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将萧岚从混沌中拽了出来,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痛。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糊着厚厚一层、已经有些龟裂剥落的黄泥士墙,墙角挂着蛛网,几缕天光从屋顶朽黑的房梁缝隙间漏下,在空气中映出细小的光柱,尘埃在其中缓缓浮动。一股混杂着霉味、泥土味和淡淡草药味的气息钻入鼻腔。
他愣愣地躺了半晌,身下硬邦邦的木板床硌得他骨头生疼,身上盖着的粗布被子也又硬又重。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如同破碎的镜片,慢慢拼凑出一个惊人的事实——原来他在准备给高三(一)班讲第二次模拟考试试卷时,课间在办公室累了准备小睡十分钟,居然是猝死过去了,怪不得这段时间他一直胸闷得厉害,也不知道学校有没有安排一个有经验一点的老师来接他的班,高三(一)班的语文一向是排名靠前,他从高一兢兢业业把学生带到高三,把(一)班的语文基础打得极为牢固,就算没有他,换个负责的老师也是可以的。只他不孝不婚又早逝让年迈的爸妈伤心难过了,爸妈一直跟大哥住,给大哥家里两个侄子做饭接送上下学,自己的存款应该够二老过好晚年生活了,萧岚这会真有点庆幸自己没有结婚了,不然妻儿真不知道怎么办。
不过命运不知道是可怜萧岚还是怎么,居然给了他第二次活着的机会,累倒在办公室的萧老师,如今变成了一个名叫萧石头、年仅五岁的农家孩童,身处一个名为“大玄朝”的陌生时代。
“石头醒啦?菩萨保佑!” 一个带着急切又温和的声音响起。门帘被掀开,一个妇人端着个粗陶碗快步走进来。她约莫三十上下年纪,因常年劳作,面容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脸色蜡黄,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皱纹,一双粗糙的手上布满裂口和老茧。她看向萧石头的眼神却异常温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怜爱,这是萧石头记忆中的母亲周秀英。“快,我儿快把这碗药喝了,喝了病就好了。” 碗里漆黑的药汁散发着浓烈的苦涩气味。
萧岚看着母亲手里的那碗药,这是一个贫苦的传统农耕家庭,给他看病买药应该花了不少钱吧,萧石头醒来之前已经连续高烧两个晚上了,估计没有熬过去,这次醒来已经变成萧岚的灵魂了,希望石头下辈子能无病无灾,这辈子就让萧岚替他好好过下去吧。他顺从地接过母亲手里的陶碗,妇人粗糙的手在他头上摩挲,他闭了闭眼小口小口地将那难以下咽的药汁喝尽。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却奇异地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眼下的处境。
“娘,弟弟好了吗?”一个怯生生的小脑袋从门边探进来。是个十岁模样的女娃,头发枯黄,扎着两个小丫髻,身上的粗布衣服打了好几个补丁,但洗得还算干净,一双大眼睛突兀的嵌在蜡黄的脸上,神情殷切,语气带着明显的关心,看到萧岚已经醒过来,她快步走到床边。这是萧石头的大姐萧大丫。
“刚好些,你别吵石头,让他静静躺着。”周秀英拿走药碗,慈爱地摸了摸女儿稀疏的发黄头发,“去,帮奶奶择菜去,晚上好吃。”
萧大丫乖巧地“哎”了一声,又瞅了弟弟一眼,摸了摸他的手心,才转身跑开。
萧岚——不,现在是萧石头了,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盯着朽黑的房梁,默默梳理着脑海中关于这个新家的信息。萧家是清河村里再普通不过的一户农家,当家人是萧老汉,和妻子老王氏育有两子一女。大儿子萧长勇,也就是萧石头的父亲,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沉默寡言,平时只会埋头侍弄土地;二儿子萧长刚有些出息,在县里的酒楼做账房,娶了赵屠户的女儿,是全家人的指望和谈资;小女儿萧红则嫁到了邻村。
萧长勇与妻子周氏孕育了两对儿女,长女萧大丫,长子萧木头,然后就是他萧石头,下面还有个咿呀学语的小妹萧二丫。二叔萧长刚在县里安了家,二婶在酒楼帮厨,有个独子,一年也难得回村几次。
家徒四壁,吃粗茶淡饭,穿补丁衣服。但不知为何,萧石头心里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比起那些被升学率和高考线压得喘不过气,哪怕寒暑假都操心学生的日子,眼前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生活,显得格外简单而纯粹。作为曾经的高三班主任,他太清楚那种令人窒息的压力是什么了,在这里,至少一个五岁的孩子,还不需要为遥不可及的未来焦虑,他露出一丝轻松的笑容,总算可以休长假了。
