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祭鸟(十二)

“润姬……”鹜鱼喃喃着,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融入识海的虚无中。

她有那么多不知道——

原来自己能活干年,是因为吸收了润姬的神血;

原来润姬一直都在痛着,死后的每一天都未曾有过片刻安宁;

原来,润姬只是为了一个短短十年的约定,竟苦苦守了数干年,耗尽了所有希望与等待的力气。

鹭鱼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血液在拳间渗开,却止不住涌出的泪水。她想向陆沿诉说,想让他明白自己的悔恨、愧疚,可每一个字从喉中挤出时,却化作断断续续的哀鸣。

陆沿没有说话。他伸手环住她的肩膀,用下巴抵住她的头顶,手掌覆在她的脊背上,缓缓滑动。那动作沉稳而温暖,像是捡拾她的碎片,拼接她濒临崩塌的灵魂。

识海又开始震动了一下,然后就是更跳跃的画面,这些画面的场景刚刚呈现,就立刻在鹭鱼识海里碎裂。

父王将各地的医师术师押入宫中,命他炼制不死药;

父王将本就建立在大坑里的祭神庙改造成自己陵墓;

父王还没来及吃不死药,就死在后妃床榻之上了。无数陪葬者被活埋,也包括映央;

大王子妘归继位成了被母族南鲁氏族架空的傀儡旸朝新大王;

新王整顿朝纲,联合其他诸侯开始打压南鲁的势力;

南鲁带着东夷的军队打入羲京,妘律领兵抵抗不敌,节节败退;

身负重伤的妘律回到了妘氏陵墓,抱着润姬干枯的头颅,说了一声“他们杀了你,我本就不想打赢”后,在疲惫的笑容中咽了气;

已经成了亡魂的润姬扒开了稀壤,将面色红润的妘鱼从稀壤里拖了出来,她割破了妘鱼的手指施了血咒结界将妘氏陵墓隐去。

画面没有停滞了,接下来是让鹭鱼头痛欲裂的更剧烈的闪动——

重明鹭来到棂星门与润姬做条件,它要妘鱼身上的血疗伤,它交换给润姬自己的肉;

妘鱼吃了重明鹭的肉苏醒过来,润姬给她改了新的名字;

润姬让鹭鱼收养了陆沿;

陆沿死了,润姬知道鹭鱼回到牛灵镇,带她回到了千年前。

画面戛然而止。

鹭鱼猛然睁大双眼,大口喘息着。识海的纷乱稍稍平息,却不给一刻停歇。

画面快速地闪过润姬和她回溯到千年之前,她第一次醒后对润姬的质问,第二次她在秘室里找到了润姬。

等到画面显示她被润姬用木心刺中心脏倒下后,睹丝像知道鹭鱼迫切想仔细看后面发生什么一样,识海里的画面停止了闪动。

她再次能够仔细看那秘室内:满身鲜血的自己站在石坛中央,而润姬倚靠在神像前,脸色苍白,气若游丝。

齐仲扶让陶匋将自己搀到石像旁的铜鼎边,紧接着从铜鼎里拿出根形若兽爪的尖锐利器,摸了一下自己的心口,径直往胸前刺入。

陶匋瞪大了眼睛,大呼:“大司命!”立即上前扶他。

齐仲扶“呜”了一声,脸色霎时浮露出颓败的灰色,他倚靠铜鼎伸出来的兽首,示意陶匋别慌,“我没事,马上就好了,我最后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齐仲扶心口的血顺着爪器流向末段,器身浮现出繁复的符咒花纹,氤氲出七色的烟尘,飘到铜鼎兽首的鼻孔中,兽首嘴巴合上又张开,卷舌缓缓舒张开吐出一颗白色的丹丸。

他拔出爪器,伤口的血肉快速地收拢黏接,合掌捻住丹丸,递给陶匋,闭目冥神:“玄女失去了琉璃骨,寻常医术救不了她,这个拿去给她服下。”

