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局中局

飞雪如絮,堪堪一夜,天地浑然一白,连常青的树木都探不出半点青翠。

屋里没生火盆,常冀雪抄书的手很快被寒意浸透。她放下笔,一面活动已趋麻木的双手,一面担忧连夜进山伐炭的兄长。

常家爹娘去得早,兄妹两个早早自谋生计。好在左邻右舍和谐,见两个孩子孤苦,平日里多有帮衬,抄书的活就是他们照顾着得来的,至于伐炭,算是子承父业。

屋外传来车辙碾过积雪的声音,常冀雪赶忙去开门。

常冀年满面尘灰,赶牛车的手十指黢黑,心里却十分欢喜。见到妹妹,眉开眼笑地拍了拍满当当的车子:“这样的天气咱的炭不愁卖了,等卖了钱扯布给你做身新衣裳,咱们好好过个年。”

常冀雪鼻子一酸,将兄长让进屋里,拧了帕子递给他:“衣裳不计较新旧,能穿就好。把钱攒着,开过春来,哥哥该筹谋去京城参加会试了。”

常冀年擦洗着手脸说道:“乡试的结果未出,不一定中不中呢。”

太上皇殡天,举国大丧,紧跟着新帝登基,原本应在八月开考的乡试推迟到了十月举行,又缘故不明地迟迟未放榜。

常冀雪信心十足:“以哥哥的本事,解元也当得。”

“承阿雪吉言了。”常冀年笑道,“城里的大户一应供给都是有定例和时间的,这雪来得急,很多人家必定未及添置木炭,咱们的又多又好,定能卖上价。”

听他说得开心,常冀雪跟着笑了,端起他洗过的水泼去屋外,顺带着拿了备好的早饭回屋。

常冀年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正在生火。

“哥哥累了一夜,吃完东西先休息休息吧。”

“去晚了生意不好做,东西我带着路上吃。”

常冀雪欲言又止,没忍住红了眼眶。

生好了火,常冀年过来温言安慰:“好阿雪,哥哥不累。这趟跑回来过冬足够了,到时我就在家里歇着什么也不干,你可不许嫌弃我好吃懒做。”

知道他是在哄人,也知道这一趟是非去不可,常冀雪哽咽叮嘱:“雪路难行,哥哥要当心。”

“好——”常冀年也嘱咐她:“抄书费眼睛,要多歇歇,不急在一时。”

常冀雪点点头,送他出门,只见几匹快马踏雪而来,马蹄溅得飞雪四散。马背上的人锦衣皂靴,身后由金丝银线织成的彩旗在因飞驰而形成的风中猎猎作响,伴随着骏马奔腾的声音在宁静的村庄里回荡,引得在家的村民们纷纷出来观瞧。

马队停在了常家门口,几人翻身下马,为首的对常冀年揖手问道:“请问可是常冀年常公子?”

常冀年回礼:“不敢,正是。”

那人跪下磕了个头:“公子喜中解元,小的们是先行来道贺的,县尉和县令随后就到。”

一句话让周遭炸开了锅:

“十五岁的解元,常家祖坟冒青烟了!”

“且说呢,十里八乡这些年也就这一个。”

“我早说这小子是读书的料。”

……

人们呼啦啦涌了过来,七嘴八舌地给常冀年道喜。兄妹二人一怔,随即喜出望外地对视,继而发起愁来——按礼,该给报喜的打赏,可家里没几文钱,那车炭还没来得及卖出去……

一阵吹拉弹唱的喜乐由远及近,炮竹声此起彼伏,热闹得犹如新年,一队人前呼后拥着两座轿辇而至,县尉与县令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众人连忙跪拜相迎。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常解元。”

县尉一个箭步上前阻止了常冀年行礼,接下来便是一些“恭贺、本县之光、与有荣焉”的场面话,连带着一车炭都被他夸出了花,平时恨不能白得去的东西竟要花重金求购,常冀年坚持以市价交易,他不情不愿地作罢还不忘赞一句“解元郎高风亮节”,引得众人心里直发笑。

此后热闹种种不一而足,及至万事归宁,已近除夕。

子时将近,常冀雪梳洗过后懒懒地拥在被窝里看常冀年拨弄火盆。

“哥哥打算几时动身?”

