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沈清棠的手机在沉寂中亮起,是许尽欢发来的消息,伴随着一个吵闹的表情包:「宝!回北京了!江湖救急!江既白那木头也在,老地方,三缺一,速来!」
后面紧跟着江既白言简意赅的证实:「嗯。」
沈清棠正靠在卧室的沙发上看一本艰涩的外文设计杂志,目光在那些扭曲的图形上停留,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手机震动让她回过神,看着屏幕上跳动的信息,她沉寂了几天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属于活人的光彩。
她放下杂志,起身走到衣帽间。
这一次,她没有选择那些包裹严实的、带着防御意味的衣物。她挑了一件黑色的吊带长裙,裙摆有细碎的流苏,走动间会漾出细微的波纹。
外面搭了一件短款的皮夹克,中和了裙装的柔媚,添了几分不羁。她仔细化了妆,烟熏眼影,饱满的红唇,将苍白的脸色彻底掩盖,镜子里的人瞬间变得明艳夺目,带着一种富有攻击性的美丽。
下楼时,沈砚秋和盛景还在客厅。看到她的装扮,两人都微微怔了一下。
“欢欢他们叫我去‘school’坐坐。”沈清棠主动开口,声音比前几日清亮了些,带着一点刻意营造的轻松,“哥,盛景哥,要一起去吗?”
她发出邀请,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她不想一个人待着,也不想只面对哥哥和医生审视的目光,她需要真正的、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喧闹和烟火气。
沈砚秋几乎没有犹豫,站起身:“好。”
盛景也笑了笑,拿起外套:“正好,我也很久没放松了。”
“school”是一家沈清棠常去的店,乐队现场演出,氛围火爆。
他们到的时候,许尽欢和江既白已经在了。
许尽欢一看到沈清棠,就扑上来给了她一个结实的拥抱:“想死我了!回老家这几天无聊透了!”她穿着亮片上衣和牛仔裤,活力四射。
江既白还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穿着简单的黑色毛衣,冲沈清棠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又转向她身后的沈砚秋和盛景,算是打过招呼。
“砚秋哥,盛医生,”许尽欢嘴甜地叫人,然后拉着沈清棠坐下,“快坐快坐,给你们点了‘莫吉托’,招牌!”
沈清棠脱下皮夹克,露出线条优美的肩膀和锁骨,在酒吧迷离的灯光下,黑丝绒衬得她肌肤胜雪。
她自然地接过酒杯,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带着复杂的甜辣滑入喉咙。
有许尽欢在,气氛永远不会冷场。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回家过年的趣事,吐槽亲戚家的熊孩子,分享拍到的搞笑视频。
沈清棠听着,唇角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偶尔被逗得笑出声,那笑声不像之前那样空洞,带着真实的、轻快的颤音。
她甚至会和许尽欢一起吐槽某个难搞的客户,言语犀利,眼神灵动,恢复了那个聪明、敏锐、甚至有点毒舌的沈清棠。
江既白话不多,但会适时地给沈清棠的杯子里添上温水,或者把她可能喜欢的小食推到她们面前。他的沉默是一种包容的陪伴。
沈砚秋和盛景坐在稍远一点的卡座,看着这边。沈砚秋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妹妹,他看到她和朋友说笑时眼里的光,看到她放松地靠在沙发背上的姿态,看到她甚至随着音乐轻轻用指尖敲打节奏……
这和前几天那个砸东西、弹悲曲的女孩,判若两人。
“看起来好多了。”盛景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专业的评估,“和朋友在一起,尤其是这种轻松、非治疗性的社交环境,对她的情绪有积极的疏导作用。她能暂时放下防御,允许自己感受快乐。”
沈砚秋“嗯”了一声,紧抿的唇角微微松动。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只要她能开心一点,哪怕只是暂时的,也好。
中间,沈清棠甚至起身,和许尽欢一起去了一小段舞池。
她没有跳得很夸张,只是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摇摆,黑丝绒长裙的流苏晃动,在灯光下划出迷人的弧度。她微微闭着眼,脸上带着沉醉的表情,仿佛暂时将所有的烦恼都抛在了脑后。
那一刻,她是鲜活的,美丽的,散发着二十岁女孩应有的魅力。
回到卡座时,她额角有细密的汗珠,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
“开心了?”许尽欢搂着她的肩膀问。
沈清棠用力点头,笑容灿烂:“开心!”
