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抚惊蹄西风镇百骏 蔽雪眸清桐待燎原

沉重的侧门在身后哐当合拢,隔绝了外面浓郁的血腥和初露的晨光(虽然微弱)。扑面而来的是更为浓烈、充满野性力量的混合气息——粪便、汗酸、草料,以及数百匹健硕马匹灼热的喘息和不安的骚动。

马棚巨大而幽暗,粗壮的梁柱撑起宽阔的顶盖,隔栏内挤满了形态各异的骏马。这些马匹显然来自不同地方,有些是高大的北地战马,鬃毛粗粝,眼神桀骜;有些是筋腱分明的健走马;还有一些温顺些的驽马。此刻,它们都被陌生环境、拥挤空间以及外面不久前的血腥杀戮所惊扰。感知到陌生人闯入,焦躁的情绪如同无形的火花,迅速在马群中蔓延、炸开!此起彼伏的喷鼻声越发急促,不安的蹄声踩踏着地面,发出沉闷如鼓点般的声响,几匹性子烈的公马甚至扬起前蹄,嘶鸣着试图冲撞隔栏!

呯!呯!

隔栏剧烈摇晃的声音震得苏清桐心头发慌。她攥紧了手中染血的“离恨苦”,然而看着眼前这如同沸腾般、躁动不安的庞然大物群,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瞬间攥住了她。刀能杀人,却如何安抚这些受惊的兽群?靠近?随时可能被狂躁的巨蹄踢成肉泥!她的计划——在每匹马的尾巴上绑上点燃的稻草——此刻显得如此荒谬!别说绑稻草了,连安然靠近其中一匹都难于登天!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悄然漫上心尖。

“嘘……别怕……别怕……”苏清桐下意识地发出轻柔的声音,试图安抚,但这微弱的声音在喧嚣的马蹄嘶鸣声中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瞬间消失。马群更加骚动,几匹马的眼中露出了凶光。

就在苏清桐几乎要放弃这个想法的瞬间,一道瘦骨嶙峋却无比坚定的身影从她腿边擦过。

是西风!

只见它拖着那条伤腿,跛着足,竟毫无畏惧地走进了巨大的马棚通道中央!它那被累累伤痕覆盖、显得格外瘦小的身躯,在这些壮硕的马匹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然而,一件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

西风抬起了头,不是那种畏畏缩缩的姿态,而是一种奇特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威仪!它对着最近几匹暴躁撞栏的公马,发出了一声低沉悠长的嘶鸣!

这嘶鸣声并不响亮,甚至带着一丝沙哑,却仿佛拥有穿透一切的魔力。不同于惊雷那种暴烈洪亮,西风的声音更像是一泓沉静的古泉,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力量沉淀。

奇妙的一幕上演了。那几匹正要扬蹄猛蹬隔栏的公马,突然僵住了动作!它们那铜铃大的眼睛里,狂暴的凶戾竟如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继而转为敬畏的目光?它们的蹄子缓缓放回地面,高高昂起的头颅也渐渐低垂下来,鼻孔喷出的粗气也放缓和了。

西风没有停下。它开始沿着通道内侧缓缓走动。每经过一个隔栏前,它都会停下脚步,抬头凝望栏内的马匹,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短促、如同古老歌谣般的咕噜声。那声音似乎蕴含着安抚、引导和绝对的权威。它伸出瘦长的脖子,轻轻触碰隔栏木桩,甚至穿过缝隙,去轻轻蹭一蹭里面马匹的鼻翼。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无论多么暴躁、惊恐的马匹,只要与西风那深沉、仿佛蕴含着无尽岁月的目光对视片刻,那马匹便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迅速安静下来。原本撞击的停止了,扬蹄的放下了,低声嘶鸣变成了温顺的喷鼻。如同涟漪扩散,仅仅片刻功夫,整个巨大马棚里那沸腾般的躁动竟奇迹般地被平息了!只剩下轻微的蹄声和温顺的咀嚼声。西风就像一个拥有魔力的乐师,用无声的语言驯服了庞大的乐队。

苏清桐完全看呆了。她忘了恐惧,忘了计划,只觉一股深沉的暖流和难以形容的震撼冲击着她的心。这匹饱经磨难、看似随时要倒下的老马身上,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西风……”她轻轻唤道,声音带着哽咽。

西风回过头,那双清澈的眼睛望了她一眼,似乎在说:去做吧。有我。

不需要任何言语的解释,苏清桐瞬间领悟了西风的用意。这是机会!是唯一的机会!

她再无迟疑。迅速解开缠裹在“离恨苦”刀鞘上的布条和稻草(露出雪白骨鞘和玄铁刀柄),将那些沾了血的稻草放在一边。她目光扫视马棚,很快在角落的库房找到了目标——几捆厚厚的、用来给马匹遮挡风沙日晒的旧蒙眼布!旁边更是堆着如小山般高耸的、干燥得一点即燃的麦秸草垛!

