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一个上午,十一点的阳光带着灼人的热意。姜浅柠抱着一叠刚取回的毕业材料,在喧闹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她回过神来时,双脚已经驻足在教职工公寓楼外那排熟悉的梧桐树下,浓密的树荫带来一丝阴凉。
远处,行李箱滚轮碾过路面的“咕噜”声由远及近。
她下意识地闪身躲到粗壮的树干后。林教授正将两个硕大的28寸行李箱费力地塞进一辆黑色商务车的后备箱。陈稳从后备箱里取出一把四脚拐杖,快步走到打开的车门旁,俯身对轮椅上的人低声说着什么。
轮椅上的人闻声抬起头——是程越!姜浅柠的心脏猛地一缩。口罩遮去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曾经清亮如琥珀、仿佛蕴藏着整个知识宇宙的瞳孔,如今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无法穿透的薄雾,光泽黯淡。他对着陈稳轻轻摇头,左手紧紧握住轮椅的扶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失血的青白色。
陈稳将手杖递近了些,但程越再次坚决地摇头,目光紧盯着车门。他深吸一口气,左手猛地撑住轮椅扶手试图站起。然而,他右侧身体明显不受控制,力量传导不畅,左手在光滑的扶手上骤然一滑,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猛地向车门方向歪倒!
“小心!”陈稳和林月同时惊呼,闪电般伸手——陈稳一把抓住他左臂,林月则牢牢托住他无力的右侧身体和腰背,险险将他稳住。短暂的混乱后,程越站稳了,呼吸已见急促。他抿紧嘴唇,伸出左手死死扒住冰冷的车门框,借助陈稳和林月提供的支撑,几乎是跌撞着将自己摔进了宽大的座椅里。那僵硬的右腿仿佛沉重的负担,被拖拽着、勉强地挪进了车内。
陈稳立即折叠好那辆空了的轮椅。将那根未被使用的四脚拐杖和轮椅一起,利落地收进后备箱。随后到驾驶位发动汽车。
程越坐在车里的呼吸急促,细密的汗珠在他苍白的额角渗出,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林月细致地帮他调整好车内的座位角度,又俯下身,熟练地将他的右腿摆放成最舒适、能减轻痉挛的姿势。她的指尖在他膝盖上方短暂停留、按压,像是在评估那块肌肉的张力状态。
做完这些,她直起身,拉过他身侧的安全带。俯身帮他扣好,金属卡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稳稳扣入锁槽。她将带子在他胸前调整到既稳固又不至于勒紧的位置。整个过程中,程越一直沉默着,目光安静地落在她专注的侧脸和忙碌的双手上。
她抬手轻轻摘下他的口罩,手指不经意间擦过他颈侧温热的皮肤,随即自然地停留在颈动脉搏动处两秒钟——姜浅柠太熟悉这个动作了,那是在默数他的心率。
林月低声说了句什么,程越缓缓摇头。
她微微皱眉,又问了一句,这次程越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口型依稀是“没事”。
林月脸上绽开一个安抚的笑容,手指轻轻捏了捏他冰凉的手后,绕到另一侧车门坐了进去。
程越身上是一件浅蓝色的亚麻衬衫,袖口随意地卷至肘部,露出下面黑色的监护手环表带。阳光透过车窗的网格洒落,在他小臂上留置针留下的数个淡褐色疤痕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像一组正在被缓慢扫描、试图破译的生命条形码。
就在车门即将关闭的前一秒,程越毫无预兆地转过头,目光越过梧桐树摇曳的枝叶和斑驳的光影,直直地、穿透性地射向姜浅柠藏身的树干方向!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拉扯,扬起一个冰冷、僵硬、近乎诡异的笑容。
姜浅柠猛地将身体完全缩回树干之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那个笑容……太过陌生。它不像发自内心的喜悦,更像是被“强笑综合征”扭曲的肌肉记忆,又或者……是某种精心排练过、用以示人的、充满疏离感的表演。
记忆的碎片猝然刺入脑海——几年前,在新生报到处那片喧嚣的阳光里,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袖口随意卷到手肘,手中拈着一片金黄的银杏叶,对着局促不安的她,露出一个清澈温和的笑容:“祝你大学生活愉快!”
