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三十二章 不入未央(一)

阿爹离世虽不久日,墓冢上松柏梧桐已枝枝覆盖,叶叶相通。阿娘、阿爹同合葬,我料想阿娘心意,便有意将墓穴面朝阳陵,遥遥与先帝皇陵对望。

先皇待我恩重如山,无异于其他皇子,常言丹心“孝顺”,却不知丹心最未守好的便是孝道。

我久浸哀伤,心外无物,也忽略了身侧之人。

卫青一路伴我,恪守间距,慎重其事。一念及他,我倍感无力,心如烟波,他亦是不知该如何面我,相顾只知唤我名字。

“女儿家难养,近不逊,远则怨。戎事恐亟,不可怠慢,将军可先行离去。”我虽沉湎伤痛,可对长安遍传匈奴犯边、扫荡上谷,也是有所耳闻的。

卫青并不望我,只留我一句话,“你需同我回去!”

他性子犟,我也割舍不下他,拜别老父老母后,我掮走飞红巾,同他回孟门。

我静默坐着,未有一言一语。卫青并不劝慰,倒是忙于修葺竹屋,布置菜园,又四处奔走,栽种从山中移来的芷兰。幽兰正当香远益清,高洁如霜。

“蝈蝈!”听得脆脆一声唤,我没来得及看清,一个圆实的小身子,便已扑入怀间。

“去病!”小脸红扑扑,眼睛亮闪闪,缩着双手抓住我衣角。我抚着他的脸,望着他的眼,又惊又喜,激动得又要滴泪,“你怎会在这儿的?蝈蝈对不住你,自你归长安后,都未及顾及你。”

“蝈蝈!是舅舅托人照顾的我,今日他回长安唤我来见你。”去病唤我,恰在此时,卫青瞪眼,小家伙晃着脑袋,贼头贼脑,“蝈蝈,舅舅说,以后不能再这样唤你,他要我唤你……”

我心一沉,斜睨卫青,却见他淡淡说了声,“我常年征战在外,去病需得你多加照顾。”去病拉紧我的手,咯咯细笑,“我不听舅舅的,不给唤‘蝈蝈’,去病就唤‘姑姑’!”

“一样,一样!”去病嘟嘴,我忍俊不禁,连连应答。

“麻烦照顾他!”面上客套,冷言冷语,我听着却觉心热,不由抱紧去病。

“姑姑,你以后教我骑马好不好?”小家伙伏靠我肩头,伸手抚摸飞红巾脖颈,两眼泛精光,极是热切。

“都依你,就看马儿乐意不乐意了!”我嬉笑,飞红巾朝我眨眼,我想起城门口初遇刘荣、马市初遇刘彻的场景,再回头望望去病,感喟岁月流转,韶华易逝。

“飞红巾跟我亲,姑姑只管教,去病只管学!”去病眼睛乌亮,机灵机俐。

“丹心。”卫青唤我,“去病就交由你照顾!”

他连屋子也未踏进,便打马离开。望着青衫飘飞,去病一头雾水,“舅舅对姑姑爱理不理的,一句话没说完,怎就走了啊?”

“小鬼头。”我抚抚去病脑袋,未再说什么。

时光荏苒,不觉又一春。卫青自携来去病离开后,我便再未有见他。家中所需卫青皆有置备,林中吃食素简,偶尔我会带去病上山猎寻野味打牙祭。

我教习去病骑射,这小子资质聪颖,一点即通。去病不爱读书,这可实在恼了我,我劝习兵法,他竟口出华章,“为将须随时运谋,何必定拘古法?”

“你又不愿读书,又不愿识字,那你试试弹琴。”我一本正经教唆,将去病按在琴案上,就差告诉他,他父母词曲音律皆上品,他若有天分,便该好好学。

“才不要呢,弹琴那么枯燥的事,去病才不学呢!”去病执拗,从琴架上挣脱,跳至一侧,我被这小子气到不行,他身上真的毫无刘荣织艳的影子,却也未曾不是好事。

他指着我咯咯直笑:“倒是姑姑每每抚琴,沉醉不已。去病看得出,姑姑是在想舅舅。不知舅舅见了,该是怎么个高兴法,是像去病一样好笑呢,还是还像平日那样,还要板着脸充正经?”

这小子不喜静,却很是聪慧,我幽然叹息,心思:远行人,何日归来?

