾液混着鲜红的血丝,从无法闭合的嘴角不断滑落,在地板上渐渐积成一洼小小的、刺目的血水洼。意识模糊中,他看见自己右手掌心那道狰狞的疤痕——那道大二解剖课上发作时留下的永恒印记,此刻正随着肌肉的抽搐诡异地蠕动着,像一条不甘被禁锢、想要破皮而出的毒蛇。

在意识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前,姜父在茶室里那轻柔却致命的话语,终于凝聚成具象化的、冰冷的缝合线,一圈又一圈,带着倒刺,狠狠地缠绕勒紧了他的心脏:

“你忍心看她…变成第二个你父亲吗?”

每一圈缠绕,都带来新的、深入骨髓的剧痛。不是生理的痉挛之痛,而是那种缓慢的、钝重的、随着每一次呼吸都持续发作的、足以摧毁灵魂的绝望之痛。

然后,无边无际的黑暗终于仁慈地、彻底地降临,将他拖入了没有知觉的深渊。

林教授办公室的灯光在深沉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清冷。

老教授摘下厚重的眼镜,疲惫地用指腹重重按压着酸胀发烫的眼眶。电脑屏幕上,一份刚整理好的资料清晰呈现着姜浅柠的家庭关系脉络图——父亲姜志明,源恩药业质量总监;舅舅康源恩,源恩药业董事长兼执行总裁。而有迹象显示,源恩药业高层近期频繁接触NX-17项目的相关投资人,并内部评估了参与二期临床药物生产的可行性。

窗外的老银杏树被深秋的寒风吹得簌簌作响,无数金黄的叶片飘落,如同无数细碎而急切的警告。林教授的思绪飘回不久前的家宴:姜浅柠低头认真剥着虾壳时,程越如何不动声色地将她碗里讨厌的香菜丝挑进自己碗里;想起实验室的记录本上,她为程越一丝不苟记录的用药时间表,每个冰冷的数字旁,都用彩色笔画着幼稚却温暖的星星和月亮。

“这丫头要是演戏…”他喃喃自语,眉头深锁,“那心思未免也太…” 话音未落,桌面上连接着程越监测手环的终端设备突然爆发出刺目的红光闪烁和尖锐的蜂鸣警报!

屏幕上的心电图波形瞬间从规律的峰谷变成一片狂暴混乱的锯齿状风暴,代表血氧饱和度的数值如同雪崩般断崖式下跌。三分四十秒——这是程越近两年来持续时间最长、最凶险的一次发作记录!林教授猛地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像离弦之箭般冲出门去,动作仓促间撞翻了桌角的咖啡杯。深褐色的液体肆意流淌,迅速在姜浅柠不久前才提交的、墨迹未干的课题报告上洇开,模糊了封面那行工整的标题:“迷走神经刺激对颞叶癫痫患者记忆巩固功能的影响”。

医院走廊里,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无声的、粘稠的恐慌,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昨天晚上…本来都计划好要表白的。”陈稳死死攥着程越厚厚的病历袋,指关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连实验楼顶那个玻璃花房…都偷偷布置好了,灯串、绿植…还准备了礼物。结果上午被一个电话叫出去,回来就…” 他没能说下去,痛苦地低下头。

林教授接过护士递来的手术知情同意书和病危通知书,签名的手在接触到冰凉的纸张时,几不可察地顿住:“来电显示…是谁?”他的声音低沉紧绷。

“没存名字…是个陌生本地号码。”陈稳压低声音,凑近了些,眼神带着后怕,“但程越回来的时候,我瞥见他外套口袋里露出半截药企的宣传册…封皮上,是源恩药业的LOGO。”