她看向旁边的沈砚秋和盛景,举起酒杯:“哥,盛景哥,谢谢你们陪我出来。”
她的眼神清澈,带着真诚的感谢。
这一刻,她的病情似乎真的稳定了许多,那层笼罩在她身上的、挥之不去的阴翳,被酒吧里温暖的喧嚣和朋友的陪伴暂时驱散了。
夜渐深,离开“school”时,沈清棠脚步轻快,甚至哼着刚才酒吧里听到的一小段旋律。外面的冷风吹在脸上,她也不觉得难受,反而深吸了一口气。
“下次还来!”她对着许尽欢和江既白说,然后又回头看向沈砚秋和盛景,眼睛弯弯的,“哥,盛景哥,下次也一起?”
沈砚秋看着她眼中久违的、真实的光彩,点了点头:“好。”
盛景也微笑着应允。
坐进车里,沈清棠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流逝的夜景,脸上的笑容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了一种安静的、满足的疲惫。
她知道病没有好,那片黑暗依然蛰伏在心底。但至少今夜,她真切地触摸到了“正常”的、快乐的滋味。
这让她有了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她真的可以一点点,从那个泥潭里爬出来。
而沈砚秋和盛景都知道,这条路还很漫长。但能看到她此刻相对稳定的状态,看到她能发自内心地笑,能享受朋友的陪伴,这本身,就是黑暗中一丝珍贵的曙光。
初春的北京,大学校园里的梧桐刚抽出嫩绿的新芽,空气里还带着料峭的寒意。
沈清棠抱着几本厚重的心理学教材,从教学楼里走出来。
她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卫衣,外面套着一件米色的风衣,长发束成利落的马尾,素面朝天,看起来和周围那些青春洋溢的大学生并无二致。
只是她眼底偶尔掠过的一丝超越年龄的沉郁和锐利,泄露了她的不同。
讽刺的是,这个自己深陷心理泥潭的人,选择的专业是心理学。或许,她只是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又或许,她只是想从那些艰涩的理论中,找到一丝能自我救赎的微光。
除了学生身份,她和好友许尽欢合开的那家设计工作室也渐渐走上了正轨,成了她逃离家庭、证明自我价值的另一个堡垒。
与此同时,比她大几岁的沈砚秋,刚刚从顶尖大学的金融系毕业,正在几家顶级投行和基金公司之间做最后的选择。
他的人生,像一条被精确规划好的航线,平稳,高速,向着既定的目标前进。
这天下午,沈砚秋回母校办理一些毕业后的手续,顺便取回留在研究生公寓的一些私人物品。
事情办得顺利,他比预计的时间早了一些,便想着回家一趟,看看沈清棠在不在家。
他用指纹打开家门,玄关处很安静。张妈大概在厨房准备晚餐。他换了鞋,正要往客厅走,却听到从里面传来母亲林玉臻拔高的、带着怒意的声音。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搞那些不务正业的东西!开什么工作室?那是你该操心的事吗?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毕业,然后……”
沈砚秋眉头一蹙,快步走了进去。
客厅里,林玉臻背对着他,站在沈清棠面前,姿态依旧是那种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强势。沈清棠则站在那里,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泛白。
“妈。”沈砚秋出声。
林玉臻闻声回头,看到儿子,脸上的怒意稍微收敛了些,但语气依旧不好:“砚秋?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拿点东西。”沈砚秋目光扫过妹妹紧绷的侧影,心中了然,“怎么了?”
“怎么了?你问问你妹妹!”林玉臻的火气又被勾了起来,指着沈清棠,“我好心给她介绍梦叔叔家的儿子,一起吃个饭认识一下,人家青年才俊,哪点配不上她?她倒好,当着人家的面,把人从头到脚用心理学理论分析了一遍,说人家有潜在的控制型人格障碍倾向!直接把人气走了!我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沈清棠猛地抬起头,一种冰冷的倔强和嘲讽,摊开手表示无奈:“难道我说错了吗?他那种看待女性的眼神,说话的支配性语气,难道不是典型特征?妈,您不是最讲究‘门当户对’、‘择优而选’吗?我帮您提前规避风险,您不该谢谢我?”
