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浑身是胆,奈何太重情谊。若非他一人担罪,赵大人身为明部尉,责任在肩,现下又怎可安于此间,美人在侧,乐乎所以?”刘彻直指赵信,赵信跪侍于地,垂头不语。
“臣已知丹心无恙,终可安心向陛下请罪。兄弟当同进退,臣与卫青共担罪过,本就无可非议,皇上体恤罪臣,能容罪臣见着丹心平安,赵信已无遗憾,身死可矣。”赵信将“死”说得极是轻易,我摇头不许,也不愿失了最亲之人。
“朕的得力干将,到头来一个个只会求死!赵信,朕最倚重的就是你,朕不会治你罪,可你也勿要矫枉过正,恃宠而骄!至于卫青……”赵信愿意受死,反引刘彻反感。
“丹心知皇上不悦,可还是会站出来为卫青说话。卫将军得陛下器重,得百姓称道,只道他是重情重义,极是性情中人。丹心亦不想陛下失此良将。”赵信无忧,卫青却已入天牢,生死未卜,我知他并非不通情谊、冷血自私之流,并不怪咎他待我如何。
我跪倒在地,不顾刘彻怒意未熄,顶风劝诫,“丹心记得,大哥回匈奴时,是卫青同我一道劝下大哥,为的不过‘兄弟’二字;如今丹心苦苦劝谏,求皇上莫杀卫青,为的是‘忠义’二字;卫青虽未有功,可所作所为,尽皆磊落,侠肝义胆,望皇上思量。”
“朕自有分寸,丹心勿忧。赵信调任霸上,协助督军。朕也断不会在此关节,杀义士忠臣,令小人扬志。”我一番慷慨陈词,刘彻面色稍解,赵信拜受君命,我方气定。
“朕自有用之。”我与赵信叩首谢恩,末了,刘彻言语意味深长。
出三日,淮南王刘安发檄贲书,布告天下,联合衡山王刘赐谋反,兴兵二十万,挥军直斥长安。
刘彻手执书简,观刘安檄文,越往下看越觉荒谬,一时血气上涌,将书简扔掷于地,破口大骂,“乱臣贼子,作此矫诏,倒还真是出师有名!”。
我俯身拾书,略窥一隅,上面载着,“君王无道,为一女之私,大兴兵戈,致汉匈失和,废汉百年基业,累至宗亲女亡故。今四境戎起,民生维艰。起承天意,将伐无道,匡扶汉室。”
“皇上,北境未定,淮南王刘安又兴兵谋反,该当如何?”我惶然问刘彻。
“先破匈奴,匈奴一破,刘安自会退兵。”刘彻扫我一眼,答的简约。
“丹心非有离间之意,使叔侄不和,可还请奏报皇上。”我居刘彻边上,揣测道,“梁王势大,又得太皇太后庇佑,陛下最忧者实为梁王刘武,却未曾料想最先发难者竟是淮南王刘安。刘安若从淮水进兵,则可和南面衡山王刘赐合为一线,占据秦岭、淮河,将中原断作两段,上可攻长安,下可守腹地。荥阳为兵家重地,当日吴楚之乱,周亚夫大将军就是占据此处,以逸待劳,一举破吴。今梁王据之,如若梁王反戈,则长安四面受敌,形势危矣!”
“飞将军定能助朕擒得伊稚斜。”刘彻不睬我,固执己见。
“丹心闻知,飞将军善守不善攻,善拒敌不善奔袭。卫青、赵信年轻力胜,追击伊稚邪三日夜,尚无斩获,何况老将军人多辎重,聚力分散?”我不肯退让,执意进言。
“天罗地网,齐心戮力,朕不会改此策略。”刘彻见我执拗,终是不忍,“丹心最恨者何尝不是伊稚斜,如今可得而诛之,为何还要谏朕?”
我默然垂首,不作言语。恰在此时,军中加急密令直入大殿,刘彻听闻,双目圆睁,面色如土。
“老将军受伊稚斜侮辱,饮恨自杀。”字字痛切,直入耳心。
“身为主将,贸然追击,舍弃大军,远离本营,这根本就不可取,老将军糊涂!”刘彻恍过神来,大声怒叱,直拍案几。
“将军曾率百骑追击两名匈奴射雕手,射杀一人,生虏一名。回营时遇匈奴数千骑兵,李老将军令众解鞍下马,仰天而卧,匈奴因而疑有伏兵,不敢冒进,不战自退。”来报将士眼含热泪,泣不成声,“此为老将军疑兵之计,岂料今日故技重施,会出差错,害老将军受辱蒙羞。”
“伊稚斜为匈奴草原第一勇士,岂是普通小卒可比?”刘彻拒不领情,气焰愈盛,“何况伊稚斜为搏求生机,定会全力破杀,哪怕前方汉军万数,也不惜孤注一掷。李将军解鞍下马,自挽弓箭,力图一箭夺得伊稚斜性命,实是儿戏,如此轻率,将朕授意置于何处?伊稚斜又怎会放过如此良机?”
