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风,裹挟着铁锈与焦炭的气息,呜咽着掠过连绵的荒丘。风过处,卷起地上薄薄一层灰白色的浮尘,露出下面更深沉的、仿佛被鲜血浸透又被烈火反复煅烧过的黑色焦土。这便是“白骨道”的尽头,也是二十年前那场惊天血案的终点——龙渊阁遗址。
没有想象中的断壁残垣,没有悲壮的巨大残骸。眼前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死寂的焦黑。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来自地狱的巨手,将这片曾经名动江湖的宏伟山庄,连同其中的生灵与荣耀,彻底抹去,只留下这片深深刻在大地上的、无法愈合的丑陋疮疤。巨大的、扭曲的黑色梁柱残骸如同巨兽的枯骨,半埋在焦土之中,指向铅灰色的、低垂压抑的天穹。几根特别粗大的主梁,顽强地刺破焦土,斜指向天,如同不屈者最后的诘问。
寒风卷过空旷的焦土,发出凄厉的尖啸,卷起细碎的黑色尘埃,如同无数亡魂在无声地游荡、哭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那是火焰焚烧殆尽后残留的死亡气息,混合着时光也无法完全消弭的血腥味。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连秃鹫都不愿在此盘旋。
三道身影,如同渺小的尘埃,伫立在这片巨大的焦黑边缘。火红的炽阳,素白的冷月,以及那身染暗红、挺立如孤峰却摇摇欲坠的离坎。
离坎的脸色比塞外的冰雪还要苍白,右胸和肋下厚厚的包扎,在长途跋涉和凛冽寒风的侵袭下,依旧有暗红色的血渍顽固地渗出,在青衣上晕开更深的印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体内“乾阳焚脉”的火毒与“醉朦胧”的阴寒余毒,如同两条蛰伏的毒蛇,在经脉深处蠢蠢欲动。然而,他的脊梁挺得笔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这片吞噬一切的焦黑,目光中燃烧的已不仅仅是恨意,更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悲怆与决绝的探寻。父母的血,三百余口的怨,二十年的迷雾…都深埋于此。袖中,巽震刺冰冷的触感传来,仿佛在与这片死地共鸣。
炽阳站在他身侧稍后,火红的劲装在这片灰黑中格外刺眼,却也显得格外孤单。她看着离坎染血的背影,看着他微微颤抖却不肯弯曲的肩,心中那团炽热的火焰仿佛被这无边的死寂冻结,只剩下无边的心疼和沉甸甸的忧虑。父亲的焚心掌力还在肩头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决裂的代价。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驱散那份茫然。她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冷月则站在另一侧,清冷的眸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冷静地扫视着这片巨大的废墟。流泽无痕的身法让她几乎与这片死寂融为一体,唯有左肩伤口传来的细微刺痛,提醒着不久前那场破庙中的生死搏杀。她的感知如同无形的丝线,谨慎地探入焦土——没有陷阱的机括声,没有埋伏者的心跳,只有风掠过焦炭的呜咽,以及…一种沉淀了二十年的、深入骨髓的怨愤与悲伤。她的目光最终也落在那几根刺向天空的巨大残梁上,清冷的眼底深处,是同样化不开的执着。毒镖、影堂、龙渊血案…她的师门血债,线索的终点,似乎也缠绕在这片焦土之下。
“就是这里?”炽阳的声音有些发颤,打破了死寂。眼前的景象带来的冲击,远比想象中更甚。这不像一个山庄的遗址,更像一片被诅咒的墓场。
离坎没有回答。他缓缓地、异常艰难地向前踏出了一步。靴子踩上焦黑的浮土,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在这片死寂中却如同惊雷。他走到一根斜插在地的巨大焦黑主梁前。这梁柱异常粗壮,即便被烈火焚烧碳化,依旧能看出其原本的宏伟,似乎是支撑着整个龙渊阁主殿的脊柱之一。梁身布满刀劈斧凿般的裂痕,还有几处深陷的凹坑,像是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砸击过。
离坎伸出左手,没有触碰,只是悬停在冰冷、粗糙的焦炭表面寸许之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焦糊与死亡的味道,瞬间灌满肺腑,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再次溢出一缕血丝。但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那源自坤艮、苦修二十载的履霜诀!
