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谷蠡王贲书至。”宫人长唤,我惊坐而起。刘彻回神,顺势搂住我,怎么也不肯松手。
“先押着,容朕过后再阅。”刘彻倦怠,无心搭理。
“彻儿,事有缓急,还是先知明细处。”时夜已深沉,昭阳殿内一室繁华,夜明珠璀璨如昼。我四顾张望,方觉一日又过,我在刘彻怀间,已是坐至暮夜。
“朕就听夫人所言,拆开看看。”刘彻此言听在我耳里,格外亲切温暖,我淡笑不语,只定定望他,他也眼含笑意望我。
待他离了我,持书负手立于案前,我黯然垂眸。
刘彻持书久立,背对着我,身姿落寞。他久久不回,我惴惴不安,撩起珠帘,承转出阁,不巧望见俯跪于地之人,那身分明甲胄,惊得我低呼。
卫青!我痴痴望着殿下之人,咬着唇方克制自己不出声。
珠帘不可遏制地抖动,一帘玉珠颤颤巍巍,叮咚咛响。
“末将领命,先行告退。”我急着上前,却听卫青告退,心如玉珠,当真碎了一地。
“皇上!”我只瞧着卫青,他连脊背晃也不晃荡,便波澜不惊地出了去,再无影迹。一时怅然若失,我竟不知该如何唤刘彻,便一骨碌俯身跪下了。
“丹心。”刘彻将我拉至怀里,一面抹我面上泪痕,一面拊拍我肩头,“莫要忧心,朕不会让人伤你分毫。”
“丹心明白……”我泣不成声,不知是感知自己命数,还是在诉说自己情谊,只觉满腹苦水,内心酸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怎会如此畏惧?”刘彻紧紧揽着我,在我耳边低语,“不过是封言明你身份的信笺,于朕毫无胁迫之力。你已告知朕自己身世,朕不会因你是吴王刘濞女儿,恨增一分,爱减一分,更不会因此来估量你的罪名,将你设作十恶不赦的罪人。伊稚斜以此作盘算,得不了半分好处。”
“来人,呈蜡炬!”夜明珠光华如月,昭阳殿通亮如昼,刘彻却要蜡炬?但见宫人手持烛火,烛火摇摇,红影彤彤,彻儿剪影沉入白玉墙头。
刘彻扬手,火光跳跃,所持丝帛缱绻成灰。他的脸沉静如水,火光照得他面色阴晴不定。
“皇上……”刘彻将伊稚斜的书简付之一炬,我哑然惊愕,呆呆唤他。
“丹心。”刘彻回身望我,抽出一卷帛书给我看,他一启开,上书“汉天子亲启”,我不敢细看,只觑了眼末处落款“匈奴国於单太子与大汉南宫公主敬上”。
竟是於单小黄雀夫妇一起寄来的联名密信,我惊得说不出话,刘彻眼含笑意,不可捉摸,“军臣单于衰微,伊稚斜只手遮天,汉匈边境所陈三十万匈奴大军,皆是他亲兵。虎视眈眈,咄咄逼人,蚕食我疆域者,伊稚斜也。敢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伊稚斜贼狼耳,其心不正,虽势必衰。”
“匈奴太子於单得浑邪王、休屠王支持;又系单于嫡子,名正言顺;於单还是小黄雀的夫君,也算是朕的连襟,此时不联合他,还待何时?於单已向朕乞援,朕意欲联结於单太子,诛伊稚斜,永修为好。”刘彻血气方刚,打定主意。
“纵然如此,顾虑也是颇多。”我顾念刘彻,对伊稚斜仍颇有忌惮,“匈奴太子此举不过是为借机夺权,事成之后,真当能使我大汉国疆无患?此丹心忧虑之一也。诛杀伊稚斜,亦是丹心生平大志。伊稚斜武功颇高,防备颇深,丹心刺杀未遂。败露之后,他还将丹心俘至陛下面前,乘风兴浪,借题发挥功力可见一斑。若无十足把握,还望陛下莫要轻易下手。”
“陛下策略,是要发兵远征?”我茫然四顾,忆起阿爹说起龙城飞将,感伤不已,“孤军深入,此兵家大忌;助人争利,非仁义之师。”
“汉苦匈奴久矣!收复山河,驱逐外贼,岂非民族共盼之事?何为仁义?灭匈奴,护我华夏子民,便是仁义!我辈应努力废除和亲策,丹心不也曾这样告诉朕的?”刘彻狐疑地看着我,不解为何我有如此多的顾虑。
我恨匈奴深切,有抗击之心久矣,刘彻说了我不敢说不敢想的,实在大快我心。见他心意已决,我不再论战和,沉吟片刻,下定决心同他说道:“皇上所言,让丹心倍感振奋,也让丹心无惧无悔。丹心只会支持陛下,像陛下庇护自己一样,为陛下而生,为陛下赴死。”
“如是甚好!”刘彻再次揽我入怀,他握住我的手,此次我没再退缩,也握紧了他的手。年少时炙热的情感,似又在我的心中涌动,我的内心也起了波澜。
可我也清楚明白,这样的感情究源于我们一致的决心,年少时的约定,而非帝王赐予的宠爱,他对我的偏爱。
