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矮巷,灰瓦底下是经年风雨裂开缝隙的墙砖,斑驳破碎的痕迹在墙角处格外明显,这一处白日喧嚣嘈杂,而一到暮色四合之际,便从过往人都能吆喝几嗓子的热闹转变为寂静,街上除了打更人走动的脚步,便再无声响。
烛火昏暗,被风吹得摇曳乱晃。破旧木门吱吱作响,风吹开木门,阿史那延收回想要推门的手,入眼便看到坐在主位上的人面色冷淡,凤眸在烛火之下明暗交杂,看不清楚神色。
青年褪去平日里的伪装,展现了自己本身的容颜。面容矜贵难掩其清润,五官精致,眉骨深邃,只是一双凤眼凌厉,平白添了几分戾气。
阿史那眼垂下头,以手抵胸单膝跪地,恭敬道:“少主,属下来迟。”
“甩干净了?”
周瑾禾语气平静,他知道阿史那延这几日绝对是遇到了不小的麻烦,但这正与他的猜想不错,若是他不遇到些麻烦,反而才更让周瑾禾头疼。
他早在入关之际便发觉有人刻意拦住他们,而当地官员会卖谁这样的面子,想想便知。他便将计就计,等着那人亲自找上门来。
至于是谁,彼此心知肚明。
阿史那延本是每五日便要汇报近日动向,只是这一次出了意外。
司马川派人紧紧跟着阿史那延,相当于变相囚禁,时刻监视他在京城的一举一动。
阿史那延不动声色与其斡旋,在第七日答应了司马川的要求,可司马川生性多疑,并没有就此相信。
于是仍旧日日监视,阿史那延的行动范围十分受限。他为了甩开了那些人,颇费一番功夫。
“是。”阿史那延用突厥语回答,并简单上报着这些时日他经历的事情与司马川的那日提出来的谋划。
周瑾禾听到这些要求时凤眸微动,他冷笑了声:“配合他出兵?如今距离纳贡之日不过一月,突厥铁汉就算能突破重重关隘,也无法悄然抵京。他未再提出应对之策?”
阿史那延摇头,“不,那反贼说要少主与其结盟,我等保证不派兵向朝廷提供帮助,且要我们派军从西绕行,堵住西南驻军北上。剩下的事便不用我们突厥操心。”
周瑾禾指尖微动,他摩挲着破旧的木案,垂眸不语,心中却在思量着司马川此行应是如何调度。
他是岭南之地的王爷,自然有无法撼动的地位,这些年来想必屯军不少,凭他差遣,只是除却岭南,还有其他重镇之军,且不说远的边防守军,就单论京中禁军就足够他们一番折腾,司马川这是……想放手一搏?
周瑾禾知道这些年不断有对司马川的弹劾奏疏往上呈,只是始终无甚波澜,也难怪他总那般气定神闲。
只是最近,似乎朝廷的动静实在有些大,还有不少人嚷嚷着要重查旧案。
周瑾禾眸光一凛,那问题就出在这旧案之上。
到底是多大的错事,让司马川这般忌惮,竟然想一不做二不休,径直谋反……
司马川。
周瑾禾在心中咀嚼这个名字,他之前从来不知自己会与一个传闻中的闲散王爷有什么交集,只是当他前些年重返清河,先一步理出了差点毁于一场大火的卷宗,他根本不知道原来周家灭门会有远在岭南之地的人有关。
他派人誊抄了一遍,将关键信息掩藏,将拓本藏在灰烬墙缝之中,当年县令换得频繁,想必司马川也没有再派人去详查。
所以其实周月安看到的卷宗,是周瑾禾整理好的一份。
他不希望他的妹妹日后会设险,所以提前预设,既为保护真正的证据,也为护妹妹周全。
周瑾禾想不通,他凤眸冷厉,寒意渐盛。
“戏做全套,莫露出破绽。”他嘱咐道。
闻言,阿史那延将头垂得更低了,他姿态谦卑恭敬,“是!少主!”