“你……!”林玉臻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要打下去。
这一次,沈砚秋的动作比思绪更快。
他一个箭步上前,精准地握住了母亲即将落下的手腕。他的力道控制得很好,既阻止了那个巴掌,又没有弄疼母亲。
“妈。”沈砚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冷硬的、不容侵犯的力量,“清棠二十岁了,她有权利选择见谁,不见谁。她的判断,也未必是错的。”
林玉臻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似乎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儿子会如此直接地反抗她:“砚秋,你…你也要跟她一起气我吗?”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沈砚秋松开手,目光平静地看着母亲,“您和爸常年不在家,对清棠的了解,或许并不像您以为的那么多。她学心理学,开工作室,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和努力。她做得很好。”
他侧过身,挡在了沈清棠身前,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如果您回来只是为了指责她,那不如像以前一样,继续忙您的事业。”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林玉臻的怒火上,也浇在了这看似华丽、实则冰冷的关系上。
林玉臻看着站在统一战线的儿女,看着儿子眼中那份陌生的疏离和维护,看着女儿躲在儿子身后那带着刺的、胜利般的眼神,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颓然地放下了手,脸色灰败地转身上了楼。
客厅里只剩下兄妹二人。
沈清棠看着哥哥挺拔的后背,鼻尖猛地一酸,但很快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她扯了扯嘴角,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说:“哥,你刚才还挺帅的。”
沈砚秋转过身,看着她发红的眼眶和强装的无所谓,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他没说什么,只是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晚上想吃什么?让张妈做。”他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
“糖醋排骨。”沈清棠立刻说,声音里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
“嗯。”
沈砚秋拿出手机,给张妈发信息。
他学的是金融,将来要掌控的是庞大的资本和复杂的市场,但此刻,他觉得,能护住身后这个看似坚强、实则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妹妹,比任何一笔成功的投资都更重要。
他知道,妹妹选择心理学,或许是一种绝望的自救。而他这个学金融的哥哥,能做的,就是为她构筑一道坚固的财务和情感防线,让她在自救的路上,不至于跌得太惨。
窗外,夕阳的余晖洒进来,将兄妹俩的身影拉得很长。这偌大而空旷的家,因为这一点点无声的守护,似乎也暂时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春意渐浓,北京城褪去了冬日的萧瑟,街边的树木抽出嫩绿,连空气都变得柔和起来。沈清棠的生活,似乎也随着季节的转换,进入了一段相对平稳的时期。
许尽欢从老家回来后,几乎天天黏在沈清棠身边。工作室里,两人头碰头地讨论设计稿,为一个细节争得面红耳赤,下一秒又因为一个搞笑的段子笑作一团。许尽欢像个小太阳,用她没心没肺的乐观和毫无保留的陪伴,驱散着沈清棠周身的寒气。
江既白也时常出现,他话不多,往往只是安静地坐在工作室的角落看书,或者处理自己的事情,但存在感极强。他会记得沈清棠喝咖啡不加糖,会在她和客户电话沟通到眉头紧锁时,默默递上一杯温水。他的陪伴是沉默的基石,稳固而可靠。
在这种密集的、轻松的友情的包裹下,沈清棠的状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
她不再需要刻意用购物和赠礼来填补内心的空洞,也不再动辄就弹奏那些哀伤得令人心碎的曲子。她开始真正投入到工作室的工作中,灵感迸发,接连敲定了几个颇有亮点的设计案。她甚至主动约了盛景一次,不是以患者的身份,而是像朋友一样喝了杯咖啡,简单聊了聊近况,虽然依旧避谈深层的情绪,但态度是放松的。
