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假面舞会

盛秋的傍晚,夕阳的余晖尚未完全褪去,给沈家宅邸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暖金色。但这份宁静,随着一辆黑色豪华轿车悄无声息地驶入庭院,骤然被打破。

林玉臻和沈明哲回来了。

没有提前通知,如同他们往常大多数时候一样,突兀地出现在孩子们的生活里。

沈清棠正窝在二楼的起居室沙发里,和许尽欢视频讨论工作室下一季的主打元素,听到楼下传来的动静和隐约的说话声,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

“欢欢,我先挂了,有点事。”她匆匆结束通话,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紧绷感顺着脊柱爬了上来。

她坐在原地没动,听着脚步声踏上楼梯,朝着她的房间而来。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带着林玉臻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节奏。

“清棠,在吗?开门。”是母亲的声音。

沈清棠深吸一口气,起身打开了门。

林玉臻站在门口,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香槟色套装,妆容精致,长途飞行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疲惫的痕迹,只有眼神里带着一丝惯常的、审视般的锐利。

沈明哲跟在她身后,脸上带着些微的局促和无奈。

“爸,妈。”沈清棠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收拾一下,晚上跟我和你爸爸去参加一个晚宴。”林玉臻开门见山,语气仿佛在安排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这次是宏源集团的周年庆,很重要。李董的夫人特意问起你,他们家儿子也在,你们年轻人应该会有共同话题。”

又来了。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用“重要”做借口,用“年轻人有共同话题”做包装,本质上,依旧是将她作为一件精美的附属品,推向他们名利场的交际圈,为他们的商业版图增添一块看似合适的拼图。

沈清棠感觉胃里一阵翻搅,白天因为哥哥生日而积累起来的那点暖意,瞬间消散殆尽。

她靠在门框上,没有让开的意思,眼神平静地迎上母亲的目光。

“我不去。”

三个字,清晰,干脆。

林玉臻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别闹脾气,清棠。这种场合对你以后也有好处,多认识些人……”

“对我有什么好处?”沈清棠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是能帮我通过期末考,还是能让我工作室的设计稿更有灵感?或者说,能让我变得更‘正常’一点?”

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明显的刺。

林玉臻的脸色沉了下来:“沈清棠!你怎么说话呢?我们这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沈清棠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往前走了一步,逼近自己的母亲,眼底压抑许久的怒火和委屈终于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动,“你们所谓的为我好,就是在我需要你们的时候永远缺席,然后用一堆冷冰冰的礼物和这种令人作呕的社交来填补?就是不顾我的意愿,强行把我塞给某个你们觉得‘合适’的陌生人?”

“什么叫令人作呕的社交?什么叫塞给陌生人?”林玉臻的声音也拔高了,带着被冒犯的怒意,“我们辛辛苦苦打拼,为你创造这么好的条件,让你去见识顶级的社交场合,认识精英阶层,这有什么错?难道要让你像那些普通女孩一样,为了一点生计奔波,随便找个不上不下的男人嫁了就是为你好了?”

“顶级的社交场合?精英阶层?”沈清棠嗤笑,眼神冰冷,“在我眼里,那不过是一群戴着虚假面具、互相算计利益的鬣狗!我宁愿像普通女孩一样为自己奔波,至少那是我自己选择的人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提线木偶,被你们安排每一步!”

“你……你放肆!”林玉臻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扬手似乎又想习惯性地挥过去。

“玉臻!”沈明哲终于忍不住出声,上前一步拉住了妻子的手臂,语气带着恳求,“好好跟孩子说,别动手……”

“你看看她!你看看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林玉臻指着沈清棠,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尖锐,“目无尊长,说话刻薄,浑身是刺!我们沈家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女儿!”

“我变成什么样子?”沈清棠的声音陡然变得很轻,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绝望和狠厉,“不就是你们想要的样子吗?缺乏陪伴,缺乏关爱,只能用钱和物质来打发,然后指望我长成一个听话的、没有自己思想的芭比娃娃?抱歉,让你们失望了,我长歪了,我心理扭曲,我病了!”

