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伯乐之忆与暗棋落子

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陈宇带来的关于贾仁的“确凿”线索,像一块诱人的香饵,散发着即将破案的芬芳。石坤目光灼灼,只待顾晏辞一声令下,便可收网擒鱼。

然而,顾晏辞却抬手制止了躁动的下属。他走到窗边,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似乎在衡量着什么。巨大的压力并非来自案件本身,而是源于对手的老辣。李相抛出如此“完美”的线索,他若全盘接受,便是睁眼跳入陷阱。

在这令人窒息的博弈间隙,一段清晰的记忆浮现在他脑海——那是约莫一月前,在临安,漕运案初现端倪却迷雾重重之时。

临安漕运司的名单冗长,关系盘根错节,几乎人人皆似染缸里捞出来的一般。石坤连日暗访,带回的名字不是滑不溜手的胥吏,便是与钱贵之流过从甚密的官员。正焦头烂额之际,石坤却提及一个略显异类的名字:郑泊远。

“郑泊远,漕运司从八品主事,掌一部分文书档案。为人耿介,甚至可说迂阔。”石坤汇报时,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据查,他曾数次上书直言漕政弊病,言语激烈,结果奏疏悉数被上官扣下,反斥其‘不识时务’、‘诋毁同僚’,故而屡遭排挤,在司内形同透明,坐了整十年的冷板凳。家徒四壁,仅靠微薄俸禄度日,却从未见他与任何派系亲近。”

“耿介?迂阔?”顾晏辞当时正对着一堆虚假账目心烦意乱,闻言却心中一动。在这淤泥之地,能保持清白已属不易,竟还有人敢屡次上书?“查清他的底细,越细越好。”

次日深夜,临安城一所绝密的安全屋内,烛火摇曳。郑泊远被悄然带来。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肘部甚至有些磨破的旧官袍,面容清癯,眉宇间积压着难以化开的郁结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倦怠。见到顾晏辞,他依礼下拜,动作一丝不苟,眼神却如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下官郑泊远,参见按察使大人。”声音干涩,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早已习惯了各种召见与随之而来的训斥。

顾晏辞没有摆出上官架子,而是亲手倒了一杯温茶推到他面前。“郑主事,请坐。冒昧相请,勿怪。”他开门见山,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草稿的抄本,正是石坤费尽心思才找到的、郑泊远当年未能上达天听的那份万言书。

“这……”郑泊远看到那熟悉的字句,身体猛地一颤,死水般的眼中骤然掀起波澜,是震惊,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恐慌,“此…此乃下官昔日妄言,早已……”

“妄言?”顾晏辞打断他,目光如炬,直视着他,“‘淋尖踢斛,盘剥小民,一石粮竟纳一石五斗’;‘折干之弊,逼死运丁,漕粮未至京师已先入私囊’;‘官匪勾结,监守自盗,谎报匪患以掩亏空’……郑主事,你告诉我,这些,可是妄言?!”

顾晏辞的声音并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郑泊远心上。他每念一句,郑泊远的脸色便白一分,身体微微发抖,那不是害怕,而是积压了太久的愤懑与委屈被重新翻出的剧痛。他嘴唇翕动,想辩解,想否认,最终却化作一声沉重至极的叹息,肩膀垮了下去。

“是…是实情。皆是下官亲眼所见…可…可知之又能如何?”他抬起头,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自嘲,“下官人微言轻,上书无门,直言招祸。除了将这身官袍坐穿,直至老死在这案牍之间,还能做什么?大人,您位高权重,见过大风大浪,当知在这泥潭之中,独善其身已是万难,想做些什么…不过是螳臂当车,徒惹笑耳。”

安全屋内陷入一片沉寂。顾晏辞看着眼前这个被现实磨去了棱角、只剩下一身傲骨还在勉强支撑的中年官员,心中涌起的不是轻视,而是深深的敬意与惋惜。

他缓缓起身,我敬你身处泥沼十年,却未曾同流合污的这身清白!敬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数次上书的这份风骨,!”

他目光灼灼,仿佛要点燃对方眼中早已熄灭的火焰:“今日我顾晏辞找你,并非要你此刻便抛头露面,指证谁人。那太危险,亦非智者所为。我只需你一件事——”

顾晏辞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请你,继续做你现在在做的事。睁大你的眼睛,看透这漕运司内的魑魅魍魉;用你的笔,将你所见所闻,一切不公,一切黑暗,皆秘密记录下来。不必你传递,我会派绝对可靠之人,定期与你联络。”

他看着郑泊远震惊的双眼,给出了最重的承诺:“而你,只需如往日一般,挺直你的腰杆,守住你的初心。外界一切风雨,由我顾晏辞来挡!天塌下来,有我替你扛着!我以性命与顾氏门风起誓,必竭尽全力,护你与你家人周全!我不仅要查清此案,更要还你一个公道,让你所学所能,终有施展之地!”

这番话,如同洪钟大吕,震得郑泊远耳中嗡嗡作响。他怔怔地看着顾晏辞,看着对方眼中那毫无作伪的坚定与信任。十年了,他听到的只有嘲讽、排挤和打压,从未有人对他这份“愚蠢”的坚持给予过如此的尊重和肯定,更从未有人敢给他如此重的承诺!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头颅,冲散了积压多年的阴霾与冰寒。眼眶瞬间湿热,他双唇颤抖,竟一时哽噎说不出话来。所有的委屈、不甘、绝望,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和意义。

他猛地后退一步,极力稳住颤抖的身形,然后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破旧却干净的官袍,对着顾晏辞,深深一揖到地,再抬头时,眼中虽含泪光,却亮得惊人,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顾大人……知遇之恩,泊远……没齿难忘!大人既以国士待我,我郑泊远……必以国士报之!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顾晏辞从回忆中抽离,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郑泊远,这颗他埋下的暗棋,这颗在淤泥中坚守了十年、终于被他擦亮的明珠,此刻绝不能因为李相的弃子战术而暴露或浪费。

他豁然转身,目光扫过等待命令的石坤与陈宇。

“贾仁这条线,继续查!大张旗鼓地查!做出我们已认定他是‘墨’的架势,满足李相想看的样子。”他的声音冷静无比,“但是,”

他话音一顿,语气骤然加重:“石坤,启动最高级别的密线,联系我们在临安的人,获取郑泊远近期的所有记录。他身处漕运司底层,所见所闻或许琐碎,但必是李相党羽忽略的致命细节。重点核查他可能提到的任何关于军械库异常调动、或与北方边镇有关的粮饷调度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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