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 (22)

澧兰在收拾行李,她要离开,周翰要上去阻拦,陈氏说,“我去吧。”

“母亲,你不要拦我。”陈氏推门进去,澧兰说。

“澧兰,我没想拦你,主意总要你自己拿。可你不妨听我给你讲点故事。”陈氏指着椅子,让她坐下。

“你第一次住在这里时是16年前,周翰听说你要来,立刻吩咐管家们任何男仆不经召唤不可到主楼来,前后大门晚上九点以后必须上锁。你从欧洲回来后再住进这里,周翰又跟管家们重申了一遍。他还告诉管家们,你的指令即是他的意思,谁也不许怠慢。我从未见过他干涉家政,这是唯有的两次。”

澧兰没吭声。

“你去英国那天,你刚走,周翰就穿着绸衫跑出去,连外出的衣服都没换。晚上回来时,黄包车夫跟了来,因为他没带钱。鲁妈去付车资,那人要双倍的钱,说在十六铺码头站了一天,又吵又热。”

澧兰垂着头。

“吃晚饭时大家都找不到他,后来我在你屋里找到他。你没看见他那样哀伤的神情,我本来恨他对你残忍,可我看了他那样子,心里也可怜他。你走后,他晚上都睡在你屋里。”陈氏看她睫毛上有亮光在闪烁。

“你从英国第一次寄信来,大家正在吃饭。我读了信把信传给管彤他们看,周翰的眼睛一直追着信,一刻也不肯离开。他听说你课业重,要熬夜,就买了“蔡同德堂”的人参要我寄给你,还不让我告诉你。后来我寄给你的所有参片都是周翰买的,他虽然很忙,你的事他都记得。”

澧兰抬起泪眼看陈氏。

“每年你过生日时,周翰都要吃面,还让家人们跟着一起吃面,他是要保佑你在海外平安无事。”

澧兰的泪滚出来。

“你得了流感,医生说很危险,周翰在大北电报公司坐了两天一夜,我赶过去,周翰的眼睛里全是恐惧,好像天要塌了。你父亲刚故去那年,族人争产,经理们不服约束,我都没见周翰怕过,他一一摆平。澧兰,你是周翰的天。”

澧兰的泪顺着面颊往下流。

“我那时才知道周翰在你身边安插了人。我很奇怪,他那样思念你,却不开口要你回来。他只要说,我立刻就叫你回来。现在想来,大概他因为那件事张不开口。”

“他带了仆役去哈尔滨接你,没接到。他又跟我说要去南京,我猜是为了你。刚好,你来上海了。”

“你没了孩子,昏迷不醒,周翰跟疯了一样。你失血太多,做手术时,周翰抢着给你输血,你们血型刚好一样。他不吃不喝,守着你,直到你醒来。堂堂上海滩的顾老板挨了妻子嘴巴,他不介意。你让他出去,他就一直守在外面。澧兰,你看他憔悴成什么样子,可原来是那么威武的男子。”陈氏叹息。

“你在欧洲这四年,我没见周翰快乐过,真是一点也不快乐!过年回家陪祖母都是强作欢颜。他只拼命工作,然后就是盼你的信,他只有收到你的信时才现出些微快乐。可惜,你的信并不多,你曾经还跟他赌气,不肯好好写信。你不知道他多伤心,他差点落泪,只是碍着大家都在跟前,才忍住。”

澧兰的前襟都湿了。

“这些年他对你的好,我都看在眼里。顾家阖府上下都知道周翰宠爱你,你才是顾家的王,谁也不敢怠慢你,否则周翰会拍死他们。想你父亲当年对我也不过如此。澧兰,他宁肯没有孩子也不纳妾,只要你一个人,我想也许你父亲也做不到吧。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周翰那般刚毅果决的人,若非钟爱你到极致,怎会白担“惧内”的虚名?澧兰,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为什么你宁可相信那个女人,也不愿相信周翰呢?那个女人不愿你们好,她要破坏你们。周翰发那样的毒誓,你都不信吗?”

“母亲,你也听到了?”