车骑将军卫青出上谷,骑将军公孙敖出代郡,骁骑将军赵信出雁门,轻车将军公孙贺出云中。卫青至龙城,获首虏七百级。皇上下诏:“夷狄无义,由来已久。匈奴数犯边境,故遣将抚师。将吏新会,上下未辑。代郡将军敖、雁门将军信,所任不肖,少吏犯禁。朕欲刷耻改行,复奉正义,厥路亡繇。由是赦雁门、代郡将士不循法者。勇闯敌境,使敌人望风丧胆,大胜者,车骑将军卫青也,论功行赏,加封‘关内侯’。”

卫青得以封侯,我自是高兴,可赵信无功,我不免黯然,为大哥隐忧。我一直疑虑,赵信过得安好?当初我被沉尸江中,赵信终是连我尸身也未见到,该是如何孤寂绝望?我挂忧赵信,每每想出言问询,可望着卫青深沉的凝眸,心便软得毫无气力,我亦怕知晓答案,如此往复,终是开不了口。

“舅舅回来啦!”去病兴奋呐喊,听得卫青归来,整个院落似都沾满喜气,桃花闻讯,笑曳风中,花枝招展迎人。

“怎生战袍未换,倒是去哪喝酒庆功了?”卫青着青袍出现在我面前,一年未见他,我只嗅着气息,便觉与往常不同,忍不住便说了这么一句。想来,常相思人常相忆,我于他,方会如此熟悉。

“舅舅这次可是喝多了哟!”去病扑在卫青怀里,翘着鼻头往卫青脸上贴。

“你小子,尽是调皮!”卫青佯装要赏去病暴栗。

“每年必须一次放纵豪饮,舅舅不带上去病罢了,也竟瞒着姑姑!”去病低着脑袋,怯生生地退至一侧。

卫青的脸色一分分沉下来,气息渐长,显是被去病说中心事。

“可是和赵信大哥有关?”我喉间梗塞,都不知自己是如何问出这话的。

卫青眼睛亮得吓人,只怔怔望着我,倒是我不敢望他,更像喝醉了。

“呵呵。”卫青竟是落寞一笑,光华满面,“陪大哥去渭水边的酒家喝酒,又有何可奇之处?今日不过喝多了些,你们便疑神疑鬼?”

“卫青!”我心酸不已,只叫唤他,便觉声嘶力竭。

眸间锐意不改,只一瞬,他便至我面前,未等我反应,已紧紧将我揽在怀里。

“卫青。”我再无顾忌,也箍紧他脖子,害怕松手。

“姑姑!”去病一声喊,我与卫青方醒神放开彼此,我垂头揩拭眼泪。

“姑姑,你怎么了?”去病拉过我的手,又指指卫青,“是不是舅舅欺负你了?”

“没有的事!”我矢口否认。

“好小子,倒是会护全你姑姑啦!”卫青一把抱起去病,扛在腋下,“舅舅不在,一张嘴倒是油滑得很,什么话都敢说,没大没小的,被你姑姑惯坏啦!”

“才不呢!”去病辩驳,“姑姑可讨厌了,天天逼我学琴!”

“我……”我气急,正待答话,却发觉一双晶亮的眼睛正盯得我,至于喉间的话又咽下。

“那便不学,舅舅教你吹箫!”卫青别有深意地望我一眼,我无法躲闪,亦无法逃脱。

由是,我夜夜闻得洞箫,卷地而起,随风而落,似诉情丝难斩。每每夜凉,我只身立于琴架前,却不敢妄拨琴弦,月影落于琴台,我独自徘徊。

岁末,孟门落雪,卫青踏雪而来,清俊的身影落于雪里,飘飘如惊鸿。

“丹心!”他从身后环住我。我由他抱着,蜷缩在他怀里,笑弯眉腰望他,“近日落雪,你可应允过,要带我寻遍孟门十景呢,可不许不作数!”

“难得丹心如此兴致,却之不恭。”卫青牵过我的手,引我上马,我俯靠他胸前,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穷极目力,也见不得尽头,大河飞瀑已冰峰倒挂,霓光若隐若现,晶莹剔透,五光十色,瑰丽大气,宛如珍珠。

“秋鸟已归山,多半已见不到白鸦群飞,松影翳翳。”卫青无奈。

我抿抿嘴,“不是还有柏抱莲盆吗?山巅有古柏一株,披枝下垂及地,拳曲向上,枝叶葱茏,形似莲花。大雪冰封中,定别有气魄!”

“果然。”大雪压松柏,松柏愈发挺立,“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上形如柱,下形如盆,傲立天地间,虚怀天下人。”我仰望苍柏,连连赞叹,“大将军,我说得可是无错?”

卫青望我,眉间凝思,我见他这模样,笑意凝住。

“青儿?”我唤他,“你可有心事?”

卫青近前,摩挲我的手,亲昵言语,“流云回雪,如沐晴岚,我为丹心容姿所引,因故怀想。”

平日他说这话,我定十分欢喜,做娇羞状。可今日,我竟觉空空如也。

归来时,卧于马背,逆风奔驰,雪花扑簌。我禁不住颤抖,将他揽得更紧,在他耳鬓厮磨,声音柔媚无力,“卫青,带我回家吧。”

他一手打马,一手紧贴我脊背,我从下处望他,下巴如削,恰到好处,纵马飞驰,鬓发飞扬,竟得一股不羁落拓之意。

“卫青真浪子!”我展颜嬉笑,爱极他如塑神态。

他未作应答,只将我搂紧,待回至孟门,我便由他抱起,直入鸳鸯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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