老教授手中的钢笔尖猛地戳破了薄薄的纸张,留下一个深蓝色的墨点,像一滴凝固的血。冰冷的仪器滴答声在死寂的走廊里单调地回响。林教授眼前仿佛清晰地浮现出茶室里的画面:姜父将那份印着源恩LOGO的文件缓缓推过桌面;程越翻到亲属关系页时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瞬间失去血色的脸;还有他回到宿舍后,是如何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机械地、一片片撕碎那封可能写了无数个日夜的情书…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股室外的寒气。林月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头发凌乱,发梢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书包从肩上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爸!”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脸色惨白,“程程…程程他怎么样?!” 昨天下午他们还并肩在图书馆讨论她的论文数据,仅仅隔了一天,世界就天翻地覆。

林教授一把按住女儿剧烈发抖的肩膀,试图传递一丝力量:“先冷静,月亮。镇定剂刚起效,现在还在深度昏迷,需要密切观察,不能打扰。”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

林月扑到病床前,看着程越毫无生气的苍白脸庞,浓密的睫毛在紧闭的眼睑下不安地颤动着,仿佛被困在一个无比痛苦、无法挣脱的噩梦里。林教授轻轻按住学生冰凉的手腕——那里,还系着一条细细的、有些褪色的红绳。那是姜浅柠前天系上的,说是家乡的习俗,能保佑平安。此刻,这抹鲜艳的红色,在满目的苍白与冰冷中,显得格外刺目。

“先别…告诉浅柠发病的事。”老教授转向陈稳,声音沙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程越锁骨下那处被纱布覆盖、微微隆起的刺激器位置,“等这孩子…醒了…”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满脸泪痕、眼神充满祈求的女儿,深深地、疲惫地叹了口气,“我亲自问他。”

窗外,凛冽的夜风呼啸着,吹动了病房里一个未关严的抽屉。抽屉缝隙里,露出NX-17项目标书草案的蓝色封面一角。惨白的月光恰好落在那页“利益冲突声明”的条款上,“研究者及其直系亲属不得持有或参与竞标企业任何权益”一行加粗的黑体字,像一道刚刚被撕开、鲜血淋漓的新鲜伤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姜浅柠蜷缩在宿舍床上,手机屏幕幽冷的光映着她红肿干涩的眼眶。指尖悬在那个熟悉的微信对话框上方,仿佛有千斤重,迟迟无法落下。

一周了。

程越最后那句冰冷刺骨的“我不爱你,姜浅柠。从来不曾。”像一把生锈的钝刀,日日夜夜在她心上来回碾磨,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她不信——她怎么可能相信?那个在手术苏醒后意识模糊却第一时间寻找她身影的人,那个偷偷在解剖学笔记页脚画下她侧影、藏在最深处的人,怎么可能从未爱过她?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终于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点开对话框,指尖颤抖着,飞快地打下一行字:

「程越,我们谈谈。就现在。」

点击发送的瞬间,屏幕上跳出一个刺眼夺目的红色感叹号!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她的手指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他拉黑了她。

她立刻退出微信,切到手机通讯录,颤抖着输入“程越”两个字——搜索结果一片空白。她不死心,直接拨打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只有冰冷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困难。她又手忙脚乱地翻出□□、邮箱、甚至他们共同加入的专业医学论坛私信——所有的联系通道都向她关闭!显示着“该用户不存在”或“消息发送失败”的冰冷提示。

程越删除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像一位冷酷的外科医生,用最精准的手术刀,彻底切断了他们之间的一切关联,不留一丝余地。

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颤抖着给林月发去消息:

「林月,程越最近还好吗?我很担心他。」

消息状态很快显示“已读”。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屏幕那头,始终是死寂的沉默。

她又拨通陈稳的电话,听筒里漫长的忙音像钝刀子割肉,最终归于无人接听的忙音。

接下来的几天,她像疯了一样尝试了无数次。林月的电话永远转入语音信箱,陈稳的微信头像始终是灰色的“离线”状态。就连林教授的办公室也大门紧锁,助理公式化地告知“教授出差了,归期未定”。

