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床头柜上执着地震动到第三下,才将程越从一片混沌的浅眠中拽回现实。午后过于明亮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切进狭小的宿舍房间,在散落的药瓶、摊开的医学期刊和冰冷的医疗设备上投下监狱栅栏般的细密光栅。他摸索着抓过手机,眯起酸涩的眼睛,费力地聚焦在屏幕上跳动的“LY”备注上——这个十年前被林月强行输入、带着点革命年代玩笑意味的称呼,固执地沿用至今。
【LY:CY同志,听说你又勇夺医学院年度急救演练‘最佳男主角’?(猫咪探头.jpg)】
程越干燥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颈后的冰敷贴传来阵阵凉意,他单手笨拙地打字回复:
【CY:林教授的信息通报效率,比校医院的救护车响应速度还惊人。】
【LY:我爸那是心疼他压箱底的得意门生!说正事,上次从英国给你背回来的那瓶防痉挛复方精油,就放在你房间书桌左边第二个抽屉里,跟你的宝贝解剖图谱放一起!敢忘了用,提头来见!(菜刀.jpg)】
程越的目光在“你房间”三个字上停顿了片刻。林教授总说家属楼那间朝南的卧室永远给他留着钥匙,哪怕他已经搬进这间研究生单人公寓三年整。
【LY:还有!你解剖课‘晕倒’的英勇事迹,已经在护理系各大群聊里循环播放N遍了(翻白眼.jpg)下次装晕能不能换个唯美点的姿势?脸朝标本池…程越同学,你对自己也太狠了吧?】
程越几乎能隔着屏幕听见林月那促狭的轻笑声。记忆瞬间闪回五岁那年,在教授家属院爬满紫藤的花架下玩“医生和病人”的游戏,她也是这样,总能一眼看穿他强撑出来的镇定,然后毫不留情地戳破。
【CY:替我谢谢林老师及时调整了手环的报警阈值,很灵敏。】
【LY:少转移话题!我爸昨晚对着你的血氧波形图念叨了半宿!倒是你,听说嫌弃我千挑万选的FL-41防频闪眼镜?我爸说在实验室就见你戴过两回!(怒火.jpg)】
程越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书桌一角。那副灰色的专业眼镜安静地躺在那里,镜片在斜射的光线下泛着独特的淡紫色光晕——林月总说这种色调能最大程度中和教室惨白刺眼的白炽灯光,缓解视觉皮层负担。
手机再次震动:
【LY:不逗你了,眼镜必须戴!发作记录电子版,老规矩发我邮箱。另:母上大人钦赐虫草老母鸡汤一盅,今晚20:00,视频查岗,不见不散(滴血的菜刀表情)】
锁屏前,程越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消息列表最上方那个名字——“姜浅柠”。一瞬间,解剖课混乱的记忆碎片翻涌上来:那个女孩蹲在担架旁,用一方干净的手帕,极其轻柔地替他擦去额角混着血丝的冷汗…那小心翼翼的动作,竟与他记忆深处,十七岁那年,林月举着冰袋冲进急诊室时焦急又心疼的眼神,微妙地、令人心悸地重叠在了一起。
研究生公寓3号楼孤零零地矗立在校园西北角,几棵高大的银杏树在深秋的风中簌簌作响,金黄的落叶铺满了小径。姜浅柠站在冰冷的楼体阴影里,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枯叶和寒意的空气,抬头望向五楼那扇悬挂着厚重深蓝色窗帘的窗户,仿佛那是一个需要攻克的堡垒。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她耗费一周心血整理打印的癫痫前沿研究综述,以及一份她精心筛选、详细标注的生酮饮食机制解析与临床应用最新文献汇编——她查阅了大量资料,这种严苛的高脂肪、低碳水饮食模式,已被证实对部分难治性癫痫患者的发作控制有辅助作用,她甚至在重点段落旁手写了批注和可能的实践要点。
“他真的在宿舍吗?”她又低头确认了一遍手机屏幕上陈稳发来的简短信息【在宿舍,状态尚可,但…自求多福。】,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纸袋粗糙的边缘,留下细微的汗渍。自从三天前程越出院,他就如同人间蒸发,既未出现在解剖课的讲台旁,对她那条措辞谨慎的问候短信也石沉大海。这次拜访,纯粹是她单方面的“突袭”,甚至没有提前发出任何信号。
电梯平稳上行,发出低沉的嗡鸣。门打开,五楼的走廊铺着厚实的吸音地毯,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只能听到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她在标着“512”的深色木门前停下脚步,目光立刻被门把手上方一枚小小的、泛着冷光的金属指示牌攫住:「请保持安静——脑电监测设备运行中」。
抬起的手在空中悬停了数秒,仿佛有千斤重。终于,指节轻轻叩响了门板。笃、笃、笃。声音在绝对寂静的走廊里被放大,显得格外突兀而刺耳。
没有回应。只有一片沉甸甸的静默。