最后那个“病了”,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控诉。

林玉臻和沈明哲都愣住了。他们似乎第一次从女儿口中如此直白地听到“病了”这个词,虽然他们知道沈清棠有抑郁症,但被这样**裸地摊开在面前,还是让他们一时语塞。

沈清棠看着父母脸上那片刻的怔忪和茫然,心里涌起的不是快意,而是更深的悲凉和疲惫。她累了,真的累了。

“晚宴,我不会去。”她后退一步,重新靠回门框,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更改的决绝,“以后这种‘为我好’的事情,也请不要再找我。我的路,我自己会走,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跟你们没关系。”

说完,她不再看父母一眼,直接后退,“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将那场令人窒息的争吵,连同门外那两个她最亲却又最陌生的亲人,一起隔绝在外。

她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将脸埋进膝盖。没有眼泪,只有心脏一下下沉重而麻木的跳动声。

她知道,这场战争远未结束。但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她就绝不会妥协。

她的人生,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即使用最激烈、最伤人的方式,她也要撕开这层虚伪的、令人窒息的家庭温情,夺回属于她的自由。

那声沉重的关门声,如同一个休止符,强行掐断了走廊里激烈的争吵,却掐不灭门内外三方人心中的暗涌。

沈清棠背靠着门板坐在地上,胸腔里充斥着一种混合着愤怒、委屈和巨大疲惫的滞涩感。她知道母亲不会这么轻易放弃。

果然,不到十分钟,她放在一旁的手机就亮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沈砚秋的名字。

她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几秒,深吸了一口气,接了起来。

“哥。”她的声音还带着刚才争吵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响起沈砚秋一如既往冷静,但此刻似乎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疲惫的声音:“妈给我打电话了。”

沈清棠没说话,等着下文。

“晚上那个晚宴……”沈砚秋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宏源的李董,是爸多年的合作伙伴,妈那边也有些业务往来。他们……很希望我们全家都能出席。”

沈清棠攥紧了手机,指节泛白。又是这一套,用“家庭”、“人情”、“业务”来绑架她。

“所以呢?”她的声音冷了下去,“哥哥,你也要来当说客吗?”

电话那头再次沉默。沈清棠几乎能想象到哥哥此刻微蹙着眉头,或许正站在他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

“棠棠,”沈砚秋的声音低沉了几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他很少这样直接表露对父母安排的反感,“这次……算帮我一个忙。”

沈清棠愣住了。

沈砚秋继续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我手头正在跟进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和宏源有间接关联。爸妈这个时候和他们闹得太僵,会影响我的布局。”

他没有用亲情绑架,没有用大道理说教,而是给出了一个非常实际、甚至带着点交易意味的理由。为了他的工作。

这一下,精准地击中了沈清棠的软肋。

她可以不在乎父母的感受,可以不顾及所谓的场面和人脉,但她不能不在乎沈砚秋。这个从小到大唯一给予她毫无保留的庇护和理解的哥哥,这个在她无数次坠入黑暗时牢牢接住她的哥哥。

他几乎没有对她提出过任何要求。这是第一次。

沈清棠闭上眼,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愤怒和不甘依旧在血液里奔涌,但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对哥哥的在意和心疼,开始占据上风。

她想象着哥哥在复杂的商业环境中可能面临的困境,想象着父母如果因为她的任性而与宏源交恶,可能会给哥哥带来的麻烦……

良久,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

“……好。”

只有一个字,却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出席。”她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但我不会讨好任何人,也不会给那个什么李公子好脸色。”

“嗯。”沈砚秋在那头应了一声,声音似乎放松了些许,“你做自己就好。其他的,有我。”

挂断电话,沈清棠在原地又坐了很久,直到腿脚发麻,才缓缓站起身。

她走到衣帽间,看着那一排排昂贵的礼服,眼神空洞。

最终,她随手取了一件相对低调的黑色绸缎长裙,款式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晚上七点,沈家宅邸门口。

