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暗流涌动
巍峨伫立的太极殿,无时无刻都透着威严,让人有些畏惧。
先帝在时因朝中武官横行,藩镇骄兵,连内阁文臣都不放在眼里。以至后来建嘉十三年武将密谋而起,青州爆发寒武之乱。
宣帝即位,有意打压这类风气,重文拟武。军营分列,将领颇多,且无雄才大略,只听命御前。
领兵战场厮杀,却无调遣兵卒之权,内阁文臣出谋划策,前线战场将不知兵。
直到去年七月,北疆匈奴对大周朝边境不断侵扰,百姓流离,狼烟四起。幽王带着幽北军护卫虽暂时抵挡,却兵力终究无法与之抗衡。
朝廷不知派往多少武将前去,却只可防守,无法进攻。
直至最后,太子主动请缨,愿以魏老将军为帅,为保大周太平,自己身为皇储,理当替父皇分忧,更应替千万大周子民守住这万里江河。
这一去便再未回来。也是自那时起,宣帝一夜间半鬓霜白,脾气变的暴戾无常。
这几个月君臣父子,每每夜半梦回,便总能在见到太子幼时模样,醒来时已是泪染衣襟。
此时皇上正高坐在殿内批折子,外头烈日毒辣,暑气炎炎,龙袍束身总也有些不舒坦。
尽管两边宫娥打着摇扇,殿内大大小小放了四五个冰缸,可还是有些燥。
司礼监太监左玉站在大殿外,看着皇帝扯了两下衣领,又转眼望着那殿宇拐角处,心急如焚。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来。这作死的狗崽子,看我回头不打断他的腿!”
正说着一个小内监托着个木盘低头匆匆小跑而来,额头边汗如雨下,木盘上放着一个十分精致通透的翡翠碗,里面盛着冰镇梅子汤,左左右右的晃着。
左玉这才有些如释重负,暗吐了口气,上去劈头便是一个大耳刮子,“不成器的狗崽子!让你们早备着早备着,愣是不听,这大热天皇上就好这口儿,若在多等一时,咱们的脑袋都得搬家!”
那小内监被打的帽子歪斜,慌忙整理好,揉着一边殷红的脸,十分委屈道: “师傅冤枉,蜀州的乌梅本是月初便已运到,只因尚食局的人说这乌梅的味儿不对,给后宫主子倒还能凑活对付,皇上却是万万不行的。于是玄天卫的人又匆忙从福州运送了一批回来,本应前日就该到,谁知路上经过锦州,遇上幽王一行返回封地,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想拦路截下,差点儿干起来。这才在路上耽搁了行程,今个儿一早运进宫,方才冰镇了做出来。”
左玉闻话,不动声色。现如今各藩府的王爷入京觐见完各自回封地,在京城里他们不敢造次,出了京,便似脱了笼的猴子,满处撒野。
相比起其他四王,这幽王却是傲娇蛮横,态度嚣张,全然不把皇上威仪放在眼里。
“好了。你且去吧,皇上这几日心气不顺,对下面毛手毛脚的都叮嘱些。别是出了岔子,脑袋什么时候掉的都不知道。”
说完,左玉便托着那梅子汤走进殿内。一进去,便是丝丝的凉意往身上沁来。
“混帐东西!”皇上将手里的折子怒摔到地上,“幽州布政使刚暴毙没几日,幽王就联合其他几个北边的藩王,又向朕要粮。他是打量这满宫里都是瞎子傻子吗?!南方的麦子一石二两四钱,他幽州地处北边,盛产圆麦,每石竟多要三钱,年前对战匈奴征集军饷,他给朕哭穷,这次倒学聪明了,直接先问朕要东西?是要把朕的国库掏空了吸干了,来用天下养吗?!”
皇上一通火从胸腔涌出来,恨不得立时把幽王废了。
“他还让朕考虑裁撤幽恒两州通往都城的驿站以企图削减用度。各地驿站皆有定数,北疆州府诸事都是由此往来,那是朝廷的烽火台,他却想的倒美,减少驿站,怎么?他是想脱离朝廷的管辖,为今后造反做准备吗?!”
皇上气的发抖,声音响彻极恢宏奢华的大殿,整个皇宫似都跟着颤抖。
幽王进京,去重华宫找太后,不仅如此,还带着恒齐两个藩王到处招摇,不仅大肆宴请朕的官员,还送去许多奇珍异宝,此番种种,皇上虽没说,左玉却了然于心,心里早已恨的牙痒痒。
龙颜震怒,大殿内的宫娥侍婢早已吓得颤颤缩缩的跪伏在地,左玉朝小顺子使了个颜色,小顺子会意,赶忙连滚带爬的去捡折子。
“不准捡!就放那,朕要让百官看,让他们看看这些人贪得无厌的嘴脸。”
从去年九月份到年初时和匈奴的几场恶战,太子殉国,魏大将军被幽禁,幽王看似是从中力挽狂澜,实则那时候敌人早已溃败,他只是去收了个尾。
只是朝中文官不知前线战事险恶,再加上魏将军失责,竟让储君丧命,于国,他对不起皇上和君臣百姓,于家,他愧对自己的妹妹,故皇后。
左玉躬身走上前去道:“皇上息怒。批了个把时辰的折子也累了,喝口梅子汤去去暑吧。大热天儿的,您与旁人置气,旁人却不知在哪儿游哉的躲凉呢。幽王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今天拉拉这个,明日再拢拢那个,来来回回,却也不见得是坏事。”
左玉毕竟是太极殿的老人儿,在这儿节骨眼儿上,也只有他敢上去劝两句。
“怎么讲?”