姜浅柠深吸一口气,加重力道又敲了三下。这次,门内终于传来模糊的响动——像是木椅腿刮擦地板的刺啦声,接着是迟缓而略显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门被拉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的缝隙。程越的脸出现在阴影里。他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憔悴,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头发有些凌乱地支棱着,身上松松垮垮套着一件深灰色的家居服,领口微敞,露出一段嶙峋的锁骨,整个人透出一种被抽干了力气的疲惫。见到门外站着的姜浅柠,他明显愣住了,瞳孔在适应走廊光线的瞬间收缩了一下,抓着门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
“姜…浅柠?”他的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和显而易见的惊愕。
“学长,打扰了。”姜浅柠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尽管心跳快得要冲出喉咙,“我…整理了一些资料,想送给你。”她微微举了举怀里的纸袋。
程越的目光锐利地落在那个鼓鼓囊囊的纸袋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形成一道深刻的竖纹。姜浅柠注意到他家居服领口处露出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下颌线也似乎比记忆里更加削瘦锋利。
“陈稳告诉你地址的?”他没有开门的意思,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嗯。”姜浅柠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我问他的。”
程越沉默了。时间仿佛在门缝间凝滞,只有走廊尽头隐约传来的电梯运行声。几秒钟后,他抓着门框的手指终于松开,带着点认命般的意味向后退了一步:“进来吧。”门被拉开更大的弧度,“不过陈师兄不在,你最好…别待太久。”他侧身让出通道,语气疏离。
姜浅柠踏进宿舍,一股混合着淡淡药味(像是丙戊酸钠特有的微酸气息)、薄荷味空气清新剂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病人空间的沉闷感扑面而来。与本科生宿舍的喧闹拥挤截然不同,这是一个标准的研究生双人间,此刻只有程越一人居住。两张单人床分别靠墙摆放,中间是共用的宽大书桌区。程越的那一侧,整洁得近乎苛刻到病态:床铺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仿佛从未有人躺过;书架上的书籍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严格按照高矮顺序排列;就连笔筒里的几支笔,笔尖都精准地朝向同一个角度,透露出主人对秩序近乎偏执的掌控欲。
唯一的“混乱”和生命迹象,来自床头柜——几个贴着不同标签的药瓶散落着,一台小巧的银色医疗监测设备静静地亮着幽绿的指示灯,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嘀…嘀…”声,像一颗在暗处搏动的机械心脏。柜面上摊开着一本硬皮笔记本,似乎是他刚刚中断的阅读。
“坐吧。”程越指了指靠窗那张唯一的椅子,自己则退回到床边坐下,刻意与她保持着几米远的“安全”距离,“喝水吗?”他象征性地问了一句,目光却没有离开她怀里的纸袋。
“不用了,谢谢。”姜浅柠依言坐下,轻轻将纸袋放在脚边的地毯上,目光谨慎地环视着这个过于整洁、也过于冷清的空间。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品,只有一张钉在软木板上的课程表和一个无声跳动着红色数字的电子钟。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强烈的临时感和克制感,仿佛主人从未打算在此久留,或者…随时准备撤离。
程越顺着她打量的视线看去,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带着点自嘲:“林教授特批的。普通宿舍那种上床下桌的结构…”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对我这种…不太安全。” “不安全”三个字被他咬得很轻,却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
姜浅柠点点头,压下心头的涩意,弯腰从纸袋里取出一个厚厚的蓝色文件夹:“这是我整理的…关于癫痫治疗的最新研究进展综述,还有几篇很有前景的临床试验报告摘要。”她稍作停顿,又从袋子里拿出另一份稍薄但同样装订整齐的文件*,“还有这份…是关于生酮饮食在难治性癫痫中应用的最新机制解析和临床研究汇编。我重点筛选了系统评价(Systematic Reviews)和高质量的随机对照试验(RCTs),特别是那些探讨其与抗癫痫药物(AEDs)协同增效作用的Meta分析。里面有最新的证据表明,对于部分耐药性病例,在规范药物治疗基础上,科学实施生酮饮食方案,能显著降低——”