“我一直站在门外,一则我怕仆人们听到使家事外扬,二则我也想知道事情的原委,才好规劝你们。你还是很能吵架的,我没想到。澧兰,我不信周翰爱过那个女人,你知道他杀了她,这件事闹得上海滩上人人皆知,他们只是抓不到周翰把柄。他如果爱过那个女人,他就不会杀她,周翰不是那样的人!你这样好,周翰怎会为了那样一个人丢弃你?你也听到了,周翰管那个叫“杂种”,他不惜侮辱自己,足见他有多恶心、厌恶,所以他怎么会在意那个女人,一点也不!澧兰,相信周翰!”

“还有,周翰从顾氏转出去的资金的确是他在美国的投资,他1927年底给我看账时,那笔钱就在账上,而且获利颇丰,翻了十几倍。”

“我为这个人流了很多泪,我受够了!”

“我也为你父亲流过很多泪。可是在一起时的甜蜜难道抵不过那些眼泪吗?我想应该足以抵消,且富富有余吧。周翰在美国那一次是他对不起你,可后来呢?后来你在欧洲呢?你们之间已经没有婚约束缚了,他仍然自律、克制自己。周翰相貌堂堂、才智过人,家世、学历样样都好,是名门淑女心中的不二之选。且不说上海滩,光是南浔就有多少人家托人去祖母那儿说合,周翰都一一推了。若说起上海,他自己挡回去的绝不在少数。生意场上更是风月女子无数,你不是没听说过他的清名。他这样做难道不是为了你吗?”

“你当年就不该离开,我不信在你心中,剑桥的学业和在欧洲的游历比周翰还重要,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吧! 澧兰,我一直懊悔当年支持你离婚,我觉得对不住你和周翰,否则,你们早就可以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人的一生中有很多大错不能犯,更不能一错再错!”

澧兰低头不语,过了好久,她说,“母亲,我心里很憋闷,我要是再呆在这里,我大概会闷死!”

“那么,你出去走走也好,换换心境。你原来要去哪儿你父母那里?”

“没有,我还没想好去哪儿,我不能回父母家,我母亲不许。”顾家在上海的房子她一处也不想去,她不要与顾周翰有任何瓜葛,至少目前不要。

“要不,去南京?你父母的房子还在,回去看看也好。”

陈氏看澧兰的神情里现出一丝期盼,“澧兰,别去太久,好吗?一定要回来,大家都盼你回来,周翰更盼望!”

“母亲,你放她走,还不如杀了我。”周翰头一次在陈氏面前这么脆弱。

“你们吵架,我怕仆人听见,所以一直都站在门外。”陈氏尴尬地说,“澧兰从头到尾都不肯说‘你们’这个词,所以她不会离开你。”

周翰盯着她,是,他也不肯说“我们”。

“今天澧兰吵架并不讲理,不过她如果讲理反而不好。”

“为什么?”周翰奇怪。

“这样的吵架,如果很讲理,才要恩断情绝。”陈氏有些难为情,“夫妻情深时,做妻子的总会多少有点不讲理,因为知道丈夫骄纵自己。况且这些年她心里有那么大的猜疑,她仍旧深爱你,她怎么会离开你?她要是跟你恩断情绝,她也不是陈家的女子了。”

“还有,”陈氏犹豫一下,“我知道不该提到孩子,你很难过。但是澧兰说孩子时一直都说‘我们的’,而不是‘我的’。她心中始终把你和她看成一体。”

周翰眼里闪出光来,是的,他注意到了。

“周翰,有时候,离别是为了再会,更好的再会。澧兰不会撒手你,她根本就放不开。她虽然迫你签协议,可她自己连婚戒也舍不得脱掉,”陈氏微笑,“澧兰就是在气头上,她没审查自己的心。”陈氏把住周翰的手臂,“给澧兰点时间和空隙,让她好好整理自己,别太逼她。放心,她一定会回来,不会太久,我保证。否则,我替你揪她回来。”

仆役们往车上运行李,澧兰的行李不多,周翰不允许他们带太多行装,怕她不回来。随便,以顾周翰的财力,她难道没钱买吗?周翰和经国一起上车,周翰在她身旁立住,站了好久。他看澧兰冷冰冰的脸,她垂着眼睫,从出门到现在,自始至终都不肯看他一眼。略微卷曲的短发半掩住她的额头,在她脸庞微微翘起,她素着一张脸,美极了。他一向认为她素颜最美,脂粉只会遮了她的颜色,她连娥眉也不需淡扫。