沈清棠穿着那身黑裙,外面随意披了件西装外套,素面朝天,连口红都没涂,与身旁妆容精致、珠光宝气的林玉臻形成了鲜明对比。

林玉臻看到她这副样子,眉头立刻蹙起,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沈明哲轻轻拉了一下。沈明哲看向女儿的眼神带着复杂的歉意和无奈。

沈砚秋也到了,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气质清冷沉稳。他走到沈清棠身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行人坐上礼车,气氛沉默而压抑。

晚宴现场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林玉臻很快端着得体的笑容,融入那些熟悉的商业伙伴之中,沈明哲紧随其后。

沈砚秋也被几个认出他的人围住,低声交谈起来。

沈清棠独自一人,端着一杯香槟,站在角落里,像一抹格格不入的黑色幽灵。她冷眼看着这场浮华的盛宴,看着那些虚伪的笑容和试探的寒暄,只觉得无比讽刺。

果然,没多久,林玉臻就带着一位穿着昂贵西装、笑容略显拘谨的年轻人走了过来,正是李董的小儿子。

“清棠,这是李哲,刚从美国留学回来。你们年轻人聊聊。”林玉臻笑着介绍,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暗示。

李哲有些腼腆地伸出手:“沈小姐,你好,久仰。”

沈清棠看着他,没有伸手,只是微微颔首,眼神疏离得像是在看一件物品。“你好。”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李哲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随即讪讪地收回。

林玉臻的脸色瞬间有些难看,但在这种场合又不便发作。

沈清棠无视母亲警告的眼神,转向李哲,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做学术报告:“听说李公子学的是金融工程?巧了,我哥也是学金融的。不过我对数字不太敏感,我学心理学,最近正在研究亲密关系中的权力不对等现象和隐性控制,李公子有兴趣探讨一下吗?”

李哲被她这番突兀又带着尖锐指向性的话弄得一愣,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林玉臻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就在这时,沈砚秋适时地走了过来,神色自然地插入对话:“李哲?好久不见。上次那个模型的问题,我有点新的想法,我们那边聊?”他巧妙地替妹妹解了围,也将李哲从尴尬中带离。

离开前,沈砚秋回头看了沈清棠一眼,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丝了然和淡淡的纵容。

沈清棠看着他和李哲离开的背影,心里那口堵着的气,终于顺畅了一些。

她做到了。她出席了晚宴,没有让哥哥难做。

但也仅此而已。

她依旧是那个沈清棠,那个浑身是刺、睚眦必报的沈清棠。不会为了任何人,磨平自己的棱角。

她将杯中剩余的香槟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然后,她转身,穿过喧闹的人群,径直走向宴会厅的出口。

外面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衫。

她没有等父母,也没有等哥哥,独自一人走到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车子发动,将身后那片璀璨而虚伪的灯火,远远抛在了黑暗中。

她履行了对哥哥的承诺,但也用她自己的方式,捍卫了那份摇摇欲坠的、属于她的自由和尊严。

晚宴那场不欢而散,在沈清棠心里如同拂去一粒尘埃,并未留下太多痕迹。她甚至懒得去回想那个叫李哲的年轻人当时是如何的尴尬和无措。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几天后,她正在工作室里对着电脑修改设计稿,许尽欢举着手机,一脸八卦地凑了过来。

“棠棠!快看!有人托关系找到我这儿来了!”许尽欢把手机屏幕怼到她面前,上面显示着一个微信聊天界面,对方言辞恳切,希望能通过许尽欢,拿到沈清棠的联系方式。

“谁?”沈清棠头也没抬,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

“李哲!就宏源集团那个小公子!晚宴上被你怼得说不出话的那个!”许尽欢语气兴奋,“他说他对你印象非常深刻,觉得你……呃,原话是‘非常独特,见解一针见血’,想正式认识一下,交个朋友。”

沈清棠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住了。她终于抬起头,眉头微蹙,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他脑子没病吧?”她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我那天摆明了是给他难堪。”

“所以才说他对你印象深刻嘛!”许尽欢挤眉弄眼,“说不定人家就吃你这套呢?高冷学霸,毒舌女王,对他爱答不理,反而激起了他的征服欲?这种桥段小说里可多了!”