那时的他,眼底有光,像盛夏最晴朗的天空。
而现在……
商务车缓缓启动,汇入车流,尾气在滚烫的空气中拖曳出淡灰色的、转瞬即逝的薄雾。姜浅柠僵立在原地,直到那抹黑色彻底消失在道路尽头,她才惊觉自己的掌心已被指甲深深掐出四道弯月形的、渗着血丝的红痕。
——那形状,像极了程越脑电图上那些曾经预示风暴的、狰狞尖锐的痫样放电波。
机场出发层巨大的自动门无声滑开,冷冽的空调风裹挟着消毒水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程越搁在轮椅扶手上的右臂不受控制地轻微一颤——机场的冷气,总是比康复中心还要刺骨几分。
“等等。”林月迅速从随身的大托特包里抽出一件柔软的白色亚麻混纺开衫。布料抖开的瞬间,轻盈得像一片展开的降落伞。她自然地蹲下身,视线与轮椅上的程越保持平齐:“右手。”
程越的睫毛低垂下来,覆盖住眼中的情绪。左手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的薄毯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嗒、嗒。那是摩斯密码的“K”,是他过去在实验日志上确认无误时惯用的符号。
林月会意,小心翼翼地托起他微凉的右腕,指腹精准地避开了尺神经损伤后那片敏感的皮肤区域。轻柔的衣袖如同云朵般,温柔地笼住他因痉挛而微微蜷曲的手指。就在袖口即将滑过手腕时,她突然屈起食指,在他敏感的掌心飞快地划过——一个简洁向上的箭头,复健室里无数次重复的“抬高”指令。
程越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的右肩开始缓慢地、带着明显阻力地向上抬升,肌肉纤维在薄薄的开衫下绷紧,勾勒出细微颤抖的轨迹。林月抓住时机,利落地将袖口拉过肘关节,指尖在他强健的二头肌上鼓励性地轻轻一捏:“很好,现在,穿过这里。”
当柔软的布料摩擦过程越右臂上那些留置针留下的疤痕时,他腕上的监护手环屏幕骤然亮起警示性的黄光——心率瞬间攀升至112次/分!林月的手立刻下滑,稳稳握住他那只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数质数。”
“2…3…”程越的呼吸随着清晰而缓慢的计数声,逐渐找到了节奏,“5…7…”
当陈稳走过来准备接手轮椅时,那件开衫已妥帖地包裹住程越略显单薄的肩膀。右袖口被特意微微卷起,恰到好处地露出了康复中心统一发放的硅胶腕带——上面印着模糊不清的银杏叶图案,像一枚被时光和汗水反复冲刷、早已褪色的旧印章。
商务舱值机柜台前,陈稳正将厚厚一叠医疗证明文件递给地勤人员。轮椅上的程越微微低着头,黑色的口罩边缘勾勒出他过于消瘦的下颌线条。年轻的女地勤蹲下身,视线与他平齐,声音温和而清晰:“先生,我们需要为您安排专门的机上轮椅转运服务,请问您是否同意?”
程越的睫毛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左手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膝上搭着的薄毯边缘。
“程程,”林月的手轻轻落在他紧绷的肩头,带着安抚的温度,“说‘同意’。”
他抬起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两下,嘴唇开合,声音像是从紧咬的齿缝间一点点挤出来:“...同...意。” 音节干涩、破碎,但足够清晰。地勤报以理解的微笑,迅速在平板电脑上做好备注。
陈稳蹲下身,准备做最后的道别,目光扫过程越搁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那只手正以一种极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规律地敲击着光滑的塑料扶手表面。频率稳定在每分钟60次,分毫不差,正是他手术前在实验室里全神贯注记录关键数据时,无意识养成的节奏。
登机口延伸向机舱的廊桥内,LED顶灯投下明亮却有些刺眼的光线,让程越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当廊桥连接处一盏强光灯突然闪烁时,他的嘴角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林月反应迅捷,立刻侧身用身体挡住了那束刺眼的光源,同时紧紧握住他的左手——他的食指立刻在她温热的掌心急促地敲击起来:三下短促,三下绵长,再三下短促(摩斯码:SOS)。
“麻烦您将这里的灯光调暗一些,谢谢。”林月对身旁的空乘说道,语气礼貌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此时,程越的呼吸已经在她无声的安抚下逐渐平稳。但他的右手,却仍死死攥着膝上的毛毯一角,指节用力到发白。直到林月将一副降噪耳机轻柔地戴到他头上,按下播放键——巴赫G大调第一号无伴奏大提琴前奏曲那沉稳而富有逻辑性的旋律流淌出来,他才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安抚,紧绷的手指缓缓松开。
飞机进入平稳的巡航高度后,机舱内灯光调暗。程越抬手,轻轻摘下了脸上的口罩,露出了久违的面容,略显苍白,但线条依旧清晰。
当空乘推着餐车,俯身轻声询问餐食选择时,他的嘴唇动了动:“鸡...”