“姜浅柠。”程越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钳子,精准而有力地钳断了她的话头。他抬起眼,目光穿透房间略显昏暗的光线,直直地钉在她脸上,平静得可怕,“为什么做这些?”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房间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床头柜上那台监测仪,持续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嘀…嘀…”声,如同某种倒计时,敲打着两人紧绷的神经。
姜浅柠挺直了脊背,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因为我想了解你。” 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了解什么?”程越突然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几步走到书架前,背对着她,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排排书脊,“了解一个随时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抽搐倒地、失去所有体面的病人?了解一个需要特殊宿舍、特殊照顾的…‘残次品’?”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狠厉,“还是…”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射向她,“了解一个十一岁就眼睁睁看着母亲因癫痫发作窒息而死,自己不仅完美继承了这份‘遗产’,还因为一场该死的车祸让它变得更加复杂难缠的…可怜虫?!”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姜浅柠的心脏,带来尖锐的刺痛和刺骨的寒意。她看着程越绷紧如弓弦的背影,那肩胛骨的轮廓在薄薄的家居服下清晰可见,带着一种孤绝的脆弱。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放得极轻,却异常清晰:“我想了解的,是在迎新日银杏树下,那个笑容温和、指引新生的学长;是在解剖实验室里,那个画图精准、讲解耐心的助教;是即使被疾病缠绕,也从未放弃在医学道路上跋涉前行的…程越。”
程越的背影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先前激烈的情绪风暴已经褪去,只余下一片冰封的平静,甚至带着点审视的冷酷:“你看到的,只是表象。” 他走回床边,拉开床头柜抽屉,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和沉重,从里面取出一叠装订整齐的A4纸,递到她面前,“这才是现实。我的病历复印件,以及过去三个月的详细发作记录。看完这些,”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再告诉我,你还想了解什么。”
姜浅柠接过那叠沉甸甸的纸张。密密麻麻的医学术语和冰冷的图表中,几行加粗的数字和结论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痛了她的眼睛:
「2016年10月发作记录:全面性强直阵挛发作(GTCS)2次,肌阵挛发作(Myoclonic)5次,单纯部分性发作(SPS)伴失语3次…」
「当前用药及副作用:丙戊酸钠(VPA)500mg bid - 嗜睡、双手细微震颤、肝功能指标(ALT)轻度升高;拉莫三嗪(LTG)100mg bid - 皮疹风险(监测中)…」
「遗传咨询评估摘要:基于家族史(母系青少年肌阵挛性癫痫JME)及个人创伤后癫痫(PTE)复合型,直系子代患病风险概率评估为:18.7%…」
她抬起眼时,发现程越已经坐回原位,正用一种近乎残忍的、等待审判般的冷静眼神,死死盯着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变化,仿佛要将她任何一丝可能的退缩或惊恐都尽收眼底。
“现在,你知道了。”他的声音平静得如同结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我每天需要像设定程序一样准时吞下三次药丸,定期让针头刺入血管抽血,检查那脆弱的肝脏是否还在正常工作。这个手环,”他抬了抬左手腕,那黑色的腕带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冷光,“像狱警一样,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我大脑里每一簇可能叛乱的异常电火花。我永远被剥夺了熬夜的权利,酒精是绝对的禁忌,连电影院闪烁的灯光都可能成为引爆惊雷的导火索。而最‘美妙’的是,”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近乎狰狞的假笑,“如果我将来愚蠢到想要一个孩子,那个无辜的小生命将有接近五分之一的概率,继承这份来自他父亲的‘厚礼’。” 他刻意加重了“厚礼”二字,字字如刀。
姜浅柠轻轻地将那叠沉重如山的病历放在自己并拢的膝头,纸张发出轻微的窸窣声。“这些,”她抬起头,目光澄澈而坚定,“我在图书馆,在PubMed,在那些厚厚的专业书里,都已经查到了。”