齐仲扶再睁眼,没有盯着陶匋去喂润姬,而是侧着头看着石像,无力地慢慢道:“神女娘娘,我无能,只能让一切走到既定的轨迹上,我救不了这两个孩子。”紧接着他半白的头发快速褪色,手忽然垂在地上,没了声息。

再看润姬,她吞下了丹丸后缓缓睁开眼睛,站起后,拉住想要去看齐仲扶的陶匋,指了着倒在旁边的妘鱼,“劳烦你帮忙,和我一起将她带到神殿正厅,我没有力气。”

等在陶匋的帮助下,她们一同回到神殿正厅时,丰竟棠恰好率领一众人打开了神殿的门。

紧接着,鹭鱼看到和重来之前一样的事情走向,润姬被丰竟棠绑在了青铜柱上,被砍下了头,而鹭鱼自己被埋在了稀壤里,血河一样地蜿蜒到了鹭鱼身上。

不同的是,鹭鱼没有看到润姬的魂息从她被砍断了的身体里出来。

鹭鱼认认真真地看了祭场的各个角落,问陆沿:“你看到润姬的魂息出来了吗?”

“没有,”陆沿沉吟一下,道:“神像说要许给她十年,或许因为这样,才看不到她的魂息像上次一样出现吧。”

很快,识海的画面碎裂,立刻显现出新的场景,马车疾驰过枯草地,朔风圆月下,四下本是一片寂静,只有飞雪吹得车帘猎猎作响。

“怎么突然到了野外,这是哪?”鹭鱼惊讶地说:“竟然不再是祭神庙里了,润姬在这?“

陆沿提醒她:“你看马车内。”

鹭鱼闻言,在马车里看到了两个女子,“这都不是润姬。”

一声哨子嘹亮的响起,顷刻间远方升起了漫天的马蹄声。

马车内,年纪较小藕粉色衣裳的女孩害怕地缩在端坐着的玄衣女子身边,玄衣女子安抚地拍拍她的背,藕粉色衣服的女孩状起胆,撩起帐帘露出一条缝去看远处的动静。

前方草丛里冒出一队人马,直冲冲地奔来,来者不善,随身侍卫已经围到了帐车一圈。

侍卫的首领看到藕粉色衣服的女孩探出马车的眼睛,高声说道:“南池,保护好贵女。”便一抻马缰扬起长刀号令其他侍卫上前应敌。

藕粉色女子应和了一声“知道了哥哥”,收回身子到车内,将自己贴玄衣女子更近。玄衣女子抱着她说:“南庚会没事的。”

那些人身法利索,训练有素,带队的人砍断了那位叫南庚的侍卫首领的刀,断刃落到他的手上,然后直直地刺入南庚的后颈部。

前方的人都被砍得七零八落,车边一个侍从被飞矢射中了脑袋,一股腥热喷在玄衣女子的脸上。

混乱中,帐车周围的侍从脱掉了身上的礼服落荒而逃,玄衣女子使劲地用手按住抖若筛糠的腿,胳膊也颤得厉害。

名唤南池的女孩问玄衣女子:“贵女,哥哥是不是已经死了?”说罢就要探头出窗。

玄衣女子半晌不答,看了南池一眼勉强吐出一个字:“不……”

帐车内的烛火早已颠簸而灭,鹭鱼只见那玄衣女子朝南方遥遥一拜,用袖子擦了擦南池脸上纵横的泪水,端坐了跪姿,挺直了背,“别怕,我们很快就能见到你哥哥了。”

车外响起一声马嘶,一阵寒光揭起纹有玄鸟的车帐甩在一边,玄衣女子和南池就暴露在漫天的风雪下,她闭眼凝住气。

一支箭矢“嗖”一声横穿过玄衣女子和那个叫南池的藕粉衣衫女孩。

鹭鱼感觉她们的血像溅在自己的脸上。

不过,鹭鱼多年行走人界各地,斩妖除魔,已经见过太多生死、太多惨烈场面,所以猛一下看到一群陌生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她并没有太多其他的情绪,她只是好奇怎么会在润姬的睹丝里看到其他人,她问陆沿:“这二人和润姬有关?”

