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营养不良

傍晚时分,沈清棠是被胃里一阵隐约的绞痛唤醒的。

她睡得并不踏实,梦境光怪陆离,醒来时只觉得头脑昏沉,比睡之前更加疲惫。那种药物强行维持的平静感正在逐渐消退,露出底下真实的、一片狼藉的疲乏。

她躺在床上,听着楼下隐约传来的、与往常不同的细微动静。不仅仅是张妈准备晚餐的声音,还有……父母低声交谈的声响。

他们回来了。

这个认知并没有在她心里激起太多波澜,甚至连一丝讽刺性的涟漪都欠奉。她只是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如同接受日出日落一样自然。

又在饭点出现。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无人看见的、空洞的弧度。

挣扎着起身,重新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裙和略显凌乱的头发,她走下楼梯。

餐厅里,灯光温暖,菜肴精致。林玉臻和沈明哲已经坐在主位,沈砚秋也在了。

看到她下来,林玉臻脸上立刻堆起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关切笑容:

“清棠醒了?快过来吃饭。听张妈说你最近胃口不好,我特意让她炖了燕窝,你多喝点补补。”

沈明哲也附和道:“是啊,看你瘦的,多吃点。”

沈清棠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目光扫过桌上那盅显然是为她单独准备的、价值不菲的燕窝,又看了看父母脸上那程式化的关怀。她点了点头,声音没有什么起伏:“谢谢妈,谢谢爸。”

晚餐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疏离的气氛中进行。

林玉臻询问着沈砚秋工作上的事情,偶尔也会问沈清棠几句学业和工作室的情况,问题都停留在最表面的层面,“课程难吗?”“工作室忙不忙?”“钱够不够用?”

沈清棠一一回答,语气平淡,用词精简:“还行。”“还好。”“够。”

她小口吃着张妈夹到她碗里的菜,包括那盅燕窝。味道很好,但她尝不出什么滋味,吞咽依旧带着一种机械性的困难。她只是强迫自己完成“进食”这个任务,不让这顿难得的“家庭聚餐”因为她的缘故而变得更加尴尬。

席间,林玉臻接了一个工作电话,走到旁边低声说了几分钟。沈明哲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看一下手机上的时间。

沈清棠安静地吃着,偶尔抬眼,目光掠过母亲讲电话时微蹙的眉头,父亲略显焦躁的眼神,还有哥哥沉默进食、仿佛置身事外的侧影。

她心里一片麻木的澄澈。

看,这就是她的家。

一顿需要掐着时间、中间可能被打断的晚餐。关怀是流程化的,陪伴是见缝插针的。

她甚至能精准地预估,这顿饭结束后,父母大概会停留多久,然后就会找出各种理由,再次消失在他们的“事业”里。

果然,晚餐接近尾声时,林玉臻放下筷子,用纸巾擦了擦嘴角,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

“砚秋,清棠,我们晚上还有个重要的视频会议要准备,和欧洲那边有时差。就不多陪你们了。”

沈明哲也立刻点头:“对,你们兄妹俩自己安排,有什么事随时给我们打电话。”

沈清棠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随即又松开。她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标准、甚至堪称温顺的微笑:

“好的,爸妈你们去忙吧。路上小心。”

那笑容无懈可击,仿佛真心实意地理解并支持父母的事业。

林玉臻和沈明哲似乎松了口气,又嘱咐了几句“早点休息”、“注意身体”之类的话,便起身离开了餐厅。很快,外面传来汽车引擎发动并远去的声音。

宅邸里,又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以及默默收拾碗筷的张妈。

沈清棠放下筷子,碗里的饭菜还剩下一大半。

“我吃好了。”她轻声说,然后站起身,没有看沈砚秋,径直转身上了楼。

回到房间,关上门。她背靠着门板,缓缓吁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

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连失望都淡得几乎感觉不到。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习惯。

是的,习惯了。

习惯了对父母来去匆匆的期待落空,习惯了用物质堆砌的、空洞的关怀,习惯了在这个华丽冰冷的笼子里,独自消化所有情绪。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庭院里父母车子离开后空荡荡的车道,眼神平静无波。

这就是她的生活。一场精心编排的、永不落幕的独角戏。而她,是那个早已熟悉剧本、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演员。

她抬手,轻轻按了按又开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或许,该再吃一片药了。

父母再次如同候鸟般匆匆离去,沈家宅邸恢复了往日的空旷与寂静。

然而,这份寂静并未给沈清棠带来预想中的放松,反而成了滋生内心暗影的温床。

白天,她依旧完美地扮演着那个“正常”的沈清棠。

她会准时出现在学校,穿着得体,妆容精致。

在心理学课堂上,她甚至能就一个复杂的理论提出颇具洞察力的见解,赢得教授赞许的目光。

在工作室,她处理邮件、修改设计稿,思路清晰,决策果断,连许尽欢都忍不住感叹:“棠棠,你最近效率高得吓人啊!”

