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嘶——”
是条黑尾蟒,背腹云状斑纹,游龙般从草中滑过来。
“嘶,嘶——”
蟒蛇头呈三角,金色竖瞳,直立身子,阴恻恻地盯着她。
光脚蹲在湿土上,头皮发麻。她尽力挥动手边的树,驱赶大蛇,防备蛇头反咬,却感觉到几条冰凉凉触感,慢慢地,爬上她的脚,爬上她的腿。
她整个人用尽全身力气,撕开粘在身上的众蛇,挣扎逃窜出这蛇窝,但前路也未好到哪里去,又踩上一地蜈蚣,一地蝎子,一地蟾蜍。满墙的壁虎倒是不伤人,但总在隐秘之处露出一些尾巴,好像随时会掉下来碾死而会再生……这里是她拼尽全力也离不开的地狱。
直到她想起自己在做梦,强行让自己醒来。直到触摸到被子的质感,她才敢大口大口地喘气。头皮紧绷,心跳过速,冰凉的手掌捏紧被角之处,已是汗湿一片。
直到她赤脚下床,推开屋门,非要踩在粗糙而冰凉的地砖上,才觉得无比安心。
她抬头看天色,漆墨黑夜,有当空月亮。
真好,今夜总共入睡时长约有一个时辰,已经算很久的时间了。
*
早春,晋国,鹤州,上双郡。三月初三。
鸡鸣前,晨光熹微,济世堂前已是人头攒动,大排长龙。
四名身着黄裳的医者在官府侍卫的护持下,给熙攘来人发放木牌,很快三百多支木签已发完,拿到其中六十支特殊记号的,证明今日中签,有资格进入济世堂看诊。
堂里出来两位体壮嗓粗的汉子,维持中签队伍的纪律,喊话似是用内息所发,浑厚有力,穿透长龙,回荡在整条街巷:“药王谷义诊处,插队、无礼、哗众者不接诊!依序入室,前堂登记!若有意识且能言语,一人就诊;无意识者允一位家属陪侧!”
前来求医却无缘得签之人最多闹腾两句,在官卫的冷面劝离之声下悻悻而归,到远处脚店食馆坐等午后再放号。有签之人喜不自胜,纵然身患顽疾,也似痊愈一半般,赶紧踏入这院门内,简要报上病症,再由一名引导人分流至相应诊房。
距离药王谷的医师们正式开诊约莫还要一刻钟,两位上了年纪的病友攀谈起来。
“老兄,敢问来看什么病呢?”
“我只是多年不愈的咳疾罢了,比这些人要好一些。不过咳来晚间亦不能寐,心肺也牵得疼,这些年花了多少银子,吃了各种堂的方子,都不好使。竟然赶上药王义诊,今日还能排上号,幸事啊!这位老弟,见你年纪不大,又是看哪科呢?”
对面的老伯挽起袖口,摇头嗳气,露出肘部已经血肉溃烂的疡处,“我是处外伤,某一日醒来便觉肿痛非常,去看郎中说是毒虫叮咬。奈何到处求问医家,药膏贴补天价不说,更无半点起色。半月前开始恶化,又痛又痒,折腾得我……恨不得挖了才好。唉……本来打算直接到药王谷求医,也是幸而遇到药王在咱们鹤州义诊。且先来这义诊堂看看罢,反正也不收钱,看药王能治我否。”
“哦,药王之名,世人皆知,起死回生尚可,何况你这小小外伤,定能药到病除,老弟赶上啦!”
