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芜婳的梦魇(中)

(五)

我在崖底流浪,从西南往东北走,从冬天走到春天。

我的视力和听觉都很灵敏,芒草割伤也也总是痊愈很快。

靠无相陵养花、识草、驯兽的经验,我能够在密林里生存。

密林里总是下雨,各种生物都丰富。

开始我吃一些野果,蘑菇,不太顶饿。

有时还会菌子中毒,但顶多高热一晚,便会自愈。

父亲会暗器,摘花飞叶皆可伤人。

我也会一点,靠着这小小又不厉害的偷袭,还是能杀一些东西吃。

只是,胎生的鹿兔牛羊,被杀时总有求生之色,有如我家那些跪地哀告的无辜家仆。

那些恶人不肯放过他们。

于是我放过它们。

我不忍心杀兽,只好吃一些恶心的卵生昆虫。

反正没有味觉,吃什么都可以。

我在谷底又怕极、恨极了鸟类。

密林不是常人可以生存的地方,因此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那鸟人的眼线鸟出现。

就算有,我也分辨不出。

比如树杈上总有站着的猫头鹰。

那双绿油油又圆溜溜的眼睛一但出现,和鸟人的眼睛一模一样。

好似故作无辜的歹毒。

每次都让我恐惧战栗,从不例外。

后来天气暖和,蛇虫鼠蚁开始活动了。

这片地方应该就是父亲说的,毗邻无相陵的灵蛇虫谷。

还好真不是我看过的那些玄宗仙幻话本,没有比人还高的蛇王蛇神出没。

即便有,也不会比那些黑衣蒙面的人更坏了吧。

有蟒蛇,不过是跟它拼力气大,杀了便罢了。

不招惹它,它也不来。

毒蛇爱咬人,我倒是不怕它们,反正我已经百毒不侵了。

只是它们缠缠绵绵,太恶心。

尤记得一个山洞,白日见它干爽宜人,半夜醒来发现有好多好多蛇围着我。

洞里还有无尽的蝎子、蜈蚣、蟾蜍、壁虎。

跟是谁的养蛊老巢似的,密密麻麻。

原本我做噩梦只是梦见灭门仇人。

那嗔恨嗜血的大力士,那头戴兜帽的神秘人,那声音沙哑的敏感鸟人。

进了这窝洞之后,我的噩梦变成了无尽的五种毒虫。

嘶嘶挲挲。

我只好慢慢学习克服,半夜不敢睡,我便白日睡。

还发现它们如果咬了我,伤口破血,滴在四周,蛇虫鼠蚁便会远离我。

或许它们不喜欢这股味道。

不过我流的血好像跟以前不太相同。

要浅淡许多,干涸凝固后,在太阳下有些亮晶晶的。

这就是血晶吗?

慢慢地,我强迫自己和蛇虫共存。

我怕它们,于是我吃它们。

反正我也吃不出味道。

只是,一边吃时一边哭,我实在太恨了。

恐惧无法躲避,这些东西都怕,遑论将来的困苦。

每一次剥皮抽筋的时候,我就想象在手刃仇人。

每一个步骤,我练习了几千次。

父亲救母亲时,与大力士脑袋擦肩而过的小剑,倘若射中了呢?

我奋力刺向神秘人的那把刀,倘若刺中他心脏了呢?

按照父亲的意思,我自障崖山跳下,再往东有蟒川,沼瘴林,便是药王谷与灵蛇虫谷的分界线。

过了药王谷,就有人烟生息。

我还有爷爷姑姑,也许都活着。

万一还在异域种奇花呢?

在仇人眼里,只有父亲还知道血晶煞的去处,他们或许不会轻易杀他。

万一他还活着,万一呢?

我不断给自己希望。

只要我活着,便有机会找到他们报仇。

继续往前走,继续往前走。

(六)

我遇见了一个婆婆。

奇怪,她住在这深山密林间。

原本见一座小木屋,我以为没有人,打开门时,我吓一跳,她亦吓一跳。

看她头发花白如六十岁老妇,面容却如三十岁大姨,身形也灵敏矫健。

她养了一只雪腓兽,我曾在父亲书房的图鉴中看过。

婆婆很好奇我居然知道如何喂养。

这兽,形状如貂,通体雪白,小到能随便藏在袖中。

嘴尖如狐,两颗獠牙,利爪如猫,划人便是一道口子。

它还怀孕了,生了一只崽崽,叼着崽崽,让婆婆抚摸。

而婆婆不懂其习性,便没摸。

这意味着主人不认可,雪腓兽便要咬死它的孩子。

于是我救下那只小的雪腓貂,用血养它,反正我血多。

雪腓兽爪有毒,它给了我一爪,我没什么反应。

婆婆看见,哈哈一笑。

她说你一定就是无相陵的人吧。

她听了我也身中血晶煞,便叫我留在这里陪她。

她说我的血晶煞还差一半,而她知道。

医者,分医、巫。医有十科,巫有二科:祝由、禁术。

“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

当年药王孙阙与巫医闾公同出一门,却分道扬彪。

修医之人只为悬壶济世,修巫之人却顾与小人谋利。

药王那边传承至第二代时,便受天下敬仰。

而闾公,医门出身,癫癫狂狂穷其一生,只爱钻研毒性毒物,阴蛊种巫。

他潜心以五毒习性之人心脏血供养莲花,五种毒虫毒液萃取晾干成冰晶,再加一味陨化矿石,炼制出蛊种。

婆婆又是苗巫,炼出的蛊种,便是她以巫祝之方施下诅咒。

蛊种无数,第一颗是婆婆自己为闾公以身试成。

残余蛊种,闾公临终前送到了无相陵。

她笑得张狂,诋毁我的亲人。

“你以为你们白家是什么好东西?你且出去打听打听,无相陵灭门后,世人一定拍手称快,就如当初灵蛇虫谷覆灭之时。”

