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槐安巷像被浸在融化的蜜糖里,青石板路被正午的太阳晒得发烫,脚踩上去能感觉到细碎的暖意从鞋底往上窜。巷口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撑开浓密的冠幅,将蝉鸣和热浪都筛成细碎的光斑,落在“砚知堂”那扇深棕色的木门上,门楣上烫金的匾额被晒得泛着温润的光。
沈砚辞坐在窗边的花梨木桌前,指尖捏着一支狼毫笔,正给一页宋代《论语》残卷做脱酸处理。桌上铺着雪浪纸,砚台里磨好的徽墨泛着莹润的光,空气中飘着松节油与古纸混合的淡香,静得能听见笔尖划过纸页时“沙沙”的轻响。他穿着一件洗得软和的浅灰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指腹沾着一点透明的浆糊,却丝毫不显凌乱——仿佛将“清冷”二字揉进了骨血里,连呼吸都带着疏离的静。
“哐当——”
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突然从隔壁传来,像颗石子砸进平静的湖面。沈砚辞握着笔的手顿了顿,笔尖的浆糊在残卷上晕开一个细小的墨点,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抬头看向窗外——隔壁那间闲置半年的铺面终于有了动静,几个搬家工人正扛着巨大的画架往里走,画架边缘沾着未干的钴蓝色颜料,像不小心蹭到的天空碎片,扎眼得很。
没过两分钟,又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穿着亮黄色T恤的男生蹦蹦跳跳地从铺子里跑出来,手里抱着一摞速写本,黑色碎发被风吹得微微翘起,额头上沾着细汗,却笑得眉眼弯弯,连眼角都透着鲜活的劲儿。他低头清点速写本时没注意路况,转身时正好撞上刚出门的沈砚辞。
“哎哟!”
男生怀里的速写本哗啦啦散了一地,最上面那本摊开,画着槐安巷的晨景——老槐树的枝桠交错,光斑落在青石板上,连巷口早餐铺冒起的热气都透着灵气。沈砚辞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目光落在散落的画纸上,眉头皱得更紧——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混乱,就像不喜欢童年时父母总在修复古籍时忽略他,只留下满室冷清的墨香,连句温声的叮嘱都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男生连忙蹲下身捡速写本,头顶的碎发蹭到沈砚辞的裤脚,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他抬头道歉时,沈砚辞才看清他的脸:皮肤是透亮的白,眼睛像浸在温水里的杏核,笑起来时左边脸颊会陷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怀里还抱着一支冒尖的画笔,笔杆上缠着橙色胶带,透着股没被生活磨平的鲜活。
“我没看路,没撞疼你吧?”男生把速写本拢在怀里,仰着头问,声音像刚剥壳的橘子,甜丝丝的带着点脆劲,能驱散夏末残留的燥热。
沈砚辞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一本速写本。指尖碰到纸页时,能感觉到上面还留着男生画画时的温度,比他常年微凉的手暖了不止一点,像揣了颗小太阳。
“谢谢啊!”男生接过速写本,笑得更灿烂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我叫夏曜阳,夏天的夏,曜日的曜,太阳的阳!以后就是邻居啦,你叫什么呀?”
“沈砚辞。”沈砚辞的声音很轻,像落在水面的墨滴,“砚台的砚,辞章的辞。”
“沈砚辞?”夏曜阳重复了一遍,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亮的小灯笼,“这名字也太有感觉了吧!像古代藏在书斋里的先生,又安静又有学问!”他说着,指了指沈砚辞身后的“砚知堂”,“你这店是卖文房四宝的吗?我刚才路过,看里面摆了好多旧书。”
“古籍修复。”沈砚辞简洁地回答,目光落在夏曜阳怀里的速写本上,“你是画画的?”
“对呀!”夏曜阳立刻打开话匣子,献宝似的翻出速写本里的画,“我刚毕业,想在这开家文创店,卖我画的贴纸、手账本,还有印着槐安巷风景的帆布包!你看,这是我昨天画的老槐树,是不是很像?”