咳疾老者点点头,仔细打量其伤口。他已年迈老花,直至彻底看清楚溃烂之处时,才忍着欲要作呕的反应惊呼道:“可是老弟,这边是内伤科,你治外伤,排错诊间了罢。”
外伤老伯抬头一看,方才注意到每间屋门口悬挂的布旗,用一口地道的鹤州口音道,“嗨呀,真的排错了。”
济世堂内,前院共有六间木房鳞次排开,按药王谷医科分诊,最外间布旗写明“急症”,再往内依次是大方脉(成人内伤症)、小方脉(小儿症)、眼鼻口齿喉、妇人症、药房。
辛夷师兄听着喧闹的交谈,迈着健稳的步伐,越过重重患者,先一脚踏进急症间。
端坐桌前的少女,只着一件修短合度的青衫,不着环佩,看起来素净清爽。她轻纱遮容,浅露双眼,清冷慵意地瞧着桌上,瞳色散漫,心思似在神游。针书垫枕笔药囊齐备,卷纸摊开,行医诊录上蝇头小字,写了约有数十行。
“想来师妹今日已早到很久了。”辛夷开口道。
她只穿着单衣,辛夷顺手便取来内间的绒氅,仔仔细细披在了她的肩上。
她点点头却不搭话,辛夷早就习惯了她的冷漠与寡言,又端来一杯热姜汤,放在她顺手之处,用只她能听到的声,悄言道:“近日有倒春寒,大家早晚都披斗篷呢。你记得见人时也要披着,最好揣上暖炉。”
“多谢师兄。”这才听到她答话。
她径直去端那碗盛满关怀的热汤,手心紧握碗壁,辛夷急忙制止道:“长乐!不要,这是才盛出的滚翠汤,会烫伤。”
夺过碗,他都只敢指腹接触,飞速放下碗后,捏住自己的耳垂降温。
“是很烫,”长乐微微皱眉认可,她既能感觉碗壁有一丝热温,那就是极烫了,却嘲讽师兄直接夺碗的举动:“不过师兄,你不太聪明的样子。”
辛夷拉过她的双手,仔仔细细检查,好在只是手心微红,没有烫破手皮,又万分庆幸起来,回嘲道:“不太聪明的是你啊。”
他的师妹,不辨冷热,像蛇一般。寒冬,酷暑,几乎不影响她的恒温。
不是完全不识温度,而是探物如隔几层棉纱,握冰雪能感到清凉,触滚水能感到温热。
哦,味觉也几乎没有。据她说,咸甜苦酸鲜,有时像舔铁锈,有时又如嚼蜡。不过能尝出一些辣味。
也不是一直都这样,小时候不这样。
她说,她尝过甜糕酸梅炙羊肉的味道,只是现在不需要了。这样反而让生活快捷起来,每日剁七八样菜肉混了米面,一口吞下,节约不少时间以看医书。
只是整个药王谷,只有辛夷和师父知道,隐瞒着这个秘密,尽力护她如常,其它同门少知道,便能少许多麻烦。
院外开诊了,辛夷回到自己的诊房,他所擅长的是大方脉内伤科,就在急症的隔壁,便于盯着长乐。此外每间诊房的主诊位都坐着一名医师,皆着青衣,每间诊房配两名奔走的黄裳医者,是照护医师。或负责引人,或抬伤者,或替青衣医师取物,各有秩序。
药王谷义诊,药王虽未亲自前来,但能着青衣有单间正座的,皆是他认可的医术佼佼之辈。也是一年一年从照护医师的位置修习上来的,至少已经在谷中诊愈过多位病患的亲传弟子。
辛夷大师兄更是药王谷首屈一指的医者,内伤科无人能出其右,几乎全力操持此次义诊,算是济世堂的行医堂主。
长乐则擅长急症外伤科,虽到药王谷学医的时间比很多师兄妹要晚,医术却是出众,经她手的伤患,几乎没有百日内不能痊愈的情况。
药王安排二人此次出世义诊,主辅相扶,大抵是为了二人造名,往后好传衣钵。
只是长乐,脾性古怪,谷内同门皆认可。
辛夷才为两名内伤患者号完脉,开出诊方,细细解答后续疗养之策,引导拿药时。那边的长乐已经看了五位外伤患者,此刻正在瞧着一名烫伤女童的臂膀。
济世堂义诊期间不收取任何金银,所用药材无论寻常或珍稀,都由药王谷自负。因此但凡药王谷出世义诊,必定多是久病顽疾者来碰碰运气。
那些普通小病,能被医馆治愈的,都默契地不来叨扰,以免夺人生路,被拓沫星子淹死。
既是疑难杂症,师妹看得也太快了……辛夷摇摇头。前五位貌似都是经久不愈的肿病溃伤,长乐师妹的诊疗手段一向果断,甚至说是残忍都不为过。
先清创,稳准狠,患者鬼哭狼嚎。
再敷猛药,药是她预先调配的,无论治哪种外伤,药粉都微微泛红。往往敷在患处,能听到患者比清创更惨烈的哀嚎。
对了,长乐没有痛觉似的。她很难意识到自己下手太重,除非患者提前要求。
“你是女医,女医能行吗?我想换男大夫。”
辛夷闻声猛然抬头,隔壁急症间,抱着女童的父亲冲长乐狐疑发问。
辛夷心道,完了。
“不相信,可以滚。”
果然长乐起身,一句一顿。她面纱下的嘴角微微绽放着一个好看的弧度。按照辛夷的经验,她笑得越好看,便越是危险。
此时还好,她只是微启朱唇。
因是女童看外伤,伤又在肩头处,本需掀衣细看。急症间的帘幔被随护的黄衣医师贴心拉下了,此刻长乐又将帘幔掀开,做了个请离之势。
都不消得长乐亲自争辩,后方排队等着诊治的病患——甚至是腿伤躺在担架上的,都坐起来,一人一句,向女童父亲施压:
“兄台不看,让我先看吧,疼得打紧。”
“不是,女医如何?你瞧旁侧诊间,女医还有数位呢!”