冰冷的阴寒内力不再用于压制伤痛或战斗,而是如同最细微的冰晶,被离坎小心翼翼地、艰难无比地引导着,汇聚于悬停的指尖。他的精神前所未有地集中,摒弃了身体所有的痛苦,摒弃了外界的一切声响,甚至摒弃了炽阳担忧的目光和冷月清冷的注视。他的世界,只剩下指尖那一点凝聚的、极致的寒意,以及脚下这片沉寂了二十年的焦土。
履霜·溯影!
这不是轻功身法,而是履霜诀修炼到极深处,将自身感知与天地间残留的“痕迹”共鸣的秘术!如同履霜者能感知脚下冰层最细微的裂纹与承重,离坎此刻,正试图用这极致的感知,去触碰这片焦土之下,沉淀了二十年的血腥与绝望!
时间仿佛凝固。
离坎的身体纹丝不动,如同化作了梁前另一尊焦黑的雕像。唯有他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顺着他苍白紧绷的脸颊滑落,滴入脚下的焦土,瞬间消失不见,证明着他正承受着何等的重压与消耗。
炽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他。冷月则微微蹙眉,清冷的眸光中闪过一丝凝重。履霜溯影,凶险异常,稍有不慎,施术者极易被狂暴的残留意念反噬,轻则神智受损,重则经脉错乱。尤其是在离坎重伤未愈、心神激荡的情况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年。
离坎悬停在焦黑梁柱前的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疯狂转动!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轻响!身体也开始微微晃动,仿佛正承受着无形的巨大冲击!
“离坎!”炽阳忍不住低呼,下意识地上前一步。
就在这时——
离坎猛地睁开双眼!
那双眼中,已没有了焦距,只剩下一种极致的空洞与冰冷!仿佛灵魂已被抽离,投入了二十年前那个血色的夜晚!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悬停的指尖终于猛地按在了冰冷的焦炭之上!
“轰——!!!”
并非真实的巨响,而是狂暴的意念洪流,如同决堤的灭世洪水,瞬间冲垮了离坎精神的堤坝,蛮横地灌入他的脑海!
画面如破碎的琉璃,带着刺耳的尖啸和浓郁的血腥味,疯狂闪现、重叠:
煌煌如烈日! 一道堂皇霸道、带着无上天威的恐怖剑气,撕裂了雕梁画栋的华美穹顶!剑气所过之处,精美的木质结构如同纸糊般炸裂、燃烧!那光芒,刺得人灵魂都在灼痛!是乾罡剑气·天威浩荡!薛无泪的剑气与之相比,如同萤火之于皓月!
浑厚如大地! 一道土黄色的、凝练到极致的巨大掌影,如同拔地而起的山岳屏障,轰然挡在煌煌剑气之前!厚土掌·不动如山!掌影厚重、坚实,带着一种守护到底的决绝意志!掌风激荡,吹得离坎意念中的“视角”都剧烈摇晃!是坤艮!不,是二十年前的山岳统领——艮岳!
凄厉的刀啸! 一声女子绝望到极致的尖啸,伴随着一道如同泣血凤凰般的炽烈刀光!刀光凄美而决绝,带着焚尽一切的悲愤,斩向煌煌剑气!但在那绝对的力量面前,刀光如同扑火的飞蛾,瞬间被剑气吞没、撕裂!刀啸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无尽的悲鸣在回荡!
绝望的嘶吼! 一个男子嘶哑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不甘的咆哮,穿透了金铁交鸣与建筑崩塌的巨响:“…护吾儿坎…龙纹为证…山河令…血书…勿落奸手…!!!”声音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字字泣血,每一个音节都重重砸在离坎的心上!
“呃啊——!!!”