她对每个人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和距离,笑容标准,言语得体。在所有人眼中,她依旧是那个家境优渥、能力出众、偶尔有些小个性但无伤大雅的沈家大小姐。

当夜幕降临,独自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所有的伪装便土崩瓦解。

她不再有力气哭泣,甚至不再有剧烈的情绪波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崩溃。

一种无声的、内在的湮灭感。她会长时间地坐在房间的黑暗里,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望着虚无,感觉自己的意识正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沉入一个冰冷、无声的深渊。

食欲早已消失殆尽,吃饭纯粹是为了维持生命体征而进行的机械任务,常常是勉强咽下几口,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药物的作用也变得微乎其微,它们能强行压制住急性焦虑发作的生理症状,却无法填补她内心那个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洞。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沈清棠刚从学校回来,准备上楼换件衣服再去工作室。

她踏上楼梯,才走了几步,一阵强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

眼前的一切瞬间扭曲、变暗,耳朵里响起尖锐的嗡鸣。她下意识地想抓住旁边的扶手,手指却虚软无力地滑开。

“砰”

一声沉闷的响声惊动了楼下的张妈和刚巧回家取文件的沈砚秋。

“小姐!”张妈惊呼一声,扔下手中的抹布就冲了过来。

沈砚秋的动作更快,他几个大步跨上楼梯,看到妹妹脸色惨白、双眼紧闭地倒在台阶上,不省人事。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凋零的叶子。

“清棠!”沈砚秋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立刻蹲下身,小心地将她抱起来,触手所及是一片骇人的冰凉和瘦骨嶙峋。他对随后赶来的张妈厉声道:“打电话给盛景!快!”

他抱着妹妹冲回她的房间,轻轻将她放在床上,手指有些颤抖地探向她的鼻息和颈动脉。

感受到那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搏动,他才稍微松了口气,但看着她毫无生气的脸,心又狠狠地揪紧。

盛景几乎是飙车赶到的。他提着医疗箱冲进房间,看到床上那个仿佛一碰即碎的身影时,镜片后的眼神骤然一沉。他迅速上前进行检查。

血压偏低,脉搏微弱快速,体温偏低……典型的虚弱状态。

“初步判断是虚弱性晕厥,可能伴有低血糖。”盛景一边进行基础处理,一边对脸色铁青的沈砚秋说道,“需要立刻送医院做详细检查,排除其他器质性病变,并进行营养支持。”

救护车很快到来,将沈清棠送往了沈家有股份的私立医院。

一系列检查之后,诊断结果出来了。

主治医生拿着报告,面色严肃地对等在外面的沈砚秋和盛景说:“沈小姐身体没有发现严重的器质性问题。但是……”

他顿了顿,指着化验单上的几项指标:“严重的营养不良,电解质紊乱,伴有轻度的贫血和脱水。这导致了她的极度虚弱和晕厥。简单来说,她的身体……快被耗空了。”

营养不良。

这四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沈砚秋的心上。在沈家,在这个从不缺少山珍海味的家庭里,他的妹妹,竟然因为营养不良晕倒了。

他想起她最近几乎没动过的饭菜,想起她日益尖削的下巴和宽大衣服下空荡荡的身形……他一直知道她状态不好,却没想到已经糟糕到了这个地步。那种白天强行支撑、夜晚彻底崩溃的内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摧毁她的身体。

盛景站在一旁,脸色同样凝重。作为医生,他清楚抑郁症对生理的侵蚀有多么可怕。食欲减退、睡眠障碍、能量耗竭……沈清棠正在经历这一切,并且因为她极度的要强和掩饰,情况被拖延和加重了。

病房里,沈清棠在营养液的滴注下缓缓苏醒过来。她睁开眼,看到的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鼻尖萦绕着消毒水的气味。她转了转头,看到了站在床边的沈砚秋和盛景。

她的眼神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带着点自嘲。

“我晕倒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虚弱。

“嗯。”沈砚秋走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力道有些重,“医生说你营养不良。”

沈清棠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又没什么力气:“哦……怪不得没力气。”

她的反应平静得令人心惊,仿佛这具正在垮掉的身体与她无关。

盛景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身体的危机或许可以通过营养液和药物暂时缓解,但真正的问题,依旧深埋在她的心底,那片阳光无法照亮的角落。

沈砚秋看着她这副样子,一股无力感和怒火交织在胸口。他既心疼妹妹遭受的折磨,又愤怒于她的不爱惜自己,更痛恨那个永远缺席、只会用物质来填补情感空洞的家。

他紧紧握着妹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她从那个不断下坠的深渊里拉回来。

“好好休息。”他最终只说出这三个字,声音沙哑,“我会在这里。”

沈清棠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知道哥哥在,盛景也在。

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独和疲惫,并不会因此减少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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