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前朝制,纳贡之礼前五日设宴邀百官,天子祭祀,以示天子体恤黎民众生。
万事俱备,祭祀前一晚,皇帝传唤诸位臣子再三嘱托,吩咐应尽事宜。
轮到礼部时,裴则斯将准备的一应事宜一一上禀,吐字清晰,井井有条。
谢闻璟在在另一侧,黑眸眸光晦暗不明,他不动声色打量着裴则斯。
他仍如初见一般,身姿如松,清润周正,待人温和有礼,眉目疏朗依旧。
他知道这些时日裴则斯与周月安关系日益密切,他也曾亲眼所见,在那方静谧的藏书阁之中,周月安与他相处得格外轻松,她弯眉浅笑,俯首倾听裴则斯讲述朝中礼治,二人熟稔亲昵,让谢闻璟没有勇气走进去多看一眼。
那一日谢闻璟死死捏着自己的手腕,眸子猩红。
周月安永远不会知道,那一日,谢闻璟有多嫉妒。
可他硬生生压住自己满腔的执拗与疯狂,他只深深看了眼,默不作声地离开。
议事结束,众人散去。
谢闻璟倚在殿门之外,抬头眺望夜色,天边月色明亮皎洁,似乎一切都极为平静,但谢闻璟知道这样的平静之下正酝酿着一场生死较量。
等到裴则斯从殿中走出,谢闻璟低声唤住他,“裴大人留步。”
裴则斯先他出声之前便停住了脚步,他早早就看到谢闻璟等在门口的身影,他出来的最晚,想来便是等他的。
夜色静谧,宫殿之外的长廊灯火通明,谢闻璟和裴则斯并肩而立,明灭摇曳的烛火拉长二人的身影,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谢闻璟垂下眼睫,凝着暗处,黑眸沉沉。
他低声开口,“这些时日裴大人操劳诸多,甚是辛苦。”
裴则斯眸光微动,他浅笑,桃花眼中顿时荡漾出一圈圈涟漪潋滟,他语气谦和,“谢大人更辛苦,在下只是帮衬一二罢了。”
谢闻璟没再接话,周遭又陷入一片寂静,裴则斯眸光微闪,谢闻璟不会无缘无故寻他说些无用的话,只是在这沉默之下,裴则斯不敢深想。因为他同样能感到在平静的掩饰之下将要发生什么剧烈变动。
沉默良久,谢闻璟闭了闭眼,四月末的晚风和畅,可他现在心中只余无尽凉意。
谢闻璟睁眼,黑眸沉静如一潭深井,他开门见山。“裴公子觉得周姑娘如何?”
他选择直接询问,直截了当,让裴则斯有些措不及防。
裴则斯有些惊讶,但他迅速敛眉,神色认真,答道:“周姑娘心有丘壑,有怜悯之善心,亦有坚韧不拔之性,她心怀生民,怜佑弱苦,也敢于对抗不公。”裴则斯语气不掩赞赏,他坦荡地夸赞道,“周姑娘,是个极好的女子。”
谢闻璟眸色渐暗,他侧眸扫了眼裴则斯,他面上欣然不假,是那种只要一提到对方便心生欢喜之态,而这种神色,他怎么会不清楚呢……
谢闻璟喉间泛苦,他强硬咽下,道:“裴公子,谢某有一事相求。”
谢闻璟眸色认真,庄重而严肃,不似他往日的随性散漫,从容不惊。他像是在做一件极重要的事情。
裴则斯微怔,他在此刻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裴则斯问他是何事。
谢闻璟黑眸淡然而平静。
但谢闻璟的回答让裴则斯心颤。
以至于后来裴则斯带周月安离开之际都能回想起这一晚谢闻璟脸上的决绝和穆然。
他自问对周月安心意真挚,能对她以诚相待,也愿意倾尽所有待她一人。
可是对之谢闻璟,裴则斯觉得自己的心意仍是浅显表面。
裴则斯哑然,他沉默良久,反问了一句:“谢大人,为何不亲自与周姑娘说呢?”