离坎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痛苦嘶吼!按在焦黑梁柱上的左手猛地收回,五指张开,剧烈地痉挛着!他踉跄着连退数步,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单膝重重跪倒在地!右手死死抓住胸前衣襟,仿佛要将那颗因剧烈痛苦和滔天恨意而疯狂跳动的心脏挖出来!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撕心裂肺的哽咽,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混合着额角的冷汗,如同断线的珠子,砸落在冰冷的焦土上,瞬间被吸走所有温度!
“爹…娘…”破碎不堪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关和剧烈颤抖的身体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那煌煌剑气…是乾元尊!那凄厉刀啸…是母亲!那绝望的嘶吼…是父亲!那守护的山岳掌影…是坤艮!是真的!薛无泪喊出的“龙渊余孽”…是真的!那枚紧贴胸口的双鱼龙纹佩,此刻滚烫得如同烙铁!它不再是无根的谜团,它是父亲临死前塞给他的血脉证明!“吾儿坎”…离坎!这便是他的本名!这便是他被掩埋了二十年的根!
巨大的悲恸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离坎本就重伤的身体和紧绷的心弦上!他眼前阵阵发黑,体内压制的火毒与寒毒失去了心神的束缚,如同脱缰的野马,在经脉中疯狂冲撞!冰火交煎的痛苦瞬间达到了顶点!
“离坎!”炽阳再也忍不住,扑到他身边,看着离坎痛苦蜷缩、无声恸哭的样子,看着他指缝间因用力抓握而渗出的更多鲜血,她的心仿佛也被撕裂了!她从未见过离坎如此脆弱,如此绝望!那冰冷的盔甲终于碎裂,露出里面血淋淋的、属于“离坎”而非任何化名的真实伤口。她不顾一切地伸出双臂,想要扶住他,想要给他一点支撑,一点温暖。
“别碰我!”离坎猛地一挥手,动作粗暴地格开炽阳的手臂!他抬起头,布满血丝、泪水纵横的眼睛死死盯着炽阳,那眼神充满了被触及最深伤痛的狂怒、被窥见最不堪一面的羞耻,以及一种近乎毁灭的、要将所有靠近之物一同拖入深渊的绝望!他不需要怜悯!尤其不需要在这片埋葬着父母的血土之上,接受任何人的怜悯!他只想独自舔舐这撕心裂肺的剧痛!
炽阳的手僵在半空,看着他眼中那骇人的狂怒和深不见底的痛苦,伸出的手如同被冻僵,心口传来一阵窒息般的绞痛。她明白了,这片焦土,这残酷的真相,是他一个人的炼狱,拒绝任何人的闯入。
冷月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清冷的眸子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片深沉的凝重。她缓缓走到那根巨大的焦黑主梁旁,离坎刚才感知的位置。她并未施展溯影秘术,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极其谨慎地拂过焦炭表面那些深陷的凹坑和巨大的裂痕。指尖传来的是冰冷、粗糙和一种沉淀了岁月的绝望感。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一处被巨大力量砸击形成的、深达半尺的凹坑边缘。那里的焦炭似乎有些异常,颜色更深,质地更脆,仿佛…曾被某种炽热的液体反复浸润过?
她指尖凝聚一丝极细微的润物诀内劲,如同最精巧的刻刀,沿着那异常焦炭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刮擦。一层层焦黑的粉末簌簌落下。
突然,她的动作停住了。
在刮去大约半寸厚的焦炭层后,一点极其微弱的、与周围焦黑截然不同的暗褐色,显露出来!那是一种被烈火焚烧、又被岁月尘封的…纸的痕迹!
冷月眸光一凝,动作更加小心。她不再刮擦,而是如同剥离最珍贵的薄胎瓷器一般,用指尖那柔和到极致的内劲,一点点地震落、吹拂掉覆盖其上的焦炭粉末。
渐渐地,一片只有巴掌大小、边缘焦黑卷曲、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为飞灰的残破信笺,显露出来!信笺大部分已化作焦炭,只有中间极小的一片区域,残留着几行模糊不清、却刚劲有力的墨迹!那墨迹渗透纸背,即便历经烈火焚烧,依旧透着一股不屈的意志!