“查资料和亲眼目睹、亲身经历是两回事!”程越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压迫感,“你看过真正严重的全面性强直阵挛发作吗?不是解剖课上那次相对‘温和’的表演!是那种…意识完全被黑暗吞噬,身体像被无形的巨力疯狂撕扯、扭曲,骨骼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口鼻被白沫和血污堵塞,每一次抽搐都耗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的…地狱景象?”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姜浅柠缓缓摇头,脸色微微发白,但眼神并未躲闪。
“我母亲当年,”程越的声音突然诡异地平静下来,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却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是惊厥性癫痫持续状态(GCSE)。发作持续了超过三十分钟,直到出现致命的心脏骤停…”他的目光变得空洞,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遥远而恐怖的过去,“她倒在厨房,身体失控地撞碎了整面玻璃门。我父亲用尽全力按住她疯狂抽搐、几乎要折断的身躯,而我…缩在墙角,颤抖着拨通急救电话…等刺耳的警笛声终于撕裂夜空,救护人员冲进来时,她因为长时间的窒息,瞳孔已经散大…”他停顿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那年,我十一岁。”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
姜浅柠的指尖瞬间变得冰凉。她清晰地记得资料上关于“癫痫持续状态”的警告——那是分秒必争、死亡率极高的神经科急症。
“之后整整六年,”程越继续说着,目光失焦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我父亲再也没有踏进过那个厨房一步。他把家里所有的玻璃杯、镜子、甚至窗户,都换成了塑料或贴上了防爆膜。每个房间都铺上了厚厚的地毯…他活得像个惊弓之鸟。”他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最后,他自己也死了。为了把我从另一场该死的车祸里推出去。”他突然抬眼,目光重新聚焦,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锐利,直刺姜浅柠,“现在,姜浅柠同学,你还觉得,‘了解’我这个人,是一件充满学术好奇或者…带着点浪漫悲**彩的事情吗?” 那眼神,仿佛在等待她落荒而逃。
房间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床头柜上监测仪的“嘀…嘀…”声此刻听起来异常刺耳,如同催命的符咒。
姜浅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沉重吸入肺腑再用力呼出。她没有回避他审判般的目光:“我不觉得浪漫。”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冰层的坚定,“但我也不觉得可怕。程越,这是你生命的一部分,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就像…”她顿了顿,寻找着最朴素的类比,“就像我近视400度,需要隐形眼镜才能看清黑板;就像我的室友刘晓丽,对花生过敏,必须时刻小心隐藏的威胁。它们都是需要正视、需要管理的健康问题。”她的目光坦荡而真诚,“只不过,你背负的这个,更复杂、更沉重一些。”
“管理?!”程越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紧绷的琴弦骤然断裂,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和绝望的嘶哑,“你以为我没有尝试过‘管理’吗?!”他猛地拉开床头柜抽屉,动作粗暴,右手那道苍白的疤痕在用力时绷紧凸起,抽屉里赫然陈列着七八个大小不一、贴满标签的药瓶,像一排冰冷的墓碑,“丙戊酸钠、拉莫三嗪、左乙拉西坦、托吡酯…所有的一线药物,我像个试药的小白鼠一样尝了个遍!你知道最新换上的这组‘黄金搭档’有什么‘美妙’的副作用吗?”他抓起一个白色药瓶,瓶身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情绪剧烈波动!易怒!攻击性增强!——多么完美的组合,是不是?让我在病痛之外,还能免费体验一把精神分裂的边缘快感!”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变得粗重而短促,手指不受控制地紧紧攥住身下的床单,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姜浅柠的心猛地一沉——她清楚地看到,床头柜上那台监测仪幽绿的指示灯,毫无预兆地、突兀地跳转成了刺目的、不断闪烁的黄色!