——他们所有人,都在默契地、无声地躲着她。将她彻底隔绝在那个有程越的世界之外。

深夜,姜浅柠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手机屏幕幽暗的光映着她布满泪痕的脸颊和空洞的眼神。她一遍遍机械地翻看着手机里保存的、和程越寥寥无几的聊天记录截图,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屏幕上那些他曾经回复的、带着温度的文字。滚烫的眼泪无声地砸落在冰冷的屏幕上,晕开了最后一条他发来的、客套而疏离的消息:

「祝你大学生活愉快。」

——多么官方,多么遥远,遥远得就像迎新日那天,他站在银杏树下注册台后,对她说的第一句:“同学,请出示录取通知书和身份证。”

“砰!”宿舍门被猛地推开,刘晓丽抱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奶茶兴冲冲地进来,看到姜浅柠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浅柠?你…你还好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姜浅柠像是受惊般猛地合上手机屏幕,胡乱用手背抹了抹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就是…有点累。”声音沙哑得厉害。

刘晓丽盯着她红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和苍白的脸色,犹豫再三,还是坐到她床边,递过一杯温热的奶茶:“我刚刚…在图书馆碰到陈稳学长了。”

姜浅柠的身体瞬间绷紧,手指死死捏住奶茶杯,塑料杯壁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

“他说……”刘晓丽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忍,“程越学长…已经快三周没来学校了。”

姜浅柠猛地抬头,瞳孔骤缩:“什么?!”声音因为震惊而尖锐。

“陈稳不肯多说具体原因,但我看他当时表情…非常不对劲,眼圈都是红的。”刘晓丽的声音带着担忧,“他说程越请了长假,连实验室里他负责的关键数据都是远程处理的,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三周?从他说出那句残忍分手的话那天开始,他就彻底消失了?

姜浅柠的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揉捏,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到底怎么了?!

是病情突然恶化了?还是…他根本就是铁了心要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里,连一丝痕迹都不愿留下?

她死死咬住嘴唇,试图压抑住汹涌的情绪,但滚烫的眼泪却完全失控,大颗大颗地涌出来,砸在手背上,烫得她心口发疼。

刘晓丽慌了神,一把抱住她颤抖的肩膀:“浅柠!你别这样…他、他可能真的只是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姜浅柠用力摇头,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哽咽。

——静一静?

如果他只是需要时间和空间,为什么要如此决绝地删掉她的一切?为什么要让所有可能联系到他的人,都对她筑起一道沉默的高墙?

除非……

除非他根本没打算再回来。或者说,他根本没打算…让她再找到他。

一天后,图书馆前高大的梧桐树下,寒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姜浅柠抱着几本厚重的专业书,低着头匆匆走过,却被人猛地拦住了去路。

“浅柠!”林月气喘吁吁,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额发凌乱,眼神里充满了焦急和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求你…去看看程程吧!越快越好!”

这个久违的、带着亲昵和依赖的昵称,像一道电流狠狠击中姜浅柠,让她浑身剧烈一颤。

“他…怎么了?”姜浅柠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尾音还是抑制不住地发抖。

林月的眼眶瞬间蓄满了泪水,声音带着医学生特有的精准描述,却掩不住浓浓的恐惧:“VNS刺激强度超过安全阈值,达到2.0mA以上,导致喉返神经异常兴奋性传导,引发严重的心率变异指数(HRV)降低,降至危险的18ms…齐主任的诊断是,癫痫持续状态(Status Epilepticus)合并心因性非癫痫发作(PNES)…” 每一个冰冷的医学术语,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姜浅柠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

她瞬间想起分手那天程越异常惨白如纸的脸色,那双空洞得如同失去灵魂的眼睛——原来他早就知道!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濒临崩溃的边缘!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姜浅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背叛的愤怒和撕心裂肺的痛楚,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是程程!他用尽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严禁任何人通知你!”林月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泪水终于滑落,“连陈稳师兄都被他严厉警告过。我是…我是偷偷跑来的!”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深深的无力感,“我明天必须飞回英国了…导师给我的最后通牒,论文延期提交的后果很严重,我已经改签过一次航班,这次真的…真的不能再拖了…”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挣扎和愧疚。