冷月屏住呼吸,用指尖隔着寸许距离,以内劲小心地托住那片脆弱的信笺残片,防止其碎裂。她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清晰地传入离坎和炽阳耳中:
“离坎,这里。”
离坎的恸哭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眼睛死死盯住冷月指尖那片微弱的暗褐色!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因脱力和剧痛再次跌跪在地。炽阳下意识地想扶,手伸到一半又强忍着缩回,只是紧张地看着。
离坎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动作狼狈,眼神却如同饿极的孤狼看到了唯一的生机。他停在冷月面前,颤抖着伸出同样沾满尘土和血污的手,想要接过那片残笺,却又怕自己颤抖的手将其碰碎。
冷月看着他,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理解。她没有将残笺直接递给他,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其平放在离坎面前一块相对平整的焦黑石块上。
离坎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那几行模糊却刚劲的残字上:
“…乾弟…何故…信汝…”(字迹扭曲,充满了巨大的震惊与愤怒)
“…护吾儿坎…龙纹为证…”(字迹陡然变得急促、用力,带着不惜一切的决绝)
“…山河令…血书…勿落奸手…”(最后几字已模糊不清,仿佛书写者已力竭,却依旧蕴含着最后的警示与托付)
轰——!!!
离坎的脑海如同被九天惊雷劈中!一片空白!随即又被滔天的巨浪彻底淹没!
“乾弟…何故…信汝…”——父亲临死前,对乾元尊(乾天)那撕心裂肺的质问与不解!
“护吾儿坎…龙纹为证…”——父亲将襁褓中的他托付给艮岳!双鱼龙纹佩是信物!
“山河令…血书…勿落奸手…”——山河令中藏着的,是足以颠覆乾元尊、揭露滔天罪行的盟主血书!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恨意,所有的迷雾,在这一刻,被这片来自地狱的残笺,彻底串联!点燃!证实!
“爹——!!!”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悲啸,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哀嚎,猛地从离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再也无法抑制,猛地扑跪在那块承载着父亲最后绝笔的石块前!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焦土,指甲瞬间崩裂,鲜血混合着泥土!他额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石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身体因为极致的悲痛和恨意而剧烈地痉挛、颤抖!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血污与尘土,滴落在父亲那染血的遗言之上!
二十年的迷茫,二十年的隐忍,二十年的冰冷外壳,在这一刻,在这片埋葬着至亲的血色焦土之上,被这半纸泣血的绝笔,彻底击得粉碎!只剩下一个痛失双亲、背负血海深仇的孤儿,在绝望地恸哭!
炽阳看着离坎那撕心裂肺、以头抢地的悲恸,看着那染血的残笺,泪水也模糊了双眼。她终于完全理解了离坎那深入骨髓的冰冷与拒人千里之外。那不是冷漠,而是被巨大的伤痛冰封了二十年的心湖。她不再顾忌他的抗拒,扑上去,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他剧烈颤抖的身体,将自己的脸贴在他冰冷染血的后背上,无声地传递着自己的存在与温度。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冷月静静地站在一旁,素白的衣袂在呜咽的寒风中飘动。她看着恸哭的离坎,看着那片残笺,清冷的眸子里也仿佛凝结了一层薄冰。她想起了自己追寻的师门血仇。血债,终究需要用血来偿还。她默默地将素布包裹的泽兑剑解下,倒转剑柄,将坚固的剑鞘轻轻递到离坎手边能触碰到的位置,如同递上一根支撑的支柱。
就在这巨大的悲恸笼罩着废墟中心的三人之时,在远处一根巨大的、半倾倒的焦黑石柱的阴影里。老丐坤艮佝偻着身体,布满污垢和皱纹的脸上,早已是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如同浑浊的溪流,冲刷着他脸上的沟壑,留下道道泥泞的痕迹。他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抠着冰冷的焦炭,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颤抖。