“程越,”她立刻站起身,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却又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你感觉怎么样?需要我做什么?” 这个简单的问题,像一根精准的针,瞬间刺破了他愤怒膨胀的气球。
程越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狂暴的气势骤然消散。他肩膀颓然垮塌下去,整个人仿佛缩小了一圈。就在这愤怒褪去、自我厌弃升起的瞬间,林月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那个撕掉伯明翰音乐学院录取通知书、眼神疲惫却异常坚定的女孩,仿佛就站在此刻的阴影里,无声地注视着他。他抬手用力地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自我厌弃和一种更深沉的苦涩:“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对你说话。是新药…”他艰难地承认,“林教授警告过我,会有情绪副作用…我没控制住。” 那神情,像一个做错事却无力挽回的孩子,又像是在向某个并不在场的影子忏悔。
空气里紧绷的弦似乎松了一丝。姜浅柠看着他此刻流露出的脆弱,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犹豫了仅仅一秒,还是弯腰从纸袋里取出一个浅蓝色的保温杯:“我…带了点自己泡的甘菊茶,里面加了一点薰衣草,书上说…有助于舒缓神经,平复情绪。要…试试看吗?”她拧开杯盖,一股混合着甘菊清香和淡淡薰衣草气的温热白雾袅袅升起,递向他。
程越看着递到面前的保温杯,又抬眼看了看姜浅柠那双清澈、坚持、没有半分退缩的眼睛,脸上的表情复杂得难以形容。愤怒、疲惫、抗拒、还有一丝…被这固执关怀刺痛的茫然交织在一起。“姜浅柠,”他最终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为什么…能这么固执?”
“因为我觉得值得。”姜浅柠的回答简单而笃定,手臂依然稳稳地举着那个保温杯,仿佛举着一份无声的坚持。
程越沉默了几秒,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个还带着她掌心温度的杯子。他的指尖冰凉,触碰到温暖的杯壁时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着安抚的香气。在那一瞬间,他脸上那层坚硬冰冷、用以抵御一切的面具,仿佛被这暖意悄然融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姜浅柠敏锐地捕捉到他低垂的眼睫下,一闪而过的、深藏着的脆弱和无措。
“姜浅柠,”他放下杯子,声音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深深的疲惫和疏离,“我很感谢你的关心。真的。”他抬起眼,目光坦诚而决绝,“但请你理解,我的人生…已经够复杂了。像一团纠缠不清、随时可能爆炸的乱麻。我不想…也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经营和维护一段…需要投入情感的关系。” 他刻意强调了“关系”二字。
“我没要求什么特定的‘关系’。”姜浅柠轻声却清晰地回应,目光坦荡,“我只是想…成为你的朋友。在你需要的时候,或许能搭把手,说句话的朋友。” 她强调了“朋友”。
程越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你知道那不可能。朋友意味着关心,意味着牵挂,意味着…最终会被卷进来,被拖累,被消耗。”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悲凉,“我亲眼看着我父亲…是怎么被日复一日的担忧、恐惧和无休止的照顾,一点点榨干所有生气,最终只剩下一个空壳的。我绝不会…”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斩钉截铁,“让任何人重蹈他的覆辙。绝不。”
“那是你的决定。”姜浅柠平静地接受了他的拒绝,声音里没有怨怼,只有一种温柔的坚持,“但接不接受这份决定,是我的选择。” 她的选择,独立于他的决定之外。
程越的眼神瞬间再次变得锐利,像被激怒的困兽:“为什么?”他逼视着她,试图从她眼中找出任何一丝动摇或伪饰,“同情?医学研究生的职业好奇?还是…”他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刻薄的讥诮,“因为那个贴在医学院论坛里、闪闪发光的‘水晶男神’标签?因为征服一个带着破碎感的‘传奇’,能满足某种英雄主义的幻想?” 每一个猜测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抽向她的自尊。
姜浅柠感到心脏被狠狠刺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让她呼吸一窒:“你觉得…我是这么肤浅的人?”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受伤的震惊。