在旁人眼里,沈家这位漂亮得过分、家境优渥的大小姐,只是“阴晴不定”的脾气好了很多。
她出现在社交场合时,依旧明艳张扬,谈笑风生,言语间带着特有的犀利和敏锐,偶尔毒舌,却不会真正让人难堪。她对朋友大方,对工作室的员工也算体恤。
没有人会把她和“抑郁症”这三个字联系起来。顶多觉得她性子比较极端,爱憎分明,高兴时能把人捧上天,不高兴时眼神都能冻死人。
但这在她优越的外貌和家世背景下,甚至被解读为一种“真性情”和“个性”。
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人,才知道这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曾经历过怎样惊涛骇浪的挣扎。
沈砚秋看着妹妹脸上日渐增多的、真实的笑意,紧绷了许久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他依旧沉默寡言,但会在沈清棠熬夜画图时,让张妈送去宵夜;会在她工作室遇到一点税务上的小麻烦时,不动声色地帮她处理好;会在她偶尔因为父母一个突如其来的、带着控制意味的电话而瞬间阴沉下脸时,适时地出现,用一个简单的理由将她带离那个令人窒息的话题。
张妈则是用她朴素的关怀,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稳定。她变着花样做沈清棠爱吃的菜,把家里收拾得温暖舒适,绝口不提年前那场骇人的砸东西事件,仿佛那只是她不小心做的一个噩梦。
盛景定期会和沈砚秋通个电话,了解情况。他谨慎地保持着距离,既不过度介入引起沈清棠的反感,也时刻准备着在她需要专业帮助时伸出援手。他提醒沈砚秋,这种稳定期非常宝贵,是修复和积蓄力量的阶段,但也要警惕可能的反复。
这天下午,工作室里阳光正好。沈清棠和许尽欢刚送走一个难缠的客户,两人都松了口气。
“我的天,这大姐可真能挑刺儿,”许尽欢瘫在沙发上,毫无形象地伸着懒腰,“要不是看在钱的份上,我真想用你的心理学知识给她分析分析她那个完美主义强迫症!”
沈清棠正站在窗边喝水,闻言笑了笑,阳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分析客户是另外的价钱。”她的语气带着轻松的调侃。
江既白从里面的小办公室走出来,手里拿着车钥匙:“晚上想吃什么?我订位置。”
“火锅!”许尽欢立刻举手,“庆祝我们又拿下一个难啃的骨头!”
沈清棠也点头:“可以。”
她看着窗外车水马龙,感受着身后朋友吵闹而真实的陪伴,心里是久违的平静。那种仿佛整个人被掏空、只剩下无尽疲惫和黑暗的感觉,似乎暂时远离了。
但至少此刻,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朋友在身边商量着晚上要去哪里大吃一顿,工作室的项目在稳步推进……这些琐碎而真实的日常,像一块块坚固的砖石,在她摇摇欲坠的世界里,暂时垒起了一堵可以依靠的墙。
她转过身,加入许尽欢和江既白关于火锅店选择的讨论,脸上带着浅淡却真实的笑意。
“就去上次那家川味吧,够辣。”她一锤定音。
“得令!”许尽欢笑嘻嘻地跳起来。
江既白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彩,几不可见地弯了弯唇角,拿出手机开始定位。
沈清棠拿起自己的包,动作利落。
春深四月,大学校园里郁郁葱葱,一派生机勃勃。沈清棠抱着书本和画具,穿梭在不同的教学楼之间,步履匆匆,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校园的轻快。
她的生活似乎真的步入了某种“正轨”。
心理学专业的课程依旧繁重,那些关于人类意识、行为、情感的复杂理论,对她而言,既是探索的领域,也像一面镜子,映照着她自身的挣扎。
她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审视去学习,而是逐渐尝试用一种更抽离、更专业的视角去理解。
甚至在一次关于心境障碍的专题讨论中,她还能结合一些前沿文献,提出相当有见地的分析,让教授都投来赞许的目光。
除了心理学,她还将大量的精力投入到了艺术选修课和设计工作室上。
这不再是单纯为了逃避或者证明什么,而是真正发现了其中的乐趣和表达的可能。
她在素描课上捕捉光影,在色彩构成中大胆尝试,将那些难以言说的情绪,微妙地转化在线条与色块之间。
许尽欢依然是那个咋咋呼呼的快乐源泉,拉着她穿梭于校园的各个角落,参加社团活动,或者只是躺在草坪上晒太阳、聊八卦。
江既白的存在则像定海神针,他总能在她需要安静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或是一起在图书馆自习,或是默默陪她走过从教学楼到校门口那段长长的林荫道。
沈清棠的脸上,那种刻意营造的、阳光下的明媚渐渐少了,是一种更沉静、更内敛的神情。