她不由分说地拉着姜浅柠在冰冷的长椅上坐下,手指颤抖着从手机里调出一段显然是偷拍的视频

——画面晃动,角度隐蔽。病床上的程越瘦得脱了形,脸颊深深凹陷下去,手腕和胸口连着多种复杂的监测导线。即使在发作的间隙,他仍虚弱却固执地挣扎着,手指颤抖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用力地删除着一个又一个联系人。

“他在删你的号码…所有的联系方式…”林月哽咽着,指着屏幕,“但我比谁都清楚,他…他能背出你号码的每一个数字!他只是…只是在强迫自己忘记!” 她的声音充满了心疼和愤怒。

视频里的程越动作突然顿住,仿佛感应到什么,毫无预兆地抬起头,那双深陷的、疲惫不堪的眼睛,竟直直地“望”向了镜头的方向(或者说,是林月藏身的方向),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姜浅柠的心跳几乎停止,她立刻将手机音量调到最大,屏息凝听——

一声极其模糊、虚弱,却无比清晰的呼唤,穿透了视频的杂音:“浅…柠…”

紧接着,画面剧烈地晃动、翻转,最后变成一片黑暗,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像是手机被绝望地摔了出去。

“他每次发作…即使在最痛苦、意识最混乱的时候…喊的都是你的名字。”林月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一种心碎的确定,“可是…一旦清醒过来,他就立刻否认,坚称那只是…只是药物或疾病导致的谵妄…”

姜浅柠的眼泪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模糊了那个定格的、程越望向“镜头”的瞬间。林月突然紧紧抓住她冰凉的手,眼神灼灼,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度:“浅柠,你知道程程为什么总是一次又一次,像自虐一样拼命把你推开吗?”

“因为他怕拖累…”姜浅柠下意识地说出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不!”林月用力打断她,眼中闪烁着痛苦的泪光,“因为他亲眼见过,最深最重的爱,是如何一点一点…彻底摧毁一个人的!”

这个从未听闻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细节,如同惊雷在姜浅柠脑中炸响!她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父亲葬礼那天…所有人都走了以后,”林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悲伤,“我躲在树后面…听见他一个人跪在墓碑前,对着冰冷的石头说…”她深吸一口气,模仿着程越当年那稚嫩却充满绝望与决绝的声音,“‘爸…你放心…我发誓…我绝不会让任何人…像你爱妈妈那样…来爱我…绝不。’”

姜浅柠如遭雷击,浑身剧震!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所有的疑惑、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冰冷拒绝,在这一刻都找到了最残酷也最心碎的答案——程越的拒绝不是源于不爱,而是源于太爱。爱到恐惧,恐惧那份沉重的爱意会像诅咒一样,最终也将她拖入毁灭的深渊。

“我去找他!”姜浅柠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她要立刻冲到他身边,撕碎他那该死的自以为是!

“等等!”林月却用力拉住了她的手腕,眼神复杂而凝重,“先回家吧,浅柠。”她意有所指地强调,“有些事…有些横亘在你们之间真正的阻碍…需要你先和你父母好好谈谈。必须谈清楚。”

姜浅柠猛地怔住,脚步钉在原地。一个模糊却可怕的猜测,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头:“你怎么会知道…我父母…” 她的声音带着惊疑。

“是陈稳告诉我的。”林月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和了然,“他那天亲眼看见,程程接完那个电话回来时,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未显示姓名的通话记录。而且…”她顿了顿,苦笑了一下,带着洞察一切的疲惫,“程程的外套口袋里,露出一角印有源恩药业LOGO的宣传册或资料。我父亲…也猜到了大概。”

姜浅柠的呼吸骤然停滞!胸口像是被巨石狠狠击中,闷痛得让她弯下腰去。果然!果然是他!她的父亲!

林月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不由分说地、轻轻地塞进姜浅柠冰冷颤抖的掌心:“这是医院地址和病房号。”她的指尖在姜浅柠冰凉的手背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带着怜悯的安抚,“等你…和你父母谈完了,等你…真正准备好了,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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