周瑾禾见他这副模样,指尖动作微愣,他凤眸中的冷光微闪,复而又开口道,“他是个疯子,记得保全自己。”
“万不得已的时候,及时抽身。”
阿史那延身子僵住,他迅速抬眼朝周瑾禾望去,作为少主亲卫,他出生入死本就是他的职责,可周瑾禾却亲自关心他的安危,想起这些年来少主看似冷面冷心,但是确是待人极好。
也难怪可汗初见周瑾禾时便说他身上有不一样的东西。他现在愈发明白这句话的意义。
“是!少主!”阿史那延嗓音有些哽咽,粗旷的声线微微颤抖着,周瑾禾敏锐地听出这一点变化,他眸光微顿,凤眼中闪过一丝暗光。
这么多年,哪怕他装得再像,却仍没办法改变自己的性子。冷情冷心,他还是做不到……
与这么多人产生羁绊,是他咎责的源头。可他本就是一个半死之人,何缘来这么多羁绊。
周瑾禾不再出声,只盯着他宽厚的背影,冷漠的嗓音里参杂了些无奈,“起来吧,何必每次都行大礼,我与你说过很多次不用这般。”
“大礼非是于少主,而是于恩人。”
阿史那延认真地与他对视,回答道。
周瑾禾微愣,脑海中一闪而过某些画面,但他却不再往深想去。
他只让阿史那延早些回去,只余他一人独自在破败的门落中发愣。他走出被风吹得不断晃悠的门,在清冷的月辉之下,周瑾禾身姿挺立卓然,气度高洁雅致,只是背影孤寂,显得无比寂寥落寞。
黑夜中他一人踽踽独行,孑然一身。
转出矮巷,往东边走去,途径一处朱色屋檐,在夜色里显得愈发厚重,是官塾。
周瑾禾脚步一顿。他凤眸凝着那处紧闭的大门,眸子暗了暗,他这些时日在鸿胪寺当值,也时常与裴则斯商讨相关问题,从他们口中听到了周月安的现状。
他回想起同僚闲适时的议论,一时心中微动。
“今年入官署念书的人可不少啊。我们这边也要派一名舍人去教习。”
“应该比较轻松吧。”有人接话。
说话的那人摇了摇头,“若以往还行,只是今年不少姑娘入学,要分席。诶,说到这儿,今年有一个女子半途入学,你们听说了吗?”
周瑾禾本无欲多听,只面色冷淡地处理着眼前的文书。
“这不是很正常?”
“不一样,”那人提起精神,“听说这姑娘有意思的紧。”
听的人也来了兴趣,往他旁边凑了凑,“细说。”
那人笑了笑,他边说边拱手,“这姑娘可是得了圣上青眼。之前宫宴这姑娘力排众议,殿上驳斥出言不逊之人,不可谓不大胆不放肆,圣上提出要奖赏,但她却不图荣华,只为乐籍女子正名。”
周瑾禾闻言指尖微僵,片刻后他如常翻动书页,只是凤眸微闪,开始凝神静听。
“乐籍?”
“是,那女子当时也正是乐籍,只是她是前朝周太公之孙,过往鼎盛周家之女。”他说着不由轻叹一声,“有如此胆识,确实也不枉世家熏陶。”
“若我家姑娘有这般胸襟,我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为之欣慰动容啊……”
“那她如今入了官塾?当了学生?”