“我觉得你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踏入一个怎样的漩涡!”程越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送客意味,“拿着你的资料,回去吧。”他指向门的方向,语气冰冷,“忘了今天这场谈话,忘了我这个人。解剖课会有新的助教接手,你不需要…也请你不要再联系我了。” 最后一句,斩断了所有可能的回路。
姜浅柠慢慢站起身,没有去碰桌上或地上的任何资料:“东西是给你的。用不用,随你。”她走向门口,脚步稳定。握住冰凉的门把手时,她停住,没有回头,但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寂静的房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程越,我不是你母亲,你也不是你父亲。我们都有权利用自己的笔,在命运的底稿上,写下属于自己的故事结局。” 说完,她拧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那声轻微的“咔哒”落锁声,像是一个沉重的句点。
程越僵立在原地,头顶的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将他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他仿佛想反驳,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只吐出冰冷的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真理:“故事的大纲…早就写好了,姜浅柠。有些刻在基因里的密码,注定…逃不掉。”
他失神地后退一步,小腿不慎撞到床头柜边缘。柜子上那本摊开的笔记本应声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地毯上。一页被精心压平保存的银杏叶标本,从书页间滑了出来——正是姜浅柠上周遗落在图书馆、叶缘还残留着一小圈褐色咖啡渍的那片。程越的目光落在叶子上,像是被烫到。他猛地弯腰捡起,指腹近乎粗暴地摩挲过叶柄处那道明显的、无法愈合的断裂痕迹:“就像这个,”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毁灭般的绝望,“再完美的标本,也永远接不回它曾经生长的树枝了。” 他将叶子粗暴地塞回笔记本内页,仿佛要埋葬什么。
门外走廊。姜浅柠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墙壁,闭上眼,用力地、深深地呼吸了几次,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酸涩与钝痛。刚才那场短暂而激烈的交锋,像一场毫无预兆的飓风,彻底撕碎了程越长久以来精心维持的、看似平静无波的表象,也让她无比清晰地看到了那表象之下深不见底的恐惧旋涡——那并非仅仅是对疾病本身的恐惧,而是对“被爱”、对“牵连他人”、对重演父母悲剧宿命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她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地摩挲着手机冰凉的金属边缘,仿佛这冰冷的触感能稍稍安抚内心的惊涛骇浪。
电梯平稳下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机械运行的嗡鸣。她盯着手机漆黑的屏幕,指尖悬停在早已编辑好的“好好休息”发送键上,停顿了足足五秒,最终毅然删除了这行字。转而,她指尖如飞,点开了那个熟悉的蓝色图标(PubMed),在搜索框里,冷静地输入一连串精准的关键词:
“难治性癫痫 refractory epilepsy”
“多药联用策略 polypharmacy strategy”
“丙戊酸钠耐药性 valproate resistance”
“最新临床研究进展 recent clinical trials”
屏幕瞬间被刷新,弹出一长串密集的英文文献标题。她快速而精准地滑动屏幕,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最终牢牢锁定在一篇刚刚发表在顶级期刊《Lancet Neurology》(柳叶刀神经病学)上的重磅综述标题:
“唑尼沙胺联合拉莫三嗪及小剂量氯巴占治疗耐药性青少年肌阵挛性癫痫(JME)的多中心随机对照试验疗效分析”
文中核心数据如同黑暗中的灯塔般跃入眼帘:该新型三联用药方案,对传统药物(包括丙戊酸钠)反应不佳的JME患者,其总体发作频率降低率高达47%!且耐受性良好!
姜浅柠的指甲在光滑的屏幕上无意识地划出一道细微的白痕。程越换过的药物组合虽多,但或许…问题的关键并非在于药物的种类,而在于剂量、在于组合的优化、在于个体化精准方案的缺失?
电梯“叮”的一声脆响,平稳地抵达一楼。冰冷的金属门向两侧滑开,外面是喧嚣的校园。姜浅柠紧紧攥住手机,仿佛握着一柄无形的钥匙,挺直脊背,大步流星地踏出电梯,径直朝着灯火通明的图书馆方向走去。昏黄的路灯将她坚定的影子拉得很长。如果程越执意要将自己囚禁在用恐惧和绝望筑起的高墙之内,那么她,姜浅柠,就去做那个寻找钥匙的人——不是扮演自以为是的拯救者,而是作为一个永不放弃任何一丝可能性的、固执的医学生,一个…不愿轻易接受命运“既定大纲”的同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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