沈砚辞低头看着画纸,老槐树的树皮纹理清晰,光斑落在青石板上的形状都透着真实——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幅风景速写都多了点烟火气,不像画,倒像把槐安巷的晨雾都揉进了纸里。他沉默了几秒,指尖轻轻碰了碰画纸上的光斑:“笔触很活。”
“真的吗?”夏曜阳眼睛更亮了,激动得差点蹦起来,“我还担心画得太随意呢!对了沈砚辞,我装修的时候可能会有点吵,要是影响你修书,你一定要跟我说,我让工人轻一点!”
“嗯。”沈砚辞点头,转身准备回店,又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眼夏曜阳脚边的青石板:“门口这块石板松了,走路小心点。”
夏曜阳低头看了看,果然有块石板微微凸起,他连忙朝沈砚辞挥挥手:“知道啦!谢谢你提醒!以后请多指教呀沈砚辞!”
沈砚辞没再回应,推开“砚知堂”的门走了进去。木门关上的瞬间,他靠在门后,指尖还留着速写本的温度。桌上的《论语》残卷还摊着,那个被墨点晕染的地方,此刻看起来竟没那么刺眼了。
窗外,夏曜阳还在忙着搬东西,亮黄色的T恤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睛发暖,偶尔传来他和工人的笑声,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沈砚辞心里漾开浅浅的涟漪。他走到窗边,看着夏曜阳蹲在地上画速写的背影,笔尖在纸上快速移动,偶尔抬头看看老槐树,又低头继续画——那样专注又鲜活的样子,像道暖光,照进了他常年冷清的世界。
傍晚的时候,沈砚辞准备关门去巷尾的超市买米,刚走到门口,就看到夏曜阳坐在隔壁铺面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根橘子味的冰棍,见他出来,立刻朝他挥手:“沈砚辞!你要出门吗?这个给你!”
夏曜阳跑过来,递给他一根还冒着冷气的冰棍,包装纸上印着可爱的橘子图案:“我刚才在巷口买的,超甜!你试试!”
沈砚辞看着那根橙红色的冰棍,想起小时候妈妈偶尔会买给他的零食,却总在他没吃完时,就被急事叫走的父母忘在冰箱里,最后只剩下融化后黏糊糊的甜。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谢谢。”
“不用谢!”夏曜阳咬着自己的冰棍,笑得眯起眼睛,“对了,我明天要去买颜料,你知道哪有卖专业画材的店吗?”
“巷外三条街,有家‘墨韵轩’,卖国画用品,也有西画材料。”沈砚辞报了地址,看着夏曜阳掏出手机记下来,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戳着,像只忙碌的小松鼠。
“好嘞!我记下来了!”夏曜阳收起手机,又咬了一大口冰棍,“那我不耽误你出门啦,明天见!”
“明天见。”沈砚辞看着夏曜阳跑回隔壁,转身往巷尾走。手里的冰棍渐渐融化,甜丝丝的液体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很快被晒干,只留下一点淡淡的痕迹。他抬头看了看天边的晚霞,橘红色的云团裹着夕阳,像夏曜阳手里的冰棍,暖得让人心里发甜。沈砚辞低头舔了舔指尖的甜意,嘴角不自觉地勾了一下,又很快压了下去——却没发现,自己眼底的清冷,已经悄悄染上了一点温度。
回到“砚知堂”时,沈砚辞把没吃完的冰棍放进冰箱,然后坐在桌前,重新拿起狼毫笔。这一次,笔尖的浆糊没有再晕开,墨色落在纸上,平稳又流畅。窗外的蝉鸣渐渐弱了,巷子里传来邻居回家的脚步声,偶尔夹杂着孩子的笑声。沈砚辞看着纸上渐渐清晰的“学而时习之”,突然觉得,满室的墨香里,好像多了一点橘子味的甜。
他想,或许夏曜阳说的没错,这个夏天,真的要请多指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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