谢闻璟轻笑,他眉梢微扬,在这夜色里分外亮眼,“若到时我能活着出现在她面前。我定亲口去说。”
夜色浓郁,而无尽的黑暗也让人不由心慌。
裴则斯心狠狠一颤,心中不安愈发浓烈。
但他知道自己不该问。
哪怕察觉到了什么,不该问,也不能问。
月色逐渐昏暗,一点点爬高,而又藏在乌云之下,厚重的云层挡住明亮的月亮,无眠的人们仰头去看云层之下模糊不清的轮廓,期待着月亮破云而出,乍现真容。
而无眠的不止是他们。
昏暗的烛火摇曳,陈年画卷的边角已经开始泛黄,可是由于主人爱护得极为用心,单扫一眼,并看不出这是一幅十余年前的画。
这也是为什么钟霆当时没认出来画上之人。
他谦卑地跪在司马川身后,而司马川仍在看那幅画。
钟霆从那一日看到这幅画像后便暗中调查,几经波折查到后却发现这画上女子竟是谢闻璟的亲母。
端庄娴静,面容温婉。
钟霆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可是司马川对这个女子的态度分明是对心悦之人的态度。
司马川作为亲王,在弱冠之年便娶妻生子,只是妻子早逝而孩子也早夭,他以失妻丧子之痛,拒绝了先帝再度赐亲的提议。
司马川独身近二十年,不曾想却在心中藏了这么一位故人。
可更让钟霆震惊的是这位女子,当年是在司马川的封地之上罹难。
死因竟是突发山洪……
多么蹊跷,正一品诰命夫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一位亲王封地之上。
而今这位王爷却睹画思人。
钟霆眸光微闪,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不等钟霆细究,司马川就转过了身,他面色冷厉,睨了眼钟霆,“吩咐你的事都做好了?”
钟霆忙点头,顺便提到最近阿史那延的动向,将截下来翻译好的几封书信呈给司马川。
“王爷,这是原信,这份是译好的内容。”
司马川大致扫了眼,忽的目光一顿,他抬眸,语气凉淡,突然问道:“找谁译的?”
钟霆不由得心头一颤,他赶忙答道:“王爷放心,是新来的一位通事舍人,精通突厥语,属下找人将他译过的文书翻了出来,对着那些文字一个个译出来的。”
钟霆垂着头。“王爷放心,这些信件绝未假手他人。”
他自然知道那些信件说了什么,此等谋逆大事,怎敢让人知道。
钟霆眸色暗了暗,细长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司马川看了眼那些信件,不问信真伪,反而问起了那位通事舍人。
这些小事,若不注意,便可以串成一件件大事,让他多年的苦心经营功亏一篑。
“新来的?突厥人?”
钟霆微怔,开始拧眉回忆,“不,”他道:“回王爷,小人听说他是中原人,但是因为早些年家中变故,逃到了突厥,在那儿待了许久,而这些时日来京寻亲。恰逢裴侍郎寻人,便应下这般差事。”
司马川眉梢微挑,“哦?这般巧?”
“朝廷正缺一位舍人,此人便正好出现,应了职?”
钟霆被问得冷汗涔涔。
司马川疑心颇重,他早有所知,但今夜此事,并不在他所顾虑的范围之内,他也没多上心,左右不过是一闲差,量他能翻起多大的浪花。
可现下看来,并不是这样。
司马川冷眼一扫,语气冰凉,“那人姓甚名谁?”
