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心暗许

古之南夷有国名滇越,纵括千里,横跨琼洋,统辖部落逾百数,时人称为百越。

这一带群山环绕,密林丛生,气候终年潮湿温热。境内有古老幽深的原始森林,岩脉千里,草木青茂;亦有冰霜亘古不化的圣峰雪山,重峦蔽日,叠嶂起伏。古林中栖息着数以万计的蛇虫鼠兽,散布着各种奇形异状的毒物和生灵,数十万百越人依傍着山野射猎而生,在连绵的山林中安营扎寨。大大小小的村落隐于群山之中,彼此相望互为倚仗,全凭哨音与号角通讯,逢战群起而攻敌。

自先秦时起,中原就多次试图将此地纳入辖制,归为王廷治化,然而无论战争还是绥远,均以惨烈的失败告终。境外的深山密林幅员万里长,积聚了千百万年的落叶和枯泥,形成浓密而恐怖的瘴气,随山间的四时朝暮聚现消散,足以吞噬一切莽撞的外来者。

这里依旧保持着上古风貌,被视作蛮荒化外之地,统御一方的不是府官疆吏,而是是传说中的上古神灵。人们尊奉月亮为至高神明,代行神灵权威的朝月圣教在百越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朝月圣教以大祭司为至尊,第一位大祭司被古滇越人尊为哀牢王,相传是月神之子在人间的化身,性情苛厉,法力无边,拥有不老不死、不病不灭的身躯。他在羽化成仙前将自己毕生法力渡予亲传弟子,此后每一位大祭司都继承了前任的全部功力,成为圣教中神灵一般的存在。

当地的各村各寨遵循百越祖先千百年来形成的习俗,每岁将最好的食物和猎获进献圣教,虔诚地献上精壮的男子和美貌的女子入教为奴仆。

教中修建了宽阔的广场,高大的神台,巍峨雄奇的石门和肃穆庄严的圣殿。百越人对圣教怀揣崇高的敬畏,无人敢踏足其中。教外方圆百里被划为禁地,茂密的古林环绕,妖红与暗紫的花在山径盛开,宛如恶灵的微笑,布满荆棘与毒刺的藤蔓攀绕参天巨木而生,累累的铃叶低垂,掩映着钉死在树干上的野兽尸体,传递出圣教无声的警告。

一只栖在枯藤上的黑鸦被林间的异动惊醒,不悦地啼叫了一声,双翼一剪破开迷雾,穿过高大的古木,越过幽深昏暗的密林,飞入了深山中一处僻远的静地。

不同于山林中的暗无天光,这里花海遍野,碧草如茵,灵巧的野鹿呦呦互鸣,精美雅致的竹楼依一方镜湖而建,湖光倒映出蓝天淡云,日影之下带着独特的光,犹如云辉铺地,奇幻而瑰丽。

一个少年迎着日光走来,身形也带上一层金辉。

他衣着简雅,眸光清越,英秀的剑眉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和沉稳,行至湖畔停下来躬身一礼,“师父。”

寂静的湖面荡起清远的回语,“今天是什么日子?”

清风浮动,湖面上方原本安静的空气徐徐流转,犹如两扇无形的帘幕向左右散开,湖心的虚空中现出一个玄衣银发的颀长身影,日光落在他的一袭玄青长袍上,犹如月华满襟,银色的面具遮去了容貌,却掩不住迫人而来的淡然清贵之气。

少年从容地对答:“回师父,初六了。”

湖光随水波轻微荡漾,黑衣雪发的男人临水而立,语声如湖水般恬静淡远,“三月初六,再过两月你就年满十五,是时候出教了。”

少年怔了一怔,“师父让我今日动身?”

“你虽唤我一声师父,到底未信奉朝月圣教,不算是我真正的徒弟。何况你招惹教徒众怒在先,我纵为圣教大祭司,也不能继续留你在教中。”大祭司的声音明澈如一汪春水,仿佛穿透了他的内心,“我已遣人去过苗疆,将我的亲笔修书送至药王谷,你父亲派来的护卫此刻正在教外等候,你即刻收拾包袱离开吧。”

少年讶了一瞬,眉宇掺入一抹悔愧,很快恢复自在,向男人跪下深深叩首,“徒儿不孝,犯下大错,如今悔愧交加,不敢奢求师父原谅。今日师父有命,弟子不敢不从,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还请师父接受徒儿三拜,以谢师父十年来对徒儿的教养之恩。”

黑衣大祭司的声音平静如无风的水面,“离教之后,你便算不得朝月圣教的人,从此与我教再无半分关系,今后在外亦不必提起我,关于教中的一切,你权可当作一场大梦,梦醒之后全然忘却为好。”

