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二十七章 匈奴贼来(下)

“你阿爹中风卧床已有一年多!”阿娘言语柔软,我听着却是骨鲠在喉,难以咽气。

“爹!”我扑到阿爹面前,“孩儿不孝……不孝……无怪不得入家门,无怪你们不愿居我安置宅院,宁愿守着这老家……”我曾潜心安排,定时为父母寄来钱币,安排新室,父母却不愿乔迁,原是那时他们便认定我犯了错。

隆冬天,桃符招,家家户户换新颜,我却沉寂在悲伤中。阿爹竟未撑得来年开春,溘然长逝。前一日难得出了暖阳,我撩开窗帘,阿爹眼珠似有转动,我对着他频频眨眼,嘴角勾笑。

怎料会如此?身如刀剑被锻作两段,震得发麻,痛到透骨。风雪呼号,不住往骨子里钻,我仰望苍穹,只觉长空欺人,压迫天地。

我好似疯了般,举剑在雪中乱舞,剑气凌厉,披靡所向,肃杀之意不下湟水畔修罗卫青。

飘雪也带着劲力,逆袭向天飞去,我一剑剑挥斥,雪花却又扑簌落下,轻浮于我面上,化水凝冰。我咬牙切齿,也知自己就算耗断筋脉,也改不得落雪之姿。

我呜咽长啸,惊得静默的阿娘回神。

“丹心。”自我归来,母子二人间并无多言语,听得她唤我,我愣愣转眸。

阿娘走向我,伸手抽出我握在掌中的剑,阿娘的手触及我手心,发丝抵住我的脸颊,我再也控制不住,紧紧抱住阿娘,圈紧阿娘肩膀,紧紧依恋着她……

算日子,伊稚斜该到长安了……

杨柳吐新,秀色新开,又是一年春好处,烟柳满皇都。渭水边侧,阿娘浣纱,我漂藿叶。春江水暖,江上白鸭成群,嬉水打闹,随波漂游。

我看得入神,眼神飘忽至渭桥之侧,桥下正有一座画舫,雅致华丽,正缓缓向我驶来。

忽地心口一窒,似被针扎了般。我抬头往上望去,渭桥之上正立着一人,身板阔绰,鹤麾高帽,身似神塑,目光投得极远,眼眸锐利阴鸷!

我紧着牙关,恨得切齿!竟是他——大蠡王伊稚斜!

他并未久停,便策马走开,我目光尾随,直勾勾望着。阿娘诧异,提点道,“丹心,谁人?若是识得,不如赶上去探探。”

“我怎会识得呢?”我欺瞒阿娘。

“看那人装束,似是匈奴人。”阿娘欲言又止,“还是莫要生事的好!”

“是!”我咽气应答,阿娘哪知我心头愤恨?那人非是一般的匈奴族人,他是我仇人伊稚斜,也是匈奴最有权势的王。

他若不死,我誓不罢休!我攥紧拳头,鬼使神差地跟了去,阿娘未吱一声,我独行渐远。待行过渭桥,我才恍然顿悟,可探头往江边望去,阿娘已不见了踪迹。

我壮胆前行,呼出飞红巾,沿着大道奔驰行去。

北构西折,他所往路径,正是去往骊山。骊山色泽苍黛,美如锦绣;渭水逶迤曲转,银蛇横卧;始皇封冢环抱其间,巍峨壮观;脉脉温汤细出石间,氤氲水雾,蒸笼云间。

牡丹汤、海棠汤、芳华汤、尚食汤和星辰汤,此为骊山五处温泉池。牡丹汤、海棠汤供于贵妃丽嫔,臣子得食尚食汤。星辰汤池依山而筑,南壁为山,北壁呈川形,日月洞天,承天雨露,专为天子所享。

我潜入骊山,从尚食汤、牡丹汤再经海棠汤,一一查探,并未见得伊稚斜。

他总不会去了星辰汤吧!伊稚斜是匈奴人臣,竟敢享汉天子汤浴,如是狷狂,目无法度。

月华皎洁,泉眼叮咚细声,温泉从两壁兽首注入池中,山间遍布云雾,雾霭翻腾,我潜于暗处,如在水中窥月,雾里看花。

朦胧之中我看得池水边负手立着一人,身形伟岸,正缓缓褪去身上大氅,我凝神屏气,呼吸大促,气血上涌!

赤铜色的肌肤裸露在外,我视线从他恣意披卷的长发游走到他结实瘦削的小腹,不敢下望,急着闭眼。恰在此时,我只听闻哗啦一声,水华如天女散花,飞扬激越,落回翻涌水雾中,又悄无声息。