周翰平素不许澧兰化妆,他说亲起来不方便。“晨昏定省,蓬头垢面地见父母公婆,是要被责罚的。”“你这样的美貌,别人涂脂抹粉也不及你一分的素颜,怎么能叫蓬头垢面?况且父亲已经故去。你要是怕母亲在意,我去跟母亲说。”他怕脂粉伤害妻子的肌肤。“别,别,我自己去说。你个大男人不害臊?”至于出门要化妆,更不必了,难不成是要去勾引什么人?只有出席晚会时他才许澧兰妆扮自己,否则怕被误会怠慢主人。“你不怕我勾引别人吗?”妻子一脸娇憨。“有我在一旁守着,你作不了妖!”

她把头发剪得很短,表明她决绝的态度,周翰心里揪得疼。可他没想到澧兰短发也这么美,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冰肌莹彻,她若是冲他笑,会妩媚成什么样子?他巴望她看他一眼,哪怕就一眼,他就立刻觍着脸陪她去南京,他哪里舍得把她托付给经国,他实在想扯她入怀,哄她,抚慰她。

澧兰的目光停留在周翰的手上,那温暖、厚实又有弹性的大手。她看那手一会儿握成拳,一会儿又慢慢松开,她听得见周翰心里的叹息。她盯着那手,这手曾经牵扯过她、拥抱过她、爱抚过她,她无比眷恋这手,和这手属于的人。她对他既恨又爱,爱远多于恨。他那样地伤害她,在美国、回上海、和现在,一次又一次,可她就是停不了对他的爱。他就算杀了她,她也还会是他的伥鬼,为虎作伥,她想。

要发车了,周翰不得不离开,她听见他再次嘱咐经国,婆婆妈妈的,她想,可这杀伐决断的男子只有为她才会这样。她在心里追着周翰的脚步,看他离去,她怎会舍弃他?她当去而复归!

澧兰坐在京(南京)沪线的头等车上,想周翰。她一路上很少跟别人说话,她沉浸在自己的想念中,经国和仆妇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免打扰她。这是三月初,她记得1921年的2月初周翰送她回北京过年。她记得一切,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周翰逗她说话,拥抱她、热吻她。

她问自己在这件事上最在意什么?在意失去孩子?她固然极痛心,但她可以努力再要的。在意自己受到伤害?其实她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身体上都是很坚强的人,她总能恢复过来。她最介怀的是周翰居然跟别的女人缠绵,他的第一次居然是跟别人!这一刻,她希望自己是欧洲的封建领主,对治下的女人拥有初夜权,对周翰一人拥有就可以了,她叹服自己思路永远这么活跃。可她真的很介意,如果他们换位呢?假如是自己跟别人呢?周翰大概会灭了那人十族,就如朱棣对方孝孺,凭他那妒性,他能做出来。澧兰知道周翰有多在乎自己,就像她在乎周翰一样,在彼此的眼里和心中,他们必须完完全全地属于对方,不可以与他人有一丝瓜葛。她理解了周翰为什么瞒着她,她自己若是有那样的事发生,她会立刻就去死,绝不会告诉周翰。

一次?该不该相信他?仅有一次,那个女人怎么能知道她家信上的内容!可周翰发那样的毒誓,他怎会羞辱自己父母的在天之灵!就算是一次,她能不能接受,可不可以原谅周翰?她想得头疼。她望向窗外,褐色略带绿意的土地、迷蒙的远山、苍翠的林木、破败的农屋从眼前晃过,火车很慢,路很长,可当年的车更慢,他们还要坐渡轮,频繁换车,她也没感到旅途漫长,因为有周翰在。他们说说笑笑,旅程一眨眼就结束了,她还要惋惜时光短暂。她记得周翰对她的护送,他千里颠簸、数次往返,就是要护她周全。她还记得津浦线劫案一出,周翰急电回国,问她的安危,他短短两个小时之内给北京和上海连发数次电报催问,他后来又再三叮嘱她注意安全,不许她再在两地间往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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