少年哽了一下,说不出是何滋味,眼泪渗了出来。

大祭司不再多言,目送着少年叩首离开,依然静立水面,仿佛一座岿然不动的湖心雕塑。

过了不久,山道上鹿蹄匆匆,踏着满地辰光疾驰来一个白色纤影,来人是个豆蔻少女,乌发如云,明眸善睐,身着一袭纯白色的广袖长裙,上面绣着极其繁复的赪桐朱槐,孔雀翎毛的饰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灿烂夺目。

少女对男人施了一礼,急切地询问,“大祭司,您让长歌即刻出教?”

男人毫不意外她的到来,“不错。”

白衣少女掩面而叹,她身为教中三圣女之首,号令教中数千人,却唯独对受万人敬仰的大祭司束手无策,“长歌还不满十五岁,无论他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念在多年的师徒情分上,恳请您能够宽恕他。”

大祭司慢条斯理地回道:“玉罕在担忧什么,长歌五岁拜我为师,离家近十年,如今艺成出师,自然应当离教归家。”

玉罕心急如焚,面对有养育之恩的大祭司又不能相责,唯有苦劝,“长歌天赋实高,更是您的唯一弟子,一切过错玉罕愿意一力承担,只求您怜惜他自幼失怙,也不与生父亲近,委实可怜。玉罕明白,这些年全赖大祭司悉心教导,长歌才得以长成,然而他对世事毫无经验,骤然离教实在不妥,还请您三思。”

大祭司平静地瞧着湖面,声音亦如毫无波澜的湖水,“一切皆是他的造化,长歌已经长大,我也无法庇护他一生,纵然有何不测,亦是他命中注定的劫数。”

玉罕的喉间有些发涩,“大祭司胸藏丘壑,自有计较,但长歌毕竟未成年,纵使您有心历练,何必急于一时?至少让我送他走一程,教他一些人情世故。”

大祭司语声无波,不为所动,“他从未奉教,今日离山,更算不得教中人,岂能继续与教中弟子牵扯不清?传我令谕,殷长歌今日出教,从此与朝月圣教再无任何瓜葛,任何人不得与之联系,否则视作私通外人,一律按教规处置。”

越劝越是糟糕,玉罕一时间心乱如麻,却无计可施。

大祭司静静瞧着她,过了一阵,语重心长地开口,“朝月圣教的教主之位已经虚置了十五年,三位圣女中属你天赋最高,一身所学无不是我亲授,你虽不似长歌一般与我有师徒之名,却算有师徒之实了。如今玉香和玉英都已不在,日后唯有你可以继承大统,我以为你应当学会一切以大局为重,而非被儿女私情牵绊。”

深藏的心事被人一语点破,少女愕然抬首,胸前仿佛被塞入一把沙子,刺刺砾砾地痛。

“若我记得不错,今日你本该为教中信徒宣讲教义,为何会贸然来此?”大祭司的声音很轻,如一剪微风,落入玉罕耳中却似带上了无形的压力,她无法回答。

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大祭司足尖轻点,自湖面翩然飞落少女身旁,“你是我最器重的孩子,喜欢一个人并非什么过错,可你已是圣女,肩负教化万千教徒的重要使命,你能做的也仅是喜欢而已了。”

这是大祭司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说透她的心声,入耳却是一片凄柔的酸楚,沉默良久,玉罕终是低应了一句“是”。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你已不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行事决策不能不考虑周全,终有一日你会理解我今日所做的一切。”大祭司喃喃一叹,淡淡日华落下,映上他看不出任何情绪的银白面具,竟然有了一丝寂寥的意味。

殷长歌的世界一直很小,小到只有一方镜湖,一幢竹楼,一柄朝夕不离的剑。一日之间又变得极大,大到他站在圣峰的雪山脚下,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十五岁的少年面对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听对方描述一个全无印象的家,回想遥远记忆中那位毫无感情的父亲,油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他牵着一匹温顺的红毛马驹,包袱中卷了几件干净的换洗衣裳,长剑裹着布悬在鞍侧,抚着马颈的鬃毛发了好一会儿呆。

身后是生活了十余年的地方,有他无比敬重的师父,亲厚的挚友,朝夕相处的同伴;前方是未知的茫茫尘世,即将迎来遥远记忆中的至亲,素未谋面的家人,陌生又熟悉的故人和旧眷——

少年的思绪纷乱,一如春日的漫天柳絮,最终仅仅回望了一眼山门,翻身跳上了马背。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