“可不是,上月初的初试她便崭露头角,杂文策问皆是甲等。”
周瑾禾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他们,默默记下,随后又在裴则斯那儿试探地问了几句,便知她如今正安身在此处。
院墙高高,周瑾禾身影隐匿在黑暗之中,凤眸里情绪难辨,却似有万丈波澜翻腾。
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怎么还是这样……”
不远处传来打更人的脚步声,他再深深望了眼那院门便转了身,抬起脚步匆匆离开。
夜幕之下,珠玉满天,而屋顶之上,一身玄衣的人翻坐起身,他身姿颀长,双腿随意搭在屋檐,墨发半散,垂落至耳侧,一双黑眸在夜里闪着细细碎碎的光,似比那漫天星辰还亮上几分。
谢闻璟黑眸微动,凝着那处远去的身影微微出神,似在思忖。
这几月他捱不住思念之时,便在这屋檐之上,幕天席地,只为等着她捧着书走进屋那片刻,他只在这几瞬看见了他心心念念之人。
直到夜深她熄了烛火,他才收了心。
谢闻璟黑眸幽深,他方才听到声响变即刻屏息凝神,怕是刺客偷袭,不曾想竟遇到了个他和周月安都没想到的人。
谢闻璟不是没见过周瑾禾。
周瑾禾当年是有名的世家公子,名传盛京,甚至也传到了边境。
而谢闻璟远在戍边之地,见过他的画像。不是因为他的容貌出众,而是因为他的才华。
周瑾禾是文官之子,可军事理论却不输任何实战之人。他曾写的一篇《兵谏》让谢闻璟印象深刻。
而在一年回京述职之时,他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那日他拜别前礼部尚书,而他入城门,二人打过照面,谢闻璟印象深刻。
君子如珩,温润翩跹,当是形容周瑾禾。
谢闻璟确认方才被夜色裹挟之人就是周瑾禾,虽然气质与当年初见大相径庭,但是谢闻璟相信自己不会认错。
他眸光微动,朝周月安屋门的方向望了眼,月安,你真的不是孤身一人……
真好,如此,我也便放心了许多……
谢闻璟目光幽幽,只是周瑾禾想做什么,他需要亲自去会会。
他翻身而起,腰腹用力,运着轻功超周瑾禾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并不担心打草惊蛇。
周瑾禾既然能露面在这京城,定是想有所作为,而这段时日危机四伏,他若不当即搞清楚,怕是没有时间了……
谢闻璟眸光渐暗,速度更快了些。
周瑾禾穿过此时的一个巷子时便发现后边有人在追他。
他身形一顿,凤眸凝着冷光。
后边传来一道凌厉掌风,杀伐果断,沾满沙场厮杀的气息。周瑾禾却觉得莫名熟悉。
他侧身轻松躲过,抬手去挡,而动作间却始终挡住自己的脸。谢闻璟不动声色地与他过招。
招招利落,没有丝毫装饰。
但这也恰是周瑾禾出手的风格。
简单的几个回合试探,周瑾禾先往后退了几步,转了身去。
谢闻璟没有杀心。
谢闻璟见他此举,不禁轻笑了声。
“周家公子,没想到我们再见竟是如此情形。”
周瑾禾神情微顿,回忆起二人初见那匆匆一眼,二人目光相接之时明明只颔首致意,但却觉得十分熟悉。
一别经年,物是人非,世事流转。
可感觉却依然未变。
周瑾禾不由得也笑了笑,似是有些无奈。
“谢大人何苦来见我。”
“我心已死,谢大人见到的也不过是副残躯,再见也并非是我。”
谢闻璟唇角噙笑,黑眸幽深。
“谢某仅有一事想问,不知公子是想谢某自己查,还是愿与谢某叙叙旧?”
周瑾禾目光微滞,一时间凤眸里波涛汹涌。
半晌,喧嚣归于平静,他转过身,身姿挺立,卓然如鹤。他的面容隐匿在昏暗的夜色之夜,谢闻璟却看得真切。
周瑾禾面庞坚毅冷厉,凤眸也褪去了曾经的谦和清润,只剩刺骨寒凉。
谢闻璟看得懂这样的神情,他只觉得好似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周瑾禾的眉骨和周月安生得有些像,只是周月安的黛眉更清雅淡然。但他们终是有三分相似,单这一点便让谢闻出神。
“谢大人想问什么?”
周瑾禾冷声打断谢闻璟的沉思。
谢闻璟收回眼,淡道:“周公子想今夜就把话说完?”
周瑾禾看了眼四周空旷,夜色昏暗。他抿唇,深深看了眼谢闻璟。
他知道自己心中所想与谢闻璟所求,并无二异,而谢闻璟对京城布防甚严,想必也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着实敬佩谢闻璟的敏锐。
可是单凭他一人之力,怕是无法扭转司马川布好的局,最多是两败俱伤。
周瑾禾沉声,“谢大人若得空,不妨三日后子时,往西三街矮巷,在下请谢大人喝盏茶。”
谢闻璟笑,嗓音低沉,“好。”
二人对视,目光相接之时二人竟觉得都有一瞬间惘然。
周瑾禾率先收回视线,一如多年前一般,作揖道别,礼仪端正,袖摆随这夜的微风翩跹。
谢闻璟仿佛又看见了曾经那个青年。
谢闻璟微微垂眸,抬手平礼回应。
二人心照不宣,各自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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