“就是它们!”苏清桐眼中燃起希望的光,手脚麻利地开始行动。

她拆解下大捆的蒙眼布,快步走到最靠近入口的隔栏前。里面的马匹在西风的“注视”下,异常温顺地接受了苏清桐的靠近。她颤抖着手(一半是紧张,一半是激动)将蒙眼布轻柔地系在马的头部,挡住了它们的视线。她挨个走到那些骏马的跟前,柔声细语地安慰着它们,安抚着这群暴躁的马匹。

蒙上了眼睛的马匹显得更加安静,仿佛隔绝了外界的纷扰与杀戮气息。苏清桐的动作由生涩渐渐变得熟练。

蒙眼,解缰绳(为冲击做准备),然后,她开始最关键也最耗时的环节——在每一匹马的尾巴尖上,仔细地缠绕捆绑上一大束麦秸!她用布条缠紧,确保这些稻草束不会轻易掉落。这是一项庞大而繁琐的工程。

就在苏清桐专心致志地给一匹雄壮的黑马尾巴绑上稻草时,一滴冰凉突然落在她因劳作而渗出汗珠的鼻尖。

她微微一怔,抬头望向马棚顶棚的缝隙。

天亮了?不!那一点点透下的微光中,竟然有零星的、纯净洁白的东西在飘舞、坠落……

是雪! 初冬的第一场雪,在这样一个混乱而血腥的黎明之后,悄然而至。

起先只是零零星星的雪粒,打在干草和隔栏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但很快,雪粒变成了轻盈的雪片,像一片片小小的羽毛。它们优雅地、无声无息地从棚顶的缝隙间、从四面漏风的豁口处飘入马棚,落在苏清桐的头发上、肩膀上,落在安静马匹的鬃毛上,落在沾血的麦秸上……为这充斥着牲口气息的地方带来一丝意外的、不真实的纯净。

苏清桐下意识地伸出手,一片精致的六角冰晶落在她掌心血污未净的手心,瞬间融化成一滴清澈的水珠,混合着血污滑落。一股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弥漫。

她加快速度,沉默而专注地继续捆扎。棚外的世界似乎也因为这雪的到来而陷入了奇异的平静。那些原本遥遥可闻的巡逻呼喝、刀兵碰撞声仿佛被这漫天飘舞的白色精灵吸走了,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雪花簌簌降落的细微声响。

当苏清桐终于绑好最后一匹马的尾巴时,马棚外的世界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雪,不再是零星的试探,而是演变成了鹅毛般的柳絮大雪!铺天盖地,密集地、无声地自铅灰色的苍穹倾泻而下,仿佛要将世间所有的喧嚣和污秽全部掩埋。

苏清桐走到马棚那破败的入口处,推开了半扇门。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屏住了呼吸。

目之所及,尽是狂乱席卷的大雪。鹅毛般的雪片漫天飞旋,密密织成一张巨大的、飘摇不定的纯白帷幕,遮天蔽日。视线被压缩到极近的距离,往日清晰可辨的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柱、倾颓的房屋,此刻都在飞扬的雪幕后变成了朦胧而扭曲的灰色剪影。世界仿佛被这无边无际的白所吞噬,只留下轮廓。倒塌的废墟顶上、焦黑的木梁尽头、散乱堆积的瓦砾之间,都被覆盖上了一层迅速增厚的、松软纯净的白色绒毯。

极致的毁灭。断壁残垣诉说着昨日的烈焰与哀嚎。

极致的纯净。无声飘落的雪试图温柔地将伤痕暂时掩埋。

这份对比带来的视觉冲击,形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静谧,一种在大毁灭后、于混沌初开的雪落中沉淀下来的、沉重的安宁。所有的喧嚣——无论是赤拳军的呼喝、还是不久前小巷内短促的杀伐——仿佛都被这场不期而至的暴雪冻结、封存了。只有雪花落在废墟上的簌簌声响,成了此刻天地间唯一的乐章,空旷而辽远,带着一种洗净了灵魂般的清寒。

西风缓缓踱步到苏清桐身边,与她一同静静地望着这大雪覆盖的焦土世界。惊雷也安静地立于她们身后,只有温热的鼻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小团白雾。

苏清桐深深地吸了一口凛冽清寒的空气,让那份寒意贯穿肺腑,压制住心底翻腾的疲惫和刚经历过杀戮的血腥气息。天色已经大亮,虽然被大雪遮蔽得昏暗,但外面行动太过危险。那六个守卫的尸体……必须处理掉!

她不再犹豫,顶着风雪迅速行动起来。利用马棚里找到的几块破旧毡布,她和惊雷一起(用嘴拖拽),费了很大力气,将那六个已经有些僵硬的尸体逐一拖拽、掩盖、并塞进了马棚最深处、靠着院墙的一个堆放破烂杂物的小隔间里。她用破木板、废弃的草料甚至马粪盖在最上面,尽可能掩盖血腥气和痕迹。做完这一切,她已经精疲力尽,浑身沾满了血污、雪水和泥土。

重新关好马棚沉重的侧门,将血腥和大部分风雪隔绝在外。马棚里光线昏暗,只有缝隙间透下的雪光微微照亮。数百匹被蒙上眼睛、尾巴上绑了“火种”的骏马温顺安静地伫立着,只有偶尔的喷鼻和尾巴轻轻甩动麦秸的细微声响。空气中弥漫着草料、马匹和若有若无血腥的混合味道,但更多的是一种等待风暴来临前奇异的、压抑的平静。

苏清桐选了一个靠近门边,能观察院内动静又能遮挡风雪的小角落,靠着干燥的草垛缓缓坐下。西风安静地卧在她身边。惊雷则守在不远处,高大的身影如同守护神。

疲惫如同排山倒海般袭来。紧绷了几乎一整夜的神经骤然松弛,加上长时间的劳作和心理上的巨大冲击,让她几乎瞬间陷入昏沉的边缘。

但在彻底合上眼前,她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门缝外的天空。漫天大雪依旧不知疲倦地翻飞着,如同无数被揉碎的、失魂的魂魄,在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土地上空无休无止地盘旋、坠落、堆积。

静谧,覆盖着残骸。火种,蛰伏于马厩。

她,需要一个时机。一个能点燃燎原之火的时机。风雪掩护之下,身体需要喘息,精神需要凝聚,只待那致命一击的时刻。

眼皮沉重落下,意识沉入黑暗。马棚内只剩下骏马均匀的呼吸,西风绵长的鼻息,以及棚外风雪不知疲倦的低吟。死寂的世界里,唯有雪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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