“丹心且看。”刘彻引我入里室,他竟已布下沙盘,将胸间韬略,一一推演,“自狼居胥山始,延至汉河南地、代郡、云中郡,名为单于地,实则为伊稚斜控制;上谷以东,接右北平,此为浑邪王占据;休屠王居西方,西接月氏、羌,毗邻陇西。”
刘彻俊眉飞扬,神采奕奕,山河点于指间,运筹帷幄。他指着靠近雁门、代郡一处城池,眸灿如星,“高祖未即位时,留侯张良定奇计下马邑,高祖遂从容得天下;后高祖又败韩王信于此,得以保天下。而今,朕欲陈兵马邑,与匈奴二王成掎角之势,诛伊稚斜,大破匈奴,以安天下。”
“皇上,朝中大臣如何议计?”我转而问起朝臣态度,我尤关心丞相窦婴、御史大夫韩安国、都尉汲黯意下。
“韩安国同大行王恢论战经久。韩安国伙同丞相窦婴、田蚡一帮老家伙竭力主和。得匈奴之地,不足以为广;有匈奴之众,不足以为强。强弩之末,矢不能穿缟素;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非初不劲,其力衰也。击之不便,不如和亲。”刘彻讽笑,“倒是好见识好气度,可朕偏偏欣赏王恢一众年轻将军,朕之裨将,男儿壮志当凌云!”
“李广将军、韩安国将军皆为皇上左膀右臂。”我不置可否,终是提及那人,“皇上善谋,赵信善守,王恢善战……卫青善袭……凤头豹尾,如虎添翼。”
“知我者莫如丹心!”刘彻激越,又揽过我的腰,“你说的众将军,都是朕最为倚重的。”
“如此,甚好。”知闻赵信还有卫青,都为刘彻心腹,我真为他们高兴。
“赵信主战多半因你,朕可理解。”刘彻沉吟思索,“至于卫青,他不置一词,未有只言片语,朕至今探不得他态度。他本为人持重,秉性老成,稍显保守,多半不赞同出战。可也正因他这脾性,朕最放心的还是他,朕将最重要军状交付与他。”
“为人持重,秉性老成。”我幽咽叹息,泪水止不住流下。这就是我心念之人,不同于我毫无顾忌、目无礼法,明明如此相悖心性,不可调和,可为何我会为他心痛得厉害?
“丹心,你可是在忧心朕?”刘彻见我啜泣,拉低了手托住我的脸,置于掌心轻蹭。
“事已至此,时日将至。丹心愿陛下平安,愿将士平安,愿百姓平安。”我的每一份牵挂,都牵连着呼吸。
“末将公孙敖有机要,需急见皇上,勿用通传。”公孙敖大步流星,直入后殿。
“丹……夫人!”公孙敖跪立,正待禀报,他避讳外人,我立于刘彻身侧,他稍加提点。
“爱卿何事?”我本欲避开,刘彻却不容我闪避,对着公孙敖蹙眉,微有不悦。
“果然不出皇上所料,伊稚斜今夜果真有大动作。”公孙敖禀道,“自戌时起,伊稚斜秘密约见淮南郡主刘陵于宣明行馆,至今未出。”
“刘陵?”刘彻困惑,我也震惊不已。
“淮南王?”刘彻思索,复念,“刘安?刘陵?你可有看错?”
“千真万确,臣不敢造谣生事,毁了王爷郡主名声。”公孙敖十分笃定。
“朕已授予五将军虎符,密谋子夜出征,将三十万大军,出四路深入马邑。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统领五军,出正路;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出北路;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出西路;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出东路。”刘彻运筹帷幄,军令即出,“传朕令,执金吾卫青、校尉公孙敖,即刻率羽林军前往宣明行馆,捉拿匈奴左谷蠡王伊稚斜并同淮南郡主刘陵。”
“臣领命!”公孙敖受命告退。
“切记,勿要伤人,勿要声张,不容闪失。”刘彻止住公孙敖,严正叮嘱,“一干人等,也连并拿下,不可有漏网之鱼。”
“诺。”公孙敖告退,刘彻目光尾随,久不收回。
“皇上。”我仰头望他,刘彻目光褪去锐意,隐约怅然,我心下惊忧。
“丹心。”刘彻躬身,拿捏我的手,揽过我的腰,我顺意,任他抱紧。
相拥无言,只留周身温暖残存,任子夜寂寂,清光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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