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心暗许

古之南夷有国名滇越,群山环绕,密林丛生,气候终年潮湿温热。

这一带有古老幽深的原始森林,岩脉千里,草木青茂;亦有冰霜亘古不化的圣峰雪山,重峦蔽日,叠嶂起伏。古林中栖息着数以万计的蛇虫鼠兽,散布着各种奇形异状的毒物和生灵,数十万滇越人依傍着山野射猎而生,大小村落隐于群山之中,彼此相望互为倚仗,凭哨音与号角通讯,逢战群起而攻。

这里至今保持古时风貌,被视作蛮荒化外之地,统御一方的不是府官疆吏,而是传说中的上古神灵。当地人尊奉月亮为至高神明,代行神灵权威的白月宫在西南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宫外方圆百里被划为禁地,茂密的古林环绕,妖红与暗紫的花在山径盛开,宛如恶灵的微笑,带刺的毒蔓与荆棘攀绕参天巨木生长,累累的铃叶低垂,掩映着钉死在树干上的野兽尸体,传递出圣宫无声的警告。

一只栖在枯藤上的黑鸦被林间的异动惊醒,不悦地啼叫了一声,双翼一剪破开迷雾,穿过高大的古木,越过幽深昏暗的密林,飞入了深山中一处僻远的静地。

不同于山林中的暗无天光,这里花海遍野,碧草如茵,灵巧的野鹿呦呦互鸣,精美雅致的竹楼依一方镜湖而建,湖光倒映出蓝天淡云,日影之下带着独特的光,犹如云辉铺地,奇幻而瑰丽。

一个少年迎着日光走来,身形也带上一层金辉。

他衣着简雅,眸光清越,英秀的剑眉沉稳坚毅,行至湖畔停下来躬身一礼,“师父。”

寂静的湖面荡起清远的回语,“今天是什么日子?”

清风浮动,湖面的空气徐徐流转,犹如两扇无形的帘幕向左右散开,湖心的虚空中现出一个玄衣墨发的颀长身影,日光落在一袭长袍上,犹如月华满襟,银色的面具遮去了容貌,却掩不住扑面而来的超然物外之气。

少年从容地对答:“回师父,初六了。”

湖光随水波轻微荡漾,玄衣男人临水而立,语声亦如湖水般恬静淡远,“二月初六,再过两个月你就年满十五,是时候离宫了。”

少年怔了一怔,“师父让我今日动身?”

“你虽唤我一声师父,到底未信奉圣宫教谕,不算是我真正的徒弟。何况你招惹宫人众怒在先,我纵为大祭司,也不能继续留你在白月宫。”大祭司的声音明澈如一汪春水,仿佛穿透了他的内心,“我已遣人去过苗疆,将我的亲笔修书送至药王谷,你父亲派来的护卫此刻正在宫外等候,你即刻收拾包袱离开吧。”

少年讶了一瞬,眉宇掺入一抹悔愧,很快恢复自在,向男人跪下深深叩首,“徒儿不孝,犯下大错,如今悔愧交加,不敢奢求师父原谅。今日师父有命,弟子不敢不从,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还请师父接受徒儿三拜,以谢师父十年来对徒儿的教养之恩。”

大祭司的声音平静如无风的水面,“离宫之后,你便不算是白月宫人了,从此以后与白月宫再无半分关系,今后在外亦不必提起我,关于这里的一切,你权当一场大梦,醒后全然忘却为好。”

少年哽了一下,说不出是何滋味,眼泪渗了出来。

大祭司不再多言,目送着少年叩首离开,依然静立水面,仿佛一座岿然不动的湖心雕塑。

过了不久,山道上鹿蹄匆匆,踏着满地辰光疾驰来一个清丽纤影,来人是个豆蔻少女,乌发如云,明眸善睐,身着一袭墨蓝长裙,上面绣着极其繁复的辉月云纹,孔雀翎毛的饰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灿烂夺目。

少女对男人施了一礼,急切地询问,“大祭司,您让长歌即刻离宫?”

大祭司毫不意外她的到来,“不错。”

少女掩面而叹,她身为白月宫的三大圣女之首,号令宫中数千人,却唯独对受万人敬仰的大祭司束手无策,“长歌还不满十五岁,无论他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念在多年的师徒情分上,恳请您能够宽恕他。”

大祭司慢条斯理地回道:“玉罕在担忧什么,长歌五岁拜我为师,离家近十年,如今艺成出师,自然应当出宫返家。”

玉罕心急如焚,面对有养育之恩的大祭司又不能相责,唯有苦劝,“长歌天赋实高,更是您的唯一弟子,一切过错玉罕愿意一力承担,只求您怜惜他自幼失怙,也不与生父亲近,委实可怜。玉罕明白,这些年全赖大祭司悉心教导,长歌才得以长成,然而他对世事毫无经验,骤然出宫实在不妥,还请您三思。”

大祭司平静地瞧着湖面,声音亦如毫无波澜的湖水,“一切皆是他的造化,我也无法庇护他一生,纵然有何不测,亦是他命中注定的劫数。”

玉罕的喉间有些发涩,“大祭司胸藏丘壑,自有计较,但长歌毕竟未成年,纵使您有心历练,何必急于一时?至少让我送他走一程,教他一些人情世故。”

大祭司语声无波,不为所动,“他从未尊奉月神,今日离山,更算不得白月宫人,岂能继续与宫中弟子牵扯不清?传我令谕,殷长歌今日离宫,从此与白月宫再无任何瓜葛,任何人不得与之联系,否则视作私通外人,一律按宫规处置。”

越劝越是糟糕,玉罕一时间心乱如麻,却无计可施。

大祭司静静瞧着她,过了一阵,语重心长地开口,“白月宫的宫主之位虚置十五年,三位圣女中属你天赋最高,一身所学无不是我亲授,你虽不似长歌一般与我有师徒之名,这些年来也算有师徒之实。如今玉香和玉英都已不在,日后唯有你可以继承大统,我以为你应当学会一切以大局为重,而非被儿女私情牵绊。”

深藏的心事被人一语点破,少女愕然抬首,胸前仿佛被塞入一把沙子,刺刺砾砾地痛。

“若我记得不错,今日你本该为宫人宣讲白月神谕,为何会贸然来此?”大祭司的声音很轻,如一剪微风,落入玉罕耳中却似带上了无形的压力,令她无法回答。

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大祭司足尖轻点,自湖面翩然飞落少女身旁,“你是我最器重的孩子,喜欢一个人并非什么错,可你已是圣女,肩负教化万千宫人的重要使命,能做的也仅是喜欢而已。”

这是大祭司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说透她的心声,入耳却是一片凄柔的酸楚,沉默良久,玉罕终是低应了一句“是”。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你已不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行事决策不能不考虑周全,终有一日你会理解我今日所做的一切。”大祭司喃喃一叹,一抹虚淡的日光落下,映上他看不出任何情绪的银白面具,竟然有了一丝寂寥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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