“爹娘忌日过后吧。虽说初春乍暖还寒的,总强过冬日,你在路上能方便些。”

常冀雪意外地眨了眨眼:“哥哥要带我一起吗?”

常冀年笑问:“你不想去京城开开眼界吗?”

常冀雪说想啊,但一路花费……

“乡试举子入京应试的衣食住行皆由州县按名次高低相应供给,加上卖炭的钱,俭省些用足够了。”

没了后顾之忧,常冀雪憧憬起入京的生活来:“听说京城地灵人杰,说不定我也能有一番际遇,说不定比哥哥先当官呢。”

常冀年学她的语气:“以妹妹的本事,大小内相也当得。”

常冀雪有样学样:“承哥哥吉言了。”

兄妹二人笑过一回,常冀年道:“睡吧,明日进城给你裁衣裳去。”

常冀雪呵欠连天地应了,躺好闭上了眼睛。常冀年拉好隔帘,将外窗开了一条缝后睡去了西侧的床上,不多时也入了梦境。

梦中有炭火的烟气燎人,火星噼啪之声骤然作大响如天雷,惊得常冀年猛睁双眼。房间内特意留亮的烛火微燃,目之所及是华屋高床,锦被软枕,没有常家的破屋简榻,没有与他言笑晏晏的妹妹。经年浮沉,物非人亦然,他怯于梦见故人故事已久,不期而遇,满心虚空。

常冀年轻叹:全是被今冬这场异雪闹的。

今年入冬早,雪也下得不同寻常,只下不停,只积不化,照这势头,地里的庄稼都得冻死,等开了春,饥馑临头,外加化雪泛滥成洪,不知要死多少人。

“老祖宗是醒了吗?”

常冀年罕见地正愣神,一声小心翼翼的问候传来。左右没了睡意,他干脆换了朝服去了外间,立时有人进来伺候。

“什么时辰了?”

“回老祖宗,二更刚过去一半。”

那人回着话,伸手要帮常冀年整理衣摆,被他眼风一扫,吓得顿住了手脚,不明白自己哪里惹得人不痛快了。

“新来的?”洗漱结束,常冀年问他。

“老祖宗好眼力,”那人诚惶诚恐,“小的是夏总事新近选上来的。”

“原是哪儿的?”

“小的原来在南苑看守。”

“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冷冷丢下一句话,常冀年大步流星地迈出了门。一群人像是凭空出现般,持灯的持灯,撑伞的撑伞,护卫的护卫,浩浩然往大门而去。

“恭送掌印。”守门的太监跪地相送。

常冀年驻足吩咐他:“告诉夏习征,再有没学好规矩送到我跟前的,他也可以去守南苑了。”

守门太监不明就里地应下,待他离开,方觉额头冷汗涔涔。

夏习征升任掌印府总事的第二年,在外头置了宅子养了女人,每逢休沐回家的日子,他都会安排好上夜的人,从没出过问题,听到传话先是骇然,然后是疑惑,赶紧把人喊来讯问。

那人见到夏习征,一肚子委屈无从说起,夏习征让他从头说,一个字不许漏,听完来龙去脉后直拍大腿:“老祖宗老祖宗,你是我祖宗!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你别那样叫,别那样叫,你偏要自作聪明!”