他看着离坎扑跪在绝笔残笺前恸哭,看着他颤抖的肩膀,听着那撕心裂肺的悲啸…二十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主人临死前将襁褓中的少主塞入他怀中时那绝望的嘶吼,少主襁褓上沾染的滚烫鲜血,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主人…老奴…老奴没用啊…”坤艮将脸深深埋进散发着酸馊味的破袄里,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挤出,“少主…老奴的少主…您受苦了…老奴…对不住您…对不住主人主母啊…” 他佝偻的身体蜷缩在阴影里,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承受着比离坎更甚的、积压了二十年的痛苦与愧疚。
寒风卷着黑色的尘埃,呜咽着掠过这片死寂的焦土,如同无数亡魂在低语。
离坎的恸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他依旧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石块,一只手死死攥着冷月递来的泽兑剑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另一只手,则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石面上那片承载着父亲绝笔的残笺,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现实。指尖传来的焦脆触感,混合着那几行模糊却力透纸背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灼烫着他的灵魂。
炽阳紧紧环抱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每一次细微的颤抖,感受到那冰冷衣衫下传来的、如同火山熔岩般滚烫的恨意与悲伤。她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后背的衣料,却不敢再有任何言语,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着他,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冷月如同一尊沉默的玉雕,守护在侧。她的感知如同无形的涟漪,谨慎地扩散向更远的废墟边缘。这片死地太安静了,安静得令人心悸。离坎悲恸的爆发如同黑夜中的火炬,太过显眼。她清冷的眉宇间,凝结着一层化不开的警惕寒霜。
突然!
冷月清冷的眸光骤然一凝!如同寒潭投入了石子!她猛地转头,视线如电般射向废墟西北角一片相对低洼、堆积着大量破碎瓦砾的阴影区域!
几乎在同一时刻!
“咻——!!!”
“咻——!!!”
“咻——!!!”
三道尖锐刺耳的破空厉啸撕裂了呜咽的风声!三道乌光如同来自幽冥的毒蛇,快!狠!准!成品字形,带着刺鼻的腥甜气息,直射跪伏在地、毫无防备的离坎后心与左右太阳穴!是影堂的淬毒透骨镖!时机歹毒,角度刁钻,显然潜伏已久,就等着离坎心神失守的致命瞬间!
“小心!”冷月清叱出声的同时,身形已动!流泽无痕的身法快到了极致,原地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素白残影!泽兑剑瞬间出鞘,清冷的剑光化作一道柔韧的匹练,泽水引·回澜!剑尖精准无比地连续三点!
叮!叮!叮!
三声清脆到极致的撞击声几乎连成一线!
三枚致命的毒镖被泽兑剑那柔韧如水的剑光精准点中,如同撞上了无形的漩涡,轨迹被瞬间带偏,险之又险地擦着离坎的身体,狠狠钉入旁边的焦土之中!镖尾兀自剧烈震颤,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
袭击并未停止!
“杀——!!!”
一声冰冷的、充满了怨毒与杀意的厉啸从瓦砾堆后响起!伴随着这声厉啸,数十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破碎的瓦砾、倒塌的墙壁、焦黑的土丘后暴起!黑衣鬼面,身形矫健,动作迅捷无声,正是影堂的精英杀手!他们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向废墟中心的三人!手中淬毒的短刃、分水刺、锁链镰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幽绿的光芒!
为首之人,赫然是肩膀缠着厚厚绷带、脸色因失血而苍白,眼神却比毒蛇更阴冷的——“追魂剑”薛无泪!他并未持剑,显然肩伤未愈,但左手握着一柄造型奇诡、如同蝎尾的短钩,钩刃上蓝汪汪一片,显然喂有剧毒!他死死盯着刚刚从悲恸中勉强抬起头、眼神还带着一丝茫然的离坎,嘴角咧开一个残忍而快意的狞笑:
“龙渊余孽!果然在此!今日便是你的死期!给我上!格杀勿论!盟主有令,取其首级者,赏万金,擢升乾罡卫副统领!”