恰在此刻,有无数只羽箭从密林中齐发,最开始冲出来的马上刺客纷纷毙命而亡。四周复而回归寂静,北风低低呼嚎像一头沉闷的野兽。

十几个穿着旸朝军队铠甲的人从旁边的树林里出来,走在最前的是一个少年,黑袍高冠、剑目英眉。

鹭鱼看清那人的脸,更是疑惑:“妘律?”

陆沿应声:“是他。”

来人正是妘律,他从旁边的树林里出来,走到被掀开的马车前,抬手探玄衣女子的鼻息,对紧跟上的胡髯满脸的中年男子说道:“来晚了,舅舅,姜月她死了。”

鹭鱼一听妘律那声”舅舅“也知道了中年男子的身份:“这是妘律和润姬的舅舅,牧连生。”

陆沿想起刚刚在睹丝里看到的:“按照润姬的记忆,他二人不是在边境率军打仗吗?”

鹭鱼梳理了一下此前识海里的画面:“睹丝里只有润姬视角里的事,基本上都是在祭神庙里。刚刚识海里的画面,都是按照润姬遇到的事件发展的顺序展现的,从润姬生前的记忆,到她死时,再到她死后千年,方才最后在祭神庙已经是我们回溯回来以后的事了。而其中妘律身上发生了什么,除了在祭神庙与润姬交集的事情,我们也不能明确地知道。”

陆沿也看不懂现在是怎样的局面:“睹丝不仅仅是能够看到已经发生的事,也能随缘看到未来的事。”

鹭鱼扭头,才想起看不到他的实体:“你怎么知道睹丝的事情,还知道的这么详细?”

陆沿还是摇摇手鹭鱼的手,用这种方式提醒她自己一直都在,他道:“我之前随着润姬去陵寝里拿不死药,她和我说了一些关于睹丝的事。”

鹭鱼忽然想起润姬和她说过的话,也学着陆沿,去摇陆沿的手:“润姬说那时你在八神柱内看到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还有你为什么在那之后不和我说睹丝的事?”

“是润姬不让我说睹丝的事,”陆沿先是回答了后面一个问题,顿了顿,才回答第一个问题:“八神柱里只是传来一个声音,让我不要吃那个不死药,吃了我以后会后悔的。”

“只有这样?”鹭鱼不太信,又问了一遍:“真的只有这样?在八神柱里没有看到其他的?”

“没有。”陆沿斩钉截铁。

陆沿和鹭鱼说着话,妘律与牧连生的对话也没有停下。

牧连生看着马车上两人没有了呼吸的女子,面露难色:“姜月是南鲁伯侯姜俄的孙女,也是大王子的表妹,大王却下旨许配给你的王妃,这下她死了,不仅难对大王交代,也难对南鲁那里交代。”

“想也不用想是谁派人杀了姜月,”妘律哼了一声,拿起玄衣女子的手连着她的玄色宽大衣袖一起盖住她的脸:“大王子虽然经过南鲁伯侯姜俄的扶植,终于得了父王的首肯,可以代理朝政,但是他不会屈居人下,安于做姜俄的傀儡,他如今是怕我娶了姜月,更失去了和姜俄抗争的的筹码,毕竟我娶了姜月后,我与他日后谁做这个新王,不都是姜俄的自家人。”

牧连生叹气:“我们应该早派人护着南鲁来義京的送亲队伍,毕竟你如今手握军权,有神力的玄女还是你的亲妹妹,大王子本就忌惮你,又怎么可能让姜月嫁给你,我们还是来晚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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