“女医看你家女童不是正合适么,你要男医,外面到处都是,何必来济世堂啊!还占个号。”
“药王谷之绝术,你不知晓么?轮得着你来质疑!”
女童父亲登时服软,想来求号不易,连忙好声好气跟长乐赔笑道,“大夫抱歉,是我见识浅薄,不该贸然发问,还请您勿要责怪。”
辛夷正欲起身去打圆场,却只见长乐仿佛方才之事从未发生过,又重新拉上门帘,回主座坐下。
辛夷这才放心了。师妹她此时更像因疲倦而懒于争执,并非愠怒。寻常事情很难引起她的情绪,这么一句略带冒犯的猜疑还不至于让她怎样。
她依旧惜字如金,没有回复对方的道歉,只顾将女童抱到桌上,因女童年龄未及三岁,娇小幼弱,伤口处受按压,略有哭闹挣扎,两名黄衣医师上前来将女童摁住。
只是女童父亲听着幼儿哭声,终有不忍,又出声道:“再求大夫轻一些吧,她只是个孩子。”
长乐冷漠的面容终有动容,尝试着下手轻了些。女童肩处有一片大脓,看起来是烫伤燎出水泡,清创未到位,敷药又没有起效的。
“烫伤有一个月吧。”
“对,对。”
“滚水烫的,水中煮过禽类。”
“对,对。神医!那日她母亲杀鸡,先烫死剥去鸡毛,清污水时,不慎被这丫头撞了锅炉,幸而只撒了一些,被烫了肩膀。”
长乐已经尽力下手又轻又快了,清创完成,她找出一瓶红粉,想想觉得不妥,又放回去,为女童新写一副药。
“烫伤后,你们先带她去井水处浇洗了,又开过普通烫伤膏,至少敷过不同的药有三次,都不管用。那水中有脏污,耽搁伤口溃烂了。”
长乐伸手触摸女童的额头,又迅速缩回手来,向辛夷投去求助目光。
辛夷前来抚触,确认道:“她高烧了,不只是外伤这么简单。”重给一根木签,将父女请到右侧坐诊的小方脉儿科,重新号脉。
长乐的第七位病人,正是方才排错队伍的毒虫溃疡老伯,他正挽着衣袖上前,却听身后数名医者担着一名昏迷的患者往前奔着。
家属伴在身旁,高喊抱歉道:“中蛇毒的,救救他吧。”
这才算真的急症,危在旦夕又恰逢济世堂义诊,往往难遇,因此人命关天,自然不看是否抽中木签,甚至也有人愿意让号。
登时,长乐的急诊间已围了三层人。家属在外致歉道谢,外间看热闹的,抱怨的,七嘴八舌。
长乐烦躁地挥手清退一些人后,亲自掀开昏迷患者裤脚。此时家属又从竹筒内丢了一条头背灰黑色,腹部黄白色,头部短且钝且没有颊鳞的蛇来。蛇虽然死了,却仍然吓得众人往外退。
“啊呀,是过山峰!”
“这么小,是饭铲头,不是过山峰。”
“过山峰咬了便活不成了,他几时被咬的?”
众人又是一人一句,向家属发问道。
“我兄弟是晨起耕种时被咬的,约莫两个时辰吧!刚开始挤了伤口,没出血,我赶紧驮着板车带他进城,路上他就说腹痛,反胃,接着腿便开始出血,动弹不得了。”
“那我赌这是饭铲头。你兄弟万幸啊,饭铲头尙可救得!被过山峰咬了,今日怕是药王亲自来,也难救喽。”
“还好我怕影响神医辨别,把蛇打死了带来。”家属邀功般地口吻望向长乐,“这是咬我兄弟的那条蛇,相信神医一定有法子的!”
岂料长乐怒瞪他一眼,不敢看蛇,或说是不想看蛇。还是辛夷师兄,将蛇收拾了,轻抚长乐肩膀以示安慰。
长乐克制住自己身体的反胃。
她冷漠而熟练地按压患者脚踝的伤口,再掀开他昏迷沉阖的眼皮,探了下颈部脉搏。她不需要看蛇,仅凭伤口便可确认道:“是过山峰,尙小罢了,希望不大。”
家属脚软了,扑通一声向长乐跪下:“神医救救我兄弟吧,他家里还有妻子刚临盆,他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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