“您是说鸡肉料理还是鱼肉料理?”空乘体贴地弯下腰,拉近距离。
程越的食指在面前的小桌板上,清晰地敲了两下——嗒、嗒。
林月没有立刻翻译,而是微微侧头,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声音轻缓却坚定:“说完整,程程。你可以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调动全身的力量,努力地、一字一顿地放慢语速:“请…给…我…鸡…肉。” 每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密校准后才艰难输出,虽然最后一个“肉”字的发音模糊成了“漏”,但表达的意思已足够明确。
邻座的林教授,目光从书本上抬起,投向这边,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欣慰的微光——这是近九个月来,程越第一次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主动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漫长的夜航时分,舷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蓝。程越突然抬手用力按住右侧太阳穴,左手手指则在冰凉的舷窗上无意识地、反复地描画着某种复杂的分子结构图。林月立刻察觉,迅速调暗了他头顶的阅读灯,凑近观察他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瞳孔似乎有些异常散大。
“颠簸?”她迅速用手指在他摊开的掌心写下字母“T”。
程越摇头,呼吸却陡然变得急促,他猛地抓住林月的手腕,声音干涩而急切:“星…星…” 他挣扎着,仿佛在与无形的枷锁搏斗,“光谱…红移…” 他试图用最熟悉的学术语言,撬开言语失用的牢笼。
林月瞬间理解。她立刻拿起平板电脑,指尖飞快地滑动,调出专业的天文观测软件。星图亮起的瞬间,程越的指尖便精准地点向屏幕上猎户座β星(参宿七)的位置,语速竟奇迹般地流畅起来:“氢…阿尔法…656.28纳米。” 波长数值准确无误。
坐在后排的月琴,悄悄别过脸去,用衣袖拭去眼角涌出的泪水。上一次听到程越如此清晰、连贯地谈论专业,还是在他发病前,在实验室通宵达旦奋战的那个夜晚。
飞机开始下降高度,遭遇气流,机身不可避免地颠簸起来。程越的左手猛地攥紧了座椅扶手。林月正要开口安抚,却听到他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安…全…”
“再说一次。”林月立刻握住他那只因用力而微微发抖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程越紧握着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地、一字一顿地:“请…系…好…安…全…带。” 六个字,一个日常的安全提示,被他完整清晰地说了出来。话音落下,他自己也愣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这是发病以来,他第一次完整地说出超过三个字、与专业无关的日常用语!
林月突然凑近他耳边,柔软的发丝不经意扫过他的耳廓,带来微痒的触感,她的声音带着笑意和期待:“到了伦敦,我要听你用最标准的英音……给我背《格氏神经解剖学》的序章。”
程越的嘴角先是神经质地抽动了两下,仿佛在抵抗某种惯性,最终,那紧绷的线条缓缓融化,定格成一个真实的、带着暖意的微笑。舷窗外,泰晤士河在清晨的薄雾中蜿蜒流淌,波光粼粼,像极了他电脑模拟图中,那些历经劫难后终于开始尝试重新连接、建立通路的神经突触网络。
剑桥大学,康河上,电动平底船在碧绿的康河上无声滑行,引擎的嗡鸣比心跳还要轻柔。程越坐在船尾特制的支撑靠垫上,右腿被柔软的羊毛毯仔细地包裹着——七月的剑桥虽有阳光,但河面吹来的微风带着凉意,而他那块受损的腓肠肌对温度变化异常敏感。
“看,数学桥(Mathematical Bridge)。”林月指向那座传说由牛顿设计、完全依靠几何力学支撑的木桥。她的食指在空气中优雅地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像是在描摹神经元上动作电位传播的精确轨迹。
程越搁在轮椅扶手边缘的左手,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木面:
嗒、哒哒——
摩斯密码的“N”。也是“Newton”无可争议的首字母。