钟霆垂首,跪得腰又弯了几分,“回王爷,那人名唤哥舒遥。”
“明日祭祀之前带他来见我。”
“本王关心突厥纳贡相干事宜,对突厥语想讨教一二。”司马川冷冷扫了眼钟霆,吩咐道:“你明日便就这般传话。”
“务必把人给我带到。”
钟霆低声应是。
钟霆退下之后,司马川又复而看向那张画像。
他几近痴迷地看向画中娴静的女子,低声呢喃,“阿瑶,我终于可以向你证明了,我没有错。”
“你只需要再等等看,看我给你证明,这江山易主,才是正解。”
“只是在此之前,你还需再等等,等我将一切都准备好,把一切祸害都给除干净。”
司马川笑了笑,他冷冷勾唇,“只是你那个孩子,他跟你一点都不像,而他实在是执拗,本王说不定会误伤他,阿瑶你到时可不要怪我。”
鸡鸣三更,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淡淡的紫光从东而来,谢闻璟一夜无眠。
张虚敲门走进,神色有些急切。
谢闻璟扫了他一眼,沉声道,“何事?”
“头儿,之前你让我盯着的那个钟霆,他今日天未亮便去鸿胪寺寻人,属下觉得不对劲,一问才知是王爷要提人。”
谢闻璟闻言,黑眸一凛,鸿胪寺有谁,他心知肚明。
可是司马川如何知道的。
谢闻璟黑眸渐寒,今日异动来得猝不及防,再过两个时辰便是祭祀之时。
但光是这两个时辰,司马川能做的变动可就太多了。
他不知道司马川是发现了什么,还是只是想试探一二。
但现下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妄动。
谢闻璟沉声,“调谢府之外的暗卫,暗中围住王府,静候号令,切忌妄动。”
张虚急道:“那大人你怎么办?!”
暗卫本就是谢闻璟自己脱困的最后一计,若是将暗卫抽离,谢闻璟将举步维艰,甚是被动。
暗卫当然不止是暗卫,而是他生的一线希望。
就如同去年雍州之行,是周姑娘带着暗卫将他从万般惊险中救了出来。
而今谢闻璟竟然想要抽调暗卫,去为一个不相干的人……
张虚僵站着不肯动。
谢闻璟瞥了他一眼,语气凉淡:“我现在是唤不动你了。”
张虚急得快要哭出来,“大人!你明明知道今日之行意味着什么……”
谢闻璟黑眸冷淡冰凉,张虚还想再继续说些什么,但却被谢闻璟着一个眼神打断。
张虚满眼不甘,可终是无奈垂头,“是!属下领命。”
张虚退下,周遭又陷入一片寂静。
谢闻璟走出门,路过扇门,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走到周月安曾居于谢府的那处厢房,谢闻璟黑眸微动,他轻轻推开门,在门口环视一圈。
整洁干净,但她似乎没留下一丝痕迹。
好似她从未来过。
他转身看向湖中亭,依稀看到曾经二人煮茶的身影。
她素手弹琴,眉目宁静。
谢闻璟黑眸微微刺痛。
他继而往前走去,路过一片青翠竹枝,他好像又许久没来这里了。
从前这儿就没人打扫,而今更是。
不远处的木屋映入眼帘,谢闻璟当时没与周月安说,这儿曾经是他幼时最喜欢的一个地方。
二人当日合奏之音,竟然莫名衬此时他一人所见之景。青树翠茂静谧,生机盎然,微风和煦。
只可惜,此时他是一人……
独剩他一人。
谢闻璟收回视线,也就此顿住脚步没再往前。
他收回目光,黑眸一瞬间又恢复淡漠。
要先解决此间事,谢闻璟心中微痒,他不禁开始思忖司马川抓周瑾禾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有什么破绽被他发现了?
谢闻璟黑眸幽深,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快步走了出去,找来张虚,“盯紧王府,看清楚是否有人出入。尤其注意有没有人出来。”
谢闻璟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现在担心若周瑾禾答不出司马川想要的东西,司马川怕是会直接扣住周瑾禾,以防生变……
可若是周瑾禾在司马川手上……
谢闻璟闭了闭眼,再度睁眼,黑眸凉意一时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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