她依然会笑,会和朋友们打闹,但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郁,似乎被忙碌而充实的生活冲淡了些许。
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她只是个有些个性、偶尔情绪化,但专业能力突出、很有想法的漂亮女生。
沈砚秋正式入职了那家顶尖的投行,开始了忙碌的职场生涯。早出晚归,会议和项目充斥着他的生活。
但他依旧保持着每天和沈清棠发信息的习惯,内容简单。
“吃饭了吗?”“降温,加衣。”“周末回家吗?”琐碎,却是一种无声的锚定。他知道妹妹在好转,但不敢有丝毫松懈。
盛景的诊所运营平稳,他按部就班地接待病人,进行学术研究。
他与沈砚秋保持着定期的、简短的沟通,确认沈清棠情况稳定。
他没有再主动约见沈清棠,给予她充分的、不被打扰的“正常”空间,这是一种专业的尊重和等待。
一切看起来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这天下午,沈清棠刚结束一节艺术史课程,抱着厚重的画册从阶梯教室走出来。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走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微微眯起眼,看到等在门口的江既白。
“下课了?”他自然地接过她手里沉重的画册,“尽欢被导师抓去开会了,晚上不能一起吃饭了。”
“嗯。”沈清棠应了一声,和他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校园里。初夏的风带着暖意,吹拂着她的发丝。
“工作室那边,新的设计稿客户反馈还不错,只提了几个小修改意见。”江既白汇报着情况。
“那就好。”沈清棠点点头,目光掠过路边盛放的蔷薇花丛,神情平静。
没有激烈的情绪波动,没有刻意的强颜欢笑,也没有深不见底的悲伤。
这只是一种…寻常的、专注于当下的平静。对她而言,这已是弥足珍贵。
她甚至开始规划暑假,想着或许可以和许尽欢他们一起去哪里写生,或者把工作室的业务再拓展一下。
沈砚秋在一次深夜加班后,收到沈清棠发来的一张照片。
是她刚刚完成的一幅水彩习作,画的是校园一角的老图书馆,光影处理得很有味道。
附言是:「哥,好看吗?我觉得我能靠这个吃饭了。」
他看着手机屏幕,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回复:「好看。但心理学也不能丢。」
放下手机,他望向窗外城市的璀璨灯火。
盛景在某次与沈砚秋的通话中,谨慎地表达了乐观:“稳定的时间越长,建立起的积极行为模式和认知模式就越牢固。她正在学习与自己的情绪共存,而不是被它吞噬。这是非常好的迹象。”
然而,无论是沈砚秋还是盛景,心底都清楚,眼前的平静固然可喜,但未来的某一天,风暴或许会再次来临。
只是此刻,阳光正好,学业有序,朋友在侧,沈清棠正小心翼翼地走在一条看似平坦了许多的路上。她珍惜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正常”,哪怕它脆弱得像清晨的露珠。
日子过得极快,窗外的梧桐叶从嫩绿转为深碧,转眼便是五月初,空气里开始漂浮起初夏特有的、带着植物蒸腾气息的暖风。
五一假期,北京难得迎来了连续的好天气,天蓝得澄澈,阳光热烈却不灼人。
“走吧走吧!再躺下去我要发霉了!”许尽欢一大早就冲到沈家,把还窝在床上的沈清棠拖了起来。她穿着一身亮黄色的运动装,像颗活力四射的小太阳。
沈清棠被她吵得没办法,揉着惺忪睡眼爬起来。她确实很久没有进行像样的户外活动了,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教室、图书馆和工作室里。盛景之前也建议过,适度的运动和阳光照射对情绪有积极作用。
她换上一套灰色的速干运动衣,将长发高高束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下颌线,看起来清爽利落。
她们今天参加的是一个环保组织举办的徒步净山活动,地点在京郊一处尚未被过度开发的野山。集合地点已经聚集了不少年轻人,大多是学生和上班族,穿着各色运动服,脸上洋溢着假期的轻松。
许尽欢天生是社交能手,很快就和旁边几个同校的女生聊得热火朝天。沈清棠则安静些,她戴着一顶棒球帽,帽檐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默默地听着领队讲解注意事项和安全须知。