名震天下的灵蛇虫谷,毗邻无相陵。

无相陵气候合宜,我爷爷培育奇枝艳种,罂花粟草,为闾公的钻研提供物料。

所成蛊种毒物秘术,闾公卖给绝命斋,为黑市高价所求。

正道之人,纵是他们也做背地勾当,又怎能在明面上允许阴毒门派盛行人间。

官家围剿,正派清扫,灵蛇虫谷顷刻崩塌。

闾公所剩血晶煞蛊种,赠与我爷爷,曾称,“若始皇帝在世,亦求。”

但他们该想不到,

我父亲早有预见,清扫门庭,改头换面。

爷爷投奔姑姑,行迹不知所踪,剩余蛊种未知何处。

婆婆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给我讲故事,我感觉她精神不太正常。

她很在意闾公有没有爱过她。

她有时候暴躁,有时候温柔,有时候糊涂,有时候清醒。

而我学会了怎么曲意周旋,从她那里得到想要的。

我父亲让我吃了蛊种,但还不够,差一味“祝”。

婆婆取出她的血,又莫名其妙带我跳大神。

昏迷之时,她好像割开我脖子上的血管,将她的血从我的伤口浇灌。

她说,这样我才算真正大成了。

虽然我将来还是会老死,但容颜老去的速度会比常人更慢,受伤会恢复得很快。

从今后开始,我不会有月信,不算是正常女子,不可以生儿育女。

她有时亦癫癫疯疯:

“你可以像我一样,纵情声色却不为儿女所累,难道不好么?”

“你的血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毒医合一,你可以成为天下最有名望的之人,甚至取代药王,不好么?”

“世人压抑自我而活,尤其女子,为妻为母终生桎梏,有什么畅快?你可以像我一样,随意发疯,不好么?”

“你生得美貌,今后更葆青春,多少人梦寐以求,你说不好么?”

“这算是蛊毒吗?这分明是仙方,是秘术,是始皇在世,一生所求。”

她简单跟我说了种蛊的方法。

但是那个巫术跳大神的唱词,被我搞忘了,因为有很多字我都不认识。

母亲还没来得及教会我这世上所有的字。

不过无妨,我迟早会学会。

父亲也许将术书藏在无相陵小石潭水下面的盒子里。

尽管他不肯告诉我。

可是无相陵的每一个角落,我又怎会不熟悉。

(七)

婆婆主动撵我走,让我一直往东,穿过毒瘴,就是药王谷。

临走,她还叮嘱我不要杀了药王,要取代他,让药王谷声名扫地。

她还教我利用美貌,勾引皇帝,成祸国妖王,重振灵蛇虫谷。

越来越离谱,她自己做不到还敢让我去。

谁在乎呢?

什么巫医神医,天下第一,都比不上我先要手刃血仇。

不,手刃仇人,也太便宜他们了。

死去远远比我所经历的痛苦要轻松万倍。

他们想得到什么,我便毁掉什么。

我带着雪腓兽走,它才三个月大,就会抓耗子,抓蛇,抓蝎了。

瘴林这段路是我近年来走得最清楚、轻松的。

我终于知道往前该走到何处,该走到哪里去了。

我穿过瘴林边界,就看见一老一小两个男人采药。

假装晕倒,假装奄奄一息,只为吸引他们的注意。

路上啊,听说这个人就是新的药王。

无相陵,过蟒川,到灵蛇虫谷,到药王谷。

若走官道,不过三月而已。

我却如在地狱被烹过一遭。

烹滚了约有六个月。

我来到药王谷,人好多,大家对我都很好。

但我不相信任何人,我的仇人之一,可能隐藏在任何人中。

我害怕自己乱编的身世有破绽,干脆闭口不语,装哑巴。

更何况,我真的很忙。

谁像我,每天晚上翻来覆去的梦魇,恨着这个世界。

朝露晨霞的人间,原来有如斯似水长,荒凉恐怖的夜。

那嗔恨嗜血的大力士,头戴兜帽的神秘人,声音沙哑的敏感鸟人。

他们抓到父亲,父亲死了吗?

他们为什么要血晶煞,想求得什么。

林伯伯到底有没有出卖父亲。

血晶煞如此奇异,闾公凭什么要把剩余蛊种托付爷爷?爷爷又在哪里。

我时常想起小沙弥死去之前说的那句话。

十方世界,真的有蓬岛吗。

母亲一生善良,会去那里吗?

我要去找她。

只是我想了一万种复仇的方法。

要能报血仇,大概净无秽垢之地再无我容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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