重赏之下,影堂杀手们眼中凶光大盛,攻势更加狂猛!黑色的潮水瞬间将三人淹没!毒刃破空,锁链横飞,杀机凛冽!
“保护好他!”冷月对炽阳低喝一声,身形已如穿花蝴蝶般迎向正面扑来的数名杀手!泽兑剑光如水银泻地,泽兑清辉·月华斩!清冷的剑光带着润物无声却又沛然莫御的力量,瞬间将数柄毒刃绞飞,更在两名杀手胸前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她必须以一己之力,暂时挡住最汹涌的正面冲击!
炽阳在毒镖袭来的瞬间就已惊觉,巨大的愤怒瞬间压倒了悲伤!离坎刚刚确认身份,刚刚找到父亲的血泪遗言,这群恶鬼就迫不及待地要来斩草除根!她猛地将离坎护在身后,离明刀爆发出冲天的烈焰!
“想动他?先问过姑奶奶的刀!”炽阳杏眼圆睁,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离火燎原斩!巨大的火焰刀气如同愤怒的火龙,咆哮着横扫而出!灼热的气浪将正面扑来的三名影堂杀手逼得连连后退,衣角瞬间焦黑!然而,更多的杀手如同跗骨之蛆,从侧翼和后方包抄而至!
离坎被炽阳护在身后,剧烈的悲恸和突如其来的袭杀,让他脑中一片混乱。父亲泣血的绝笔还在眼前,仇人的爪牙已杀到身前!巨大的恨意如同岩浆般冲垮了刚刚因悲痛而产生的短暂脆弱!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被一片冰冷的、近乎疯狂的杀意填满!
“乾——天——!!!”
离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胸中翻腾的恨意和戾气,瞬间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他一把推开炽阳护持的手臂,右手在腰间一抹!
“嗡——!”
一道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寒光骤然亮起!巽震刺!
没有言语,没有招式名!离坎的身影如同被仇恨驱动的鬼魅,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直接撞入了侧面扑来的三名杀手之中!巽风掠影被他催发到极致,重伤的身体爆发出超越极限的速度!
噗!噗!噗!
三道血泉几乎同时喷溅而出!
快!诡!狠!
离坎的身影如同在刀锋上起舞,每一次闪现,巽震刺都精准无比地刺入一名杀手的咽喉、心窝或关节要害!刺尖高频震颤的震雷破劲力瞬间摧毁生机!他完全放弃了防御,以伤换命!左臂被一柄毒刃划开一道血口,他却恍若未觉,反手一刺便洞穿了偷袭者的眼眶!鲜血和脑浆溅了他一脸,更添几分狰狞!
此刻的离坎,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复仇修罗!他胸前的双鱼龙纹佩在激烈的动作中晃动着,沾染着新鲜的血迹,龙睛处那点暗红,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妖异而悲怆的光芒!
“拦住他!他已是强弩之末!”薛无泪在后方厉声指挥,眼神怨毒。他看出离坎完全是在燃烧生命,这种状态绝不可能持久!
更多的影堂杀手悍不畏死地扑向离坎,刀光剑影瞬间将他再次淹没!
炽阳看得心胆俱裂!离坎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根本就是在自杀!“离坎!别硬拼!”她尖叫着,离明刀卷起焚城烈焰,想要冲过去支援,却被另外几名配合默契的杀手死死缠住!这些杀手显然得到了指令,不求击杀,只求将她死死拖住!
冷月同样陷入苦战。她的剑法精妙,身法灵动,但影堂杀手数量太多,配合又极其刁钻狠辣,更有数名好手专门针对她,毒镖暗器如同附骨之蛆,让她无法有效支援离坎。她清冷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焦急。
战况瞬间陷入极度凶险的境地!离坎在围攻中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炽阳和冷月被死死拖住,救援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尖锐到刺破所有厮杀声的破空厉啸,陡然从废墟边缘一根巨大的、半倾倒的焦黑石柱顶端响起!