伊稚斜闭目坐于水中,神情舒卷,黑发披垂,神情慵懒,可那双凤目似可通灵,妖孽诡谲,不容我大意。

星辰汤外为星辰殿,我从高处望去,灯火通明。殿内一干众者皆跪立,手捧香薰锦袍,恭谨侍奉,行止低微。

伊稚斜不希望被人打扰,意欲一人独享温泉。一侍者手捧香薰自大殿出,径往汤池而来。我见是机会,寻隙下手,趁势击晕那侍人,夺了香换了装。

白色长衫,淡蓝镶金,头饰冠玉,这身打扮,多半是为制香。

我悉数所持香薰,除却绿檀、白檀、柏香、天目、紫苏、迷迭香,还有远自西域的“苏合”,此香阴虚多火者忌用,伊稚斜阳刚缺阴,正对来路。

白石小径,曲折通幽处。我小心行走,手捧熏炉,立于池水边上。温泉热气上浮,如云龙吐雾,翻涌不息,隔着大半水池,我只隐隐见得他侧脸。

我缄口不言,只顾低眉调香,香薰渐起,伊稚斜微延鼻息,显有所感。我持起苏合,又添多迷迭,皆往香炉中塞去。

香炉生烟,花香清明,清风过处,香薰弥漫,幽月当空,如此良辰美景,林间生机处处。

“此为何香?”伊稚斜开口问询,声音一如往昔,低沉威严。

“禀王爷,此香名为‘潋滟’。”我作解,“云销雨霁,雨后新山,水光潋滟,百花斗妍。”

“呵呵,本王未见一花一草,何来斗妍之说?”他慵懒抬眸,饶有兴致望我。

“绿檀作新荷,白檀作芍药,紫苏作牡丹,柏香作玉梅,天目同蓝草。”被伊稚斜窥视,我难以镇定,努力自圆其说,“此皆名花,混于香中,虽不辨形迹,风骨犹存,故有斗妍一说。”

伊稚斜并未回答,倒有些困倦地闭上眼睛,身子微微后倾。我察觉所布迷迭香已生药力,伊稚斜身软无力,我该趁此机会,速速下手。

四处无人,我长吸一气,捏紧手心,壮着胆子,一步步沿池壁靠去,伊稚斜头已偏向一侧,胡碴上挂的水珠,轻盈滴落。

我凌厉扫视他,毫不犹疑将飞刀自手心飞出,这一例当是见血封喉,我只待他毙命偃息!

我凝神屏息,全神贯注,未待我看清飞刀入肉,如镜的水面忽地水花四起,疾风厉雨铺面而来,我闪身躲避,胸口又不知被何处袭来的掌风撞上,整个人被抛了出去。

伊稚斜如蛟龙出于江中,怒目黄澄,大手一揽,将我往池壁飞去的身子拦回,直直拖入水中。池中尽皆是温泉,我呼吸急促,连呛几口热汤。

冠带四散,黑发泼面,我惊慌四顾,并不见伊稚斜。

衣裳浸透,行走迟笨,我提着重衫,正待转身,脑后被人击打一记,继而身子被人勒住,直往池水边上拖曳。

勒住我的手臂坚如铁箍,他行几步,便将我往池壁上扔掷。身子落于地时,石壁哐啷一声,我只觉骨头都碎裂了。

“说,谁派你来的!”我伏在地上,头顶传来质询,我双手按地要撑直身子,忽地指间传来一阵剧痛,指节似是断裂,我痛得叫不出声,脊背弓了起来。

“何必强撑?这样,不就挺直了吗?”伊稚斜踩着我手指头,我受痛,不得不跪拜在他足下;当日匈奴祭天台,他足下轻轻一勾,我便跌倒跪地。

屈辱感盖过疼痛,我牙关紧咬,不吱一声。

“倒是好铁的娘们!”他俯下身子,抬起我的下巴,逼着我直视他,我将头歪在一侧,又被他别过。

我咬着唇望他,那双凤眼透满占有**,横眉怒目,霸气十足。

“刘——丹——心——”他拖长音唤我名字,十分确信我的身份。

我横着眼睛望他,并不解释。他瞠着凤目望我,并不侵近,最后竟是豁然笑了,“都六年过去了!贱人,你望我怎还是这个眼神,我有这般可恨吗?”

事情已败露,我决意寻死。我不想作祸国殃民的祸水,也不愿受他凌辱身虐,我面带惨笑,喉间却已溢满血腥,离死不过一步之遥。

“想死?”他掐捏我的喉咙,我干咳一声,一口血吐出。

“你就不可以成全我吗?”连死都要求他,刘丹心,你真是无能!

“美人,这可教我怎么舍得?”伊稚斜声音邪佞,须髯触及我面颊,我惊得浑身颤缩,恶心至极。

“我欲求死,不妄图生。”事已败露,我再活着,便会累及他人。我本决意刺杀伊稚斜后,便一死了之,奈何如今却求死不能。

“听闻赵信为你长留长安,我倒是想看看,这次他还能为你作些什么?还有谁能为你连命都不顾惜!”牵扯赵信,我再也掩饰不了,我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伊稚斜碎尸万段。

“匈奴无道,背信弃义,目无天理,杀伐掳掠,作奸犯科,无恶不作,早已丧尽天良,终会亡国灭种!”我满心恨意,说得极是痛快,盼着能快些激怒他,让他一剑将我斩杀。

“你大可尽管说!”伊稚斜冷笑,“这些话说给你的皇上听,是不是像极了兴兵出师的借口?”

我无言以对,斜睨着眼睛望他,这才发现他的右耳廓流了血,我叹气:“差之毫厘,没有杀死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失败!”

他冷笑望我,我脊背僵直,却也毫不示弱地瞪着他,似是诅咒。谁料他迅疾出手,突突两声,封死我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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