林月会心一笑,从随身的帆布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透明亚克力标本盒。盒子里并非标本,而是一颗沉甸甸的镀金苹果模型,光滑的果皮上,蚀刻着一行行微缩的微分方程。“三一学院纪念品商店的战利品,”她将盒子轻轻塞进程越微凉的左手中,“比你在《Nature》上赢回的那座水晶奖杯……可便宜多了。”
阳光穿透清澈如水晶的河面,在水波荡漾间折射出碎金般的光芒,跳跃着落入程越的瞳孔深处。他忽然开口:“F=ma…”,声音像生了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
林月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充满耐心地等待,目光温柔地落在他脸上。
“…不…完整。”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攒力量,左手下意识地按住了微微颤抖的右腕,努力让声音更清晰,“应该…是…《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第…二卷。” 书名和卷次准确无误。
林月的睫毛猛地一颤,眼底瞬间涌上一层薄薄的水光——这是发病后,他第一次如此准确、完整地引述一本著作的名字!不是专业文献,而是科学史上的经典。
平底船轻盈地掠过国王学院宏伟哥特式尖顶在水中的倒影。程越的身体突然毫无预兆地向前倾去!手中的标本盒“咚”地一声掉落在甲板上。林月反应极快,迅速扶住他失衡的肩膀,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水面——
一群毛茸茸的小野鸭正排着歪歪扭扭的队列穿过古老的桥洞,它们之间间隔的距离,竟奇妙地像极了神经轴突上一个个整齐排列的“郎飞结”(Ranvier node)。
“髓…鞘。”他嘶哑地吐出这个神经解剖学的核心术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林月的心猛地一酸,眼眶瞬间红了。她弯腰捡起那颗沉甸甸的金苹果,仔细擦去并不存在的灰尘,郑重地重新放回他摊开的左掌心:“等你回到实验室,我们可以一起……验证这个有趣的生物力学模型。”
康河水沉默地流淌,带着金色的阳光和未尽的思绪,缓缓流向远方牛顿故居花园里,那棵改变了科学史的苹果树。
牛顿故居花园,那棵著名的苹果树投下近乎完美的圆形树荫,轮廓清晰得如同一张精心切割的脑组织切片。程越的轮椅停在树荫与阳光的交界处——再往前一步,便是由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轮椅的颠簸可能会引发他腿部肌肉的异常痉挛。
“1666年,”林月在他轮椅旁自然地蹲下身,视线与他平齐,指尖轻轻点着树根处镶嵌的一块古朴铜牌,“据说牛顿就是坐在这棵树下,被落下的苹果‘砸’中,从而思考万有引力。但历史学家推测,他当时可能正经历着颞叶癫痫发作的视觉先兆。”
程越的眉毛饶有兴趣地微微扬起。
“史料记载他晚年常向友人描述看见‘旋转的光球’或‘耀眼的光环’,”她翻开随身携带的特装版《神经科学的原理》,精准地翻到夹着霍奇金(Hodgkin)笔记影印件的一页,指着上面的记载,“而现代癫痫学研究明确显示,颞叶皮层的异常放电,常常会诱发患者看到几何图形或闪光幻觉——”
“ 像…我的…闪光…幻觉。”程越突然出声接道,声音带着确认的意味。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痉挛着抬起,手背上的汗水滴落在泛黄的书页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位置恰好覆盖了牛顿手稿插图中那个著名的苹果图案。
不远处,正与一位剑桥教授寒暄的林教授停下了交谈。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看见自己的女儿轻轻握住程越颤抖的手腕,将他的食指引导着,轻轻按在苹果树那粗糙、布满岁月裂痕的树皮上:“触觉输入能有效增强语言记忆网络的激活,试试看?描述它。”
程越的喉结上下滚动,努力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粗粝纹理:“…树皮…的…摩擦系数…”他停顿了一下,急促地喘息着,似乎在脑海中检索最精准的词汇,“…与…海马体…齿状回…颗粒细胞…的…层叠排列…相似。” 他将触觉的物理属性,与大脑深处记忆核心的微观结构,奇妙地联系在了一起。
一片翠绿的苹果叶悄然飘落。阳光穿透叶片上纵横交错的纤细脉络,将清晰如画的影子投射在茵茵草地上。那光影交织的网络,如同神经突触的间隙,无数微小的化学信使——神经递质,正无声地扩散、传递着生命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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