沈清棠冷哼一声,重新将目光投向屏幕:“告诉他,我没兴趣。让他离我远点。”

许尽欢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耸了耸肩,低头回复信息去了。她了解沈清棠,说不感兴趣,那就是真的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本以为这事就此打住,没想到李哲似乎铁了心。

他没有再通过许尽欢迂回,而是不知从哪里弄到了沈清棠工作室的公开邮箱,发来了一封措辞极为谨慎、甚至带着点学术探讨意味的邮件。

邮件里,他没有提晚宴的尴尬,也没有任何暧昧的表示,而是就沈清棠那天提到的“亲密关系中的权力不对等”话题,引用了几个心理学和社会学的理论,提出了几个自己的疑问,态度谦逊,像是一个真心求教的学生。

沈清棠看到邮件时,倒是有些意外。她原本以为对方是个不学无术、只靠家世的草包,但这封邮件显示,他至少是认真做过功课的。

但这并不能引起她的兴趣。她随手将邮件标记为已读,没有回复。

李哲的“攻势”并未停止,却始终保持着一种令人挑不出错处的距离和分寸。

他会偶尔在她工作室社交媒体账号发布的设计图下,留下专业且中肯的评论;会在某次校内的心理学讲座结束后,“偶遇”她,就讲座内容简单交流几句,然后礼貌告别;甚至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订购了她工作室推出的一个限量系列,收货人信息规规矩矩,没有任何逾矩的表示。

他像一块温吞的牛皮糖,不黏腻,却总能以各种不经意的方式,出现在沈清棠的视野边缘。

“我说,这李公子段位可以啊。”连许尽欢都忍不住感叹,“不急不躁,温水煮青蛙。要不是知道你什么德行,我都要被他这持之以恒的真诚打动了。”

沈清棠依旧不为所动,甚至有些烦躁。她讨厌这种被打扰的感觉,讨厌生活里出现计划外的、不受控制的因素。李哲的所作所为,在她看来,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纠缠和试探。

“无聊。”她评价道,顺手拉黑了李哲工作室账号的关注。

然而,她不得不承认,李哲和她预想中的那种纨绔子弟确实不太一样。他看起来温和,甚至有些腼腆,但行动力却很强,而且极其有耐心。

他似乎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靠近,试图理解她那天竖起的、满是尖刺的堡垒背后,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这种认知,并没有让沈清棠对他产生好感,反而让她更加警惕。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和靠近,尤其是这种带着明确目的性(无论这目的看起来多么“真诚”)的靠近。

她的世界已经够复杂了,不需要再添一个莫名其妙的追求者。

她将李哲这个名字,连同他那些不痛不痒的“骚扰”,一起扔进了脑海的回收站,准备随时清空。

只是她没意识到,有时候,最温和的坚持,反而比激烈的对抗,更容易在不知不觉中,留下难以察觉的印记。

尤其是在她内心深处,那片渴望被真正“看见”而非“安排”的荒芜之地上,哪怕只是一颗无意间飘来的、看似无关紧要的种子,也可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然生根。

林玉臻和沈明哲因为一个重要的并购项目,破天荒地在北京停留了超过两周。

这本该是难得的家庭团聚时光,但沈家宅邸的气氛却并未因此变得温馨,反而像一张逐渐拉满的弓,绷得越来越紧。

对于沈清棠而言,父母的短暂驻留非但不是慰藉,反而成了一种无处不在的压力源。

他们物理上的“在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那份常年缺失的陪伴和如今僵硬的关系。每一次餐桌上的无言,每一次走廊里的擦肩,都像细小的沙砾,磨蚀着她本就脆弱的神经。

她开始彻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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