“石头,能起来不?跟哥去河边转转,窝在屋里闷死了。” 人未到声先至,随着一阵噔噔的脚步声,一个黑瘦得像泥鳅一样的男娃冲了进来,正是八岁的兄长萧木头。他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脸上还沾着泥点子,眼珠子黑黝黝的满是灵气,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用不完的野劲儿,活脱脱的农家皮小子。
萧石头点点头,身上还有高烧过后的无力感,但他确实不想闷在黑黄的房间里了,在兄长的帮助下,费力地套上那身同样是粗布缝制、手感粗糙的短打。比起前世那些追求舒适和品牌的服装,这种手工纺织的衣物,有一种贴近土地的质朴和生命力。
时值初夏,清河村依山傍水,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下来,将蜿蜒流过村边的小河照得波光粼粼。河岸边绿草如茵,几棵老柳树拖着长长的辫子,在水面上点出圈圈涟漪。旺盛的生命力给萧岚原本疲惫的心里仿佛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萧木头照顾着弟弟大病初愈的身体慢慢走到河边,他利索地甩掉破草鞋,卷高裤腿,说了句“石头,你找块地坐好,看哥给你弄好吃的。” 便赤着脚丫子小心翼翼地踩进清浅的河水中,专注地盯着水面,准备摸鱼。不远处,萧大丫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正在河边用木棒捶打衣服,溅起的水花和她们的说笑声混杂在一起,随着夏天的热风扑面而来,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
萧石头找了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安静地看着这幅熟悉又陌生的田园景象。前世他生长在城市,对这种画面的了解仅限于农家乐和影视剧。如今亲身体验,才真切感受到农家生活置身于这山水之间,倾听鸟叫虫鸣,别有一番风情乐趣。
“石头!快看!哥摸到一条鲫鱼!今晚可以加餐啦!” 萧木头突然兴奋地叫起来,手里高高举起一条还在拼命摆尾的、巴掌大的小鱼,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
萧石头不由得笑了。这种因微小的收获而迸发的快乐,是他那些被各种课外班和竞赛填满生活的学生们早已失去的。他见过太多孩子脸上的疲惫和麻木,而在这里,一条小鱼就能让笑容如此灿烂。
“木头,石头,回家吃饭了!” 萧大丫已经洗好了衣服,端着盛满湿衣的木盆,朝着兄弟俩高声招呼。
萧家的晚饭很简单,一锅能照见人影的糙米粥,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再加上萧木头摸回来的那条小鱼——被周氏细心地在锅里分成几份,每人能尝到一小口带着腥味的肉。饭桌是张旧得看不出颜色的矮木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得有滋有味。
晚饭后,暑气稍退,萧老汉在老屋抽着自家种的旱烟,老王氏纳鞋底,萧大勇将小板凳搬到院子里乘凉。夜空如洗,繁星满天,像无数颗碎钻石撒在黑丝绒上。周氏抱着不断哼哼唧唧的二丫哄睡,萧石头靠坐在萧木头身边,仰头望着这在前世被光污染的城市里难得一见的璀璨星河,思绪沉浸其中。
“石头,看星星看得这么认真,你认得北斗星不?” 萧木头伸出黑乎乎的手指,指向北方那七颗排列成勺状的亮星。
萧石头下意识地点点头,轻声道:“嗯,认得。大哥那边最亮的是金星,这边淡淡的一条光带是银河……”
萧木头扭过头,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弟弟,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咦?你咋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萧石头心里一咯噔,气氛太轻松了,他一时以为还是以前的学生在问他,下意识就作出了回答,五岁的农家娃可不会懂这些,他连忙装出懵懂的样子搪塞道:“是东子哥以前带我们玩的时候告诉我的。” 东子是村里少数读过几年私塾的少年,如今在县里药铺当学徒,偶尔回村,是孩子们眼中的“百事通”。实际上,前世为了给学生们讲解古诗词中涉及的天文意象,他下功夫研究过一段时间的星象知识。
夜里,萧石头躺在硬板床上,身下铺着干稻草,窸窣作响。屋外,田野里的蛙声和草丛中的虫鸣此起彼伏,奏响着夏夜的乐章,亲身体验这种贴近自然、顺应天时的生活,虽别有一番韵味,但确实艰苦,怪不得全家人都面黄肌瘦的。古代生产力地下,农民基本是靠天吃饭,一旦遇上天灾**,这种看似平静的生活便脆弱得不堪一击,困意来了他还没恢复的身体就被打断思路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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