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仁死在了一个风雪交加的后半夜。
消息如同一声突如其来的惊雷,在清晨时分炸响在按察使司,旋即以更快的速度传遍了京城各个关注的角落。
死因据报是“畏罪自尽”。狱卒发现时,人已僵冷,用的是撕扯下来的囚衣布条,悬在了牢窗的铁栏上。现场并无明显搏斗痕迹,一份字迹潦草却按了手印的“认罪状”端端正正摆在铺位上,上面罗列了数条漕运贪墨的罪状,将自己指认为“墨”之核心,言及愧对皇恩,无颜再见江东父老,故以死谢罪。
一切都显得那么“合理”,合理得令人窒息。
顾晏辞接到石坤急报,第一时间赶至大牢。他面色铁青,目光如冰刃般扫过现场每一个细节。那“认罪状”上的笔迹,与之前截获的密信有七八分相似,显然是高手模仿;悬缢的方式标准得像是教科书;甚至连贾仁脸上那抹诡异的、仿佛解脱般的僵硬表情,都像是精心设计好的。
“查!”顾晏辞的声音冷得能冻结空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昨夜当值的所有狱卒,接触过贾仁的所有人,包括送饭的、巡夜的,一个不漏!彻查他们近期的财物往来、家人状况!”
然而,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李相既然出手,就不会留下明显的尾巴。这更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脸上,嘲弄着他这段时间所有的努力。
果然,初步调查结果很快出来:所有狱卒口供一致,皆言昨夜无异状;送饭的老吏战战兢兢,一问三不知;巡夜的守卫也未见任何可疑人员出入。贾仁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轻易扼断了生机。
消息传开,朝野震动。
先前那些因顾晏辞雷厉风行而暂时蛰伏的李相党羽,此刻如同闻到腥味的鬣狗,纷纷跳了出来。
“臣弹劾按察使顾晏辞办案不力,逼死人犯,致使漕运一案关键线索中断!”朝堂之上,一位御史慷慨陈词。
“贾仁既已认罪,此案便可了结。顾大人却纠缠不休,如今人犯死於狱中,岂非死无对证?其中是否另有隐情?”另一位官员阴阳怪气地附和。
“陛下!漕运关乎国本,如今主犯已伏法(自尽),当尽快结案,以安人心,恢复漕运秩序啊!”
舆论几乎一边倒地倾向于就此结案。皇帝高踞御座之上,面色深沉,听着下面的争论,未发一言,最终只是挥挥手,示意“此事容后再议”,目光却若有深意地扫过脸色苍白的顾晏辞。
退朝后,顾晏辞回到按察使司衙门,将自己关在书房内。窗外风雪未停,屋内炭火明明灭灭,映照着他紧绷的侧脸和眼底翻涌的怒火与挫败。
陈宇和石坤肃立一旁,大气不敢出。他们跟随顾晏辞多年,从未见他如此……沉寂。那沉寂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我们……被耍了。”良久,顾晏辞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李相用贾仁的命,不仅断了线索,更将了我一军。如今满朝文武,都认为是我逼死了人犯,急于结案。”
他猛地一拳砸在书案上,笔墨纸砚俱震:“好一招金蝉脱壳!好一个李崇矩!”
愤怒之后,是更深的忧虑。贾仁一死,郑泊远那边的压力骤增。李相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他!而自己现在被推至风口浪尖,无数双眼睛盯着,任何针对漕运司的暗中调查都会变得异常困难。
“大人,那我们接下来……”石坤低声问道。
“明面上的调查,全部暂停。”顾晏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对外做出姿态,集中精力‘内部整顿’,追查贾仁死因。但暗地里……”他眼中寒光一闪,“石坤,加派绝对可靠的人手,不惜一切代价,暗中保护郑泊远!绝不能让他再出意外!陈宇,那些小金流的线索,转入地下,用最隐秘的方式继续查!”
“是!”两人领命,心情沉重地退下。
顾晏辞独自留在房中,疲惫地闭上眼。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李相的报复和打压,会接踵而至。
榆钱巷小院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尽管窗外风雪呼号,屋内却因生意红火而暖意融融。新加印的《蒙学津梁》一摞摞堆在墙角,百合正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核算着这几日的进项,脸上笑开了花。秀儿则忙着将新订购的纸张归类,玥儿在一旁有模有样地“帮忙”。
明薇刚送走一位前来批量订购书籍的书商,回到屋内,便听到百合兴奋地报数:“薇丫头!照这个势头,咱们年前就能把本钱全收回来,还能盈余不少呢!开春就能雇更多的人,刻更多的版!”
明薇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但这份喜悦并未持续太久。她心思细腻,很快察觉到今日的气氛有些异样。陈宇没有像往常一样跑来蹭吃蹭喝兼斗嘴,巷口似乎也多了一些陌生的、看似闲逛实则目光锐利的身影。
傍晚时分,苏文瑾匆匆来访,脸色凝重。他没有过多寒暄,只是简要告知了贾仁死讯以及朝堂上对顾晏辞的攻讦。
“顾大人眼下处境艰难,恐暂无暇他顾。沈姑娘,你们近日也需谨慎些,无事尽量少外出。”苏文瑾叮嘱道,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既为顾晏辞,也为明薇。
明薇的心猛地一沉。那个虽然忙碌却始终给人一种沉稳可靠之感的男人,此刻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她几乎能想象到他此刻的心情——愤怒、挫败,还有深深的孤独。
送走苏文瑾后,明薇沉默了片刻。她让百合和秀儿照看好玥儿和书坊,自己则转身走进厨房。
她记得小时候,弟弟明轩调皮捣蛋被父亲责罚后,躲起来哭鼻子时,母亲总会悄悄塞给他一颗自己藏的饴糖。那一点点甜,似乎就能驱散所有的委屈。
她找出之前买的饴糖,又精心熬了一碗清淡驱寒的姜枣茶,用厚厚的棉套裹好食盒,提上,对秀儿和百合道:“我出去一趟。”
按察使司后院的门被轻轻叩响。石坤警惕地开门,见到风雪中立着的明薇,不由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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