徒步开始。山路有些崎岖,但沿途风景很好。林木葱郁,鸟鸣清脆,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点。沈清棠一开始还有些呼吸急促,但慢慢找到了节奏,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带来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她很久没有这样专注于身体本身的感受了,肌肉的酸痛,呼吸的深浅,脚下泥土的松软。那些盘旋在脑海里的、纷繁复杂的思绪,仿佛暂时被隔绝在了这片山林之外。她甚至能闻到泥土和青草被阳光晒过后散发出的独特气息。
“喂,棠棠,你看那边!”许尽欢指着远处一片开阔的山谷,兴奋地喊道。
沈清棠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层峦叠翠,视野极佳。她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胸腔里那股时常萦绕的滞涩感,似乎也被冲淡了些许。
沿途,她们和其他志愿者一样,认真地捡拾着被丢弃在路边的塑料瓶、包装袋。弯腰,拾起,放入垃圾袋。动作重复,却带着一种简单的、直接的满足感。看着原本有碍观瞻的垃圾被清理干净,露出山野本来的面貌,心里会升起一种微小的、确凿的成就感。
“没想到做志愿者还挺解压的。”休息时,沈清棠拧开水瓶喝了一口,对许尽欢说。她的脸颊因为运动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神清亮。
“是吧!”许尽欢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比在城里逛街有意思多了!而且你看,我们这是为环保做贡献,多有意义!”
沈清棠笑了笑,没说话。意义与否,她不太确定。但此刻身体和心灵的短暂放空,是真实可感的。
活动结束时,已是下午。夕阳给群山镶上了一道金边。每个人都有些疲惫,但精神却很饱满,互相道别,约定下次活动再见。
回城的车上,沈清棠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山林远去,城市的轮廓逐渐清晰。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来,但不同于以往那种精神被榨干后的虚无疲惫,这是一种身体劳累后的、沉甸甸的踏实感。
许尽欢在她旁边已经睡得东倒西歪。
先把许尽欢送回家,沈清棠才独自返回沈宅。
家里依旧安静,张妈迎上来,看到她一身运动装扮和脸上的倦色,心疼道:“小姐累坏了吧?快去洗个热水澡,晚饭想吃什么?”
“随便做点清淡的就好,谢谢张妈。”沈清棠的声音带着运动后的沙哑,但语气温和。
她上楼,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洗去一身的汗水和尘土。穿着柔软的睡袍出来时,感觉浑身的筋骨都松弛了下来。
窗外,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她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处理了几封工作室的邮件。思绪清晰,效率不错。
没有突如其来的悲伤,没有难以抑制的焦躁,也没有需要刻意维持的“正常”。一切都显得…很平静。
这种平静,不同于之前那种用力过猛后的“代偿性平静”,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从身体内部生长出来的安稳。她知道这可能是暂时的,是运动和内啡肽带来的效果,是志愿者活动提供的短暂价值感,是朋友陪伴注入的能量。
但即便如此,她也心怀感激。
她拿起手机,看到沈砚秋发来的信息,问她假期过得怎么样。她回了一句:「和尽欢去做志愿者徒步了,刚到家,很累,但挺好。」后面跟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又点开和盛景的对话框,犹豫了一下,还是发了一条:「今天户外活动了很久,感觉还不错。」
没有多说,但她想,盛景会明白的。
放下手机,她走到窗边。城市的夜景璀璨依旧,但今晚看出去,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冰冷和疏离。
病情很久没有发作了。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份稳定,像呵护一朵风中摇曳的、脆弱的小火苗。
她知道前路依然漫长,黑暗可能仍在某个角落蛰伏。但至少在这个五月的夜晚,在经历了汗水、阳光和简单的劳动之后,她感觉自己真切地活着,并且,有力量继续走下去。
她轻轻拉上窗帘,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准备迎接一个或许能安稳入睡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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