殿下诸人哑口无言。刘彻极是不满,“技不如人,蒙羞自杀,徒有匹夫之勇罢了。朕怨念李广,非因他兵败自杀,而是不满他身作主帅,不念身负之职,不思所犯罪过,胜愈骄败则馁。自杀不为谢罪,实是畏罪而死!李将军是蒙了怎样大难,竟比战死还严重?”刘彻怒意不消,揪着不放。
“伊稚斜未等老将军开弓,便抢先一弓搭两箭,分别射中将军左右两边副将,还自鸣得意,说……极难听的话……羞辱老将军。”来报小将惴惴不安,不敢往下。
“到底是什么难听的话,竟让老将军引剑自刎?朕倒要看看,伊稚斜如何巧舌如簧,让朕听了也要呕血!”刘彻复拍案几,震得跪立小将身子直跳起来。
“皇上息怒!伊稚斜说:到底黔驴技穷,李广这老驴,尚不及骡子。所谓‘李广射虎’,不过徒有虚名!”小壮士浑身战栗,说完这话,直觉蔫了,头俯到地里去。
殿上有宫侍禁不住笑出声,刘彻大为恼怒,大袖一扬,怒目视之,“拖出去,斩了!”
刘彻仰头闭目,复又睁眼深望着我。
我望着刘彻身影,虽龙袍加身,却依稀如三年前一般瘦削,不由叹息,心思彷徨。刘彻会否如我一样,不知如何应对当前困局?
“丹心?”刘彻屏退所有人,踱至我面前,从背后揽过我身子,贴紧我脊背,轻巧托入怀间。
我任他抱着,听他在我耳鬓说着,“朕不知今日何以至此,长安守军只余万人,何以抵挡南面十万大军?伊稚斜一旦逃还匈奴,则可盘活三十万大军,一旦交戈,定是恶战弥天,鹿死谁手犹不可知也。”刘彻说至此处,将我揽得紧些,我身子微颤。
“若兵临城下,长安城危,未央可破,丹心,你怕吗?”刘彻摩挲我耳根,贴着我问。
“未央长乐,长乐未央——丹心居于此间,长于此间,未有想过逃脱。”我摇头,心意决然。
“如今不过一时困窘,暂先委屈你。”刘彻捧着我的脸,极是认真,“待朕退走匈奴,平了淮南乱,朕定会给你补上盛况空前的册封典仪,该有的不能少,朕要让全天下看看你的容姿。”
“皇上。”我惊坐而起,“皇上当忧心眼下,莫要费心他事。”
“丹心。”刘彻又唤我,我点头应允,听他继续说道,“现下,谁可挡南面之兵?”
“丹心不知。”五大将军已遣往匈奴,卫青羁押天牢,赵信又被贬往霸上,朝中几乎无将,又有何人能用?
“朕欲用卫青。”刘彻道出这人名字,我惊得心悸。
“卫青领一万兵马,迎击淮南衡山联军十万兵马?”以一敌十,如此悬殊之力,怎敢奢求破敌,我悲炝不已,冲撞刘彻,“皇上是要卫青赴死!”
“他犯了如此大罪过,朕不杀他,已是天赐。如今朕将全长安百姓性命交予他,将大汉朝运数交予他,倾尽长安之兵,给他戴罪立功机会,如此信他,丹心怎还怨念朕不仁不义?”刘彻反诘,心绪激动。
“皇上就不担心卫青反戈一击,引兵寇一拥而入吗?”我瞪圆双眼,一时激愤,竟说出卫青倒戈的话,话一出口,自己亦是咋舌。
“你说什么,朕不相信?”刘彻疑惑望我,疑是听错,“你怀疑卫青?”
我是在怀疑吗?我说不出话,黯然垂头,卫青正居天牢,我不仅不顾念他,反累及他。
“丹心?”刘彻唤我,我别过脑袋望他,“朕对卫青忠诚从未有疑虑,没料到丹心竟会对他如此防备。那夜,朕也看见了,许是朕误会了你。”
刘彻说的是那日我在宣室殿前抱了卫青吗?他一提及,我竟觉卫青还在我身侧,怀抱着他时的温暖又充盈肺腑,一时无言以对。
“卫青不可降不可逃,只有胜或者败,只有生或者死!”刘彻斩钉截铁,“卫青若得胜,乱军势如蚍蜉,安可撼树?淮南王一举可破,信手擒来。卫青若得败,也得尝放走伊稚斜之恶果,朝野上下,谁人再敢苟合,暗连匈奴?”
刘彻一席话听得我冷汗涔涔,思绪涣散,脑子只余“生”、“死”之别。
“若是卫青……身死……全军覆灭……”待得问他,字字说来瘆人,我嘴唇紧咬,心如刀割,“皇上该当如何?”
“誓守长安,长安城在,朕在;长安城亡,朕亡。”刘彻说出那个“亡”字,我也止不住点头,我会和他并肩战斗,绝无退缩,正如儿时誓言所语“誓死追随”。
卫青已然赴死,我又何吝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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