“皇上您细想,幽王再是猖狂,亲兵近卫也不过十万人罢了,不值一提。您说他不是小打小闹,又是什么?除非是脑子发了怔,不想活了。此次他也不过是想回来摆摆威风,想心里一时爽快罢了。皇上天子,又与他争什么。最重要的,幽王前些日在京城,该送的送,该请的请,谁收了谁没收,谁去了谁没去,宗亲的反应,百官的动作,皇上便在旁边看着,这不是给您将那些有异心的挑出来,给您省心呢么。”
左玉讲到心坎里,直到这会儿,皇上脸上表情方缓和了几分。思量片刻道:“你说的不错,让玄天卫给朕好好查查这帮人,这些时日究竟谁跟幽王走的亲近,查明了立刻来报。也不知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覃厉回来让他立刻来见朕。”
左玉遵旨,“是,皇上放心,五皇子吉人天相,定有天佑。”
皇上摇摇头,重重的叹了口气,夹杂着太多的无奈,“那孩子苦,这几年连续失去两个至亲的人,也没人成全他的孝道,身边连个知心的人也没有。”
说这些话时,皇上便不像杀伐威震的天子,而是个老父亲,忧心儿子的安危。
墨色的眼睛看着太极殿外如凤尾一般绽开的阔大云层,像是要透过着重重高台殿宇,看到那孩子身上。
“皇上,弘恩寺善慧大师佛性禅心,胸怀无极,想来身边人也是高世之智,不同于一般人。”
皇上点点头,便没在说什么。
额头间三道皱纹深入沟壑,“去把四大臣,还有张继杲给朕传来。”
自那一道密旨传出宫,玄天卫的人便紧跟着去了弘恩寺。时时刻刻守在草庐周围,伺机而动。
小顺子领命出去,皇上忧心,左玉便在一旁默默听着,几十年如一日,面目敦和沉静。
“你这会儿怎么不说话,哼,还有你这个老匹夫,手底下连个得力的也没有。今天这砚里的墨还是胡令安磨的吧。”
“皇上圣明,成公公知道皇上一下朝便会来批折子,每日里都是掐着点儿来的。也难怪皇上夸他,成公公毕竟以前是太后身边的人,行事说话不似奴婢这些粗笨的,能办到人心坎里去。”
左玉揣着笑,眼神微垂,说的话也是滴水不漏。
皇上喝了口汤,里面混着乌梅甘草的味儿,一股冰凉瞬间在五脏六腑散开,心绪平复了些。
“嗯,这次味儿对了。”
“皇上体察入微,什么美味珍馐没尝过,这是刚从福州运过来的,一路冰镇着,正新鲜着呢。”
皇上哼了一声儿道:“你少来。朕听说成安他还会对弈,武功也不错,这么个人放到朕这儿,倒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左玉道:“皇上瞧您说的,能伺候您,也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会那些本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把主子伺候舒坦了,那才是正理。否则空有那些个东西,也不过是花架子。”
“那你说,他可让朕舒坦了?”
皇上这一问,到让左玉缄口不言了,唇角边的笑意也变的若有似无,圆滑老道的眸光瞬时似淬了一层冰一般。
“奴婢…奴婢不敢说。”
“说,有什么不敢说的。恕你无罪。”
“是。成公公确实聪明,只是有些太聪明了,不该蒙了他人的眼。若不是他前些时日犯了错儿,或也不会离了太后的重华宫,上这儿来。”
左玉话说的五分隐晦,可皇上却听的明白。冷笑了一声儿。
那日皇上去重华宫请安,成安便和太后合演了一出苦肉计,让他不得不被赶出来,又万般可怜的求着皇上收留。
日日来太极殿,说是打理,却不知从这里打探了多少消息出去。
怪不得前些时日皇上每每召见这些藩王,说起藩务,都应答如流。
就连削藩之事在幽州难以推行,皇上申饬幽王,也能被他左搪右塞的巧妙避开,似是有备而来。
殿外知了声嘹亮聒噪,直要蹿到整个皇宫上空去。
“这外头天天叫唤的东西惹的朕脑瓜子疼,让成安明日带了人都给朕一个个打下来,这声音在宫内消失前,不必来太极殿了。”
左玉应是。退出去传口谕。
直到退出殿外,方才直起了腰身,两边的小内监一直忐忑不安,直到师傅出来,方才赶紧围上来。
“师傅怎么样,皇上没生气吧。”
左玉冷笑两声,“皇上生气自然是生气了,不过不是冲咱们。”
左玉想起以前成安仗着自己服侍太后,没少给他下脸子,也没少让他吃苦头。
年前一场大雪,皇上孝顺,把刚得来的长白山野山参送去重华宫。
成安愣是压下人不让通传,怕吵着太后休息,生生让自己在冰天雪地站了好几个时辰。
自己没说什么,直到开了宫门,仍是一脸笑意。
“皇上口谕,让成公公从明日起去逮那些知了,什么时候逮完了,什么时候再来太极殿复命。”
在这宫里头就是这样,人人面儿上都挂着弥勒的笑,心里却藏着浸了毒的刀。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人若犯我,便也千方百计不惜代价的寻了机会,再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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