一道灰影,快得超越了视线捕捉的极限!
它并非射向任何一名杀手,而是精准无比地射向一名正高举毒刃、从离坎背后死角猛扑而下、眼看就要得手的影堂杀手后颈!
“噗嗤!”
一声轻响!
那名杀手前扑的动作猛地僵住!高举的毒刃停在半空!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随即身体一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瘫倒在地!后颈上,一个细小的血洞正汩汩冒出鲜血,一枚沾着脑浆和鲜血的、棱角分明的普通石子,深深嵌入了地面!
这突如其来、精准到骇人的一击,瞬间震慑了所有围攻的杀手!动作不由得一滞!
离坎压力骤减,抓住这电光火石的间隙,巽震刺化作一道索命寒光,瞬间又结果了身侧一名因惊愕而失神的杀手!
“谁?!”薛无泪又惊又怒,猛地抬头看向石柱顶端!
只见那高高的、被风化的焦黑石柱顶端,不知何时,竟蹲着一个佝偻破烂的身影!他抱着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破碗,乱发在寒风中飞舞,一张布满污垢和皱纹的老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唯有一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黑暗中燃烧的炭火,死死地盯着下方浴血奋战的离坎!那眼神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悲伤、愤怒,以及一种近乎实质的守护意志!
“哪来的老叫花!找死!”薛无泪怒喝,左手蝎尾毒钩猛地指向石柱顶端,“放箭!射死他!”
数名外围的影堂杀手立刻抬起□□,淬毒的弩箭带着厉啸射向石柱顶端!
然而,那老丐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闪,竟在箭矢及体的瞬间消失不见!下一刻,他已出现在另一处倒塌的矮墙后,一枚石子再次破空而出!
“噗!”
又一名试图偷袭炽阳的杀手应声倒地!石子精准地打碎了他的膝盖骨!
“小心暗器!这老东西有古怪!”影堂杀手们一阵骚动,攻势不由得再次受挫。这神出鬼没的石子,威力不大,却刁钻歹毒到了极点,专打关节、穴道,防不胜防,极大地干扰了他们的围攻节奏!
离坎、炽阳、冷月压力大减!三人精神一振,立刻抓住机会反击!
冷月剑光暴涨,瞬间逼退身前数敌!炽阳离明刀烈焰狂舞,将纠缠的杀手逼开!离坎虽然依旧摇摇欲坠,但眼中疯狂的杀意稍退,多了一丝冰冷的清明,巽震刺的招式变得更加精准狠辣!
薛无泪看着在暗处石子不断袭扰下渐渐稳住阵脚、甚至开始反击的三人,再看看己方不断倒下的杀手,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知道,今日有这神秘老丐在暗中相助,再想杀离坎已难上加难,甚至己方都可能被拖死在这里!
“撤!”薛无泪当机立断,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姓离的!还有你这装神弄鬼的老狗!你们逃不掉!盟主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龙渊余孽!”
影堂杀手们如蒙大赦,在薛无泪的指挥下,迅速脱离战斗,如同退潮的黑色污水,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废墟深处错综复杂的阴影之中,只留下地上十几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和浓郁的血腥味。
寒风呜咽,卷过残破的焦土,吹散了弥漫的血腥,却吹不散那沉淀了二十年的死寂与悲怆。
离坎拄着巽震刺,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脏腑撕裂般的痛楚。他抬起头,布满血污和泪痕的脸,望向那老丐最后出现的矮墙方向。那双浑浊却亮得惊人的眼睛…那神出鬼没、精准救命的石子…一种莫名的、源自血脉深处的熟悉感,如同沉睡的火山,在他冰冷的心湖深处,悄然涌动。
而在那片倒塌的矮墙之后,老丐坤艮佝偻着背,紧紧抱着怀中的破碗,将脸深深埋进满是酸馊味的破袄里。浑浊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垢。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破碎不堪的声音,一遍遍地低语着,充满了刻骨的心疼与无力的守护:
“少主…老奴…只能做这么多了…前路…更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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