按旧例,太监们是惯称司礼监掌印为老祖宗的,太监没法有后,借此假充多子多孙之意,求个心里安慰。常冀年掌权后一下改了规矩,说一者君王在上,自己承不起一声“老祖宗”;二者身上没了根心里得有,见天到处认爹认祖宗不怪旁人瞧不起。

那人使了几乎所有的积蓄才疏通到夏习征面前,一心上位捞回本,又听之前临时上夜的人说夏习征心眼小,轻易不让人替第二回,得他嘱咐时以为他是怕自己得了常冀年青眼,现在也是悔之晚矣,痛哭流涕地求夏习征帮帮他。

夏习征懒得理会,喊人把他架了出去。神仙难救该死的鬼,自己都不晓得头上那一刀会怎样落何时落呢。

穹庐如幕,月华如练,沿途只听得见踏雪的声音。常冀年的车舆停在宫门口时,上朝的大臣们也陆陆续续地到了。彼此客气了几句,常冀年一行人率先由西角门进了宫。

“十五岁中解元,十六岁三元及第,二十五岁掌司礼监,何人比他意气风发?”

有人出言感慨,明里恭维,实则暗讽他常冀年受腐刑却苟活,失了文人风骨。

都御史陶浩义鄙夷地一甩官服袍袖:“阉人临朝,闻所未闻!”

“陶御史慎言,”另一人劝和道:“形势比人强啊。”

陶浩义义愤填膺:“武死战,文死谏,怕死不进都察院!”

都察院一众班贰闻言,均毫不含糊地表明了立场,那人自觉无趣,踱步到了一旁,再无别话。

入得内廷时皇帝尚未起身,常冀年转道去了值房,有内厂暗探在值房门外等候,待他进屋屏退左右,事无巨细地上呈了探报所得,包括宫门外对他的那番唾弃。

一切恰如常冀年所料——

大雪不止,人心惶惶之下流言四起:前所未有之异象,不是天谴是什么?

天怒者谁?

内宦干政乃亡国之兆,司礼监掌印常冀年揽权结党,朝政上频频与内阁分庭抗礼,成了流言的众矢之的,亲政在即的皇帝亦因此陷入了两难之地——

要稳坐龙椅,担不得宠信内臣、祸乱朝纲、惹得天怒人怨的非议;若为了平息非议削了司礼监的权,便会彻底束缚住手脚,任长公主摆布。

长公主与先皇一母同胞,曾与先皇一道随太上皇征南战北,先皇在世时常常与她商议国事,朝野内外颇有声望。先皇病重托孤,封她镇国公主,十五年间她步步为营,把持内阁,插手京卫,根本不屑隐藏自己所谋为何。

钦天监一早观测出了今冬大雪异象,是她授意按下不表;天谴的流言最初源于她的辖地;都察院在她有意无意的鼓动下,计划于今日的早朝直参常冀年。

常冀年坐在圈椅上,摇曳的烛火映射在眼眸中,教人看不分明他此刻的情绪。

“御史成了请君入瓮的弃子,我大梁的朝堂,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幸赖掌印早有谋算。”

“钦天监那边呢?”

“忙着帮长公主测算大雪何时停止。”

常冀年似笑非笑:“且让他们蹦跶吧,蹦跶得越欢,越能给陛下亲政造势。”

“是。”

“掌印,万熙殿来人了。”

值房外响起一句通传,暗探行礼退下,万熙殿来的御前太监进去给常冀年磕了个响头。

“万岁爷醒来发了好大脾气,陆总管头上都挨了呲,请您赶紧去瞧瞧。”

“怎么回事?”

常冀年问着话,脚下没停地赶往万熙殿,御前太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步入万熙殿必经之路,他远远瞧见宫外回廊上乌泱泱跪了一片,走近一看,人人脸上面如土色,太监总管陆后才额角被砸出了个血窟窿,鲜血顺着脸颊直流进了脖颈。

见到常冀年,众人忙磕头请安。常冀年又问了一遍原因,陆后才同样说不清楚:“今早有大朝议,昨晚奴才亲自上的夜,殿外待命的人也没出岔子,实在是……”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后面的话不能继续了,有控诉犯上之嫌。

常冀年微微蹙眉,若有所思了片刻,对他道:“去御医署处理一下伤口。”

“奴才不打紧,在外头听候着吧。”

“不必。”

常冀年指了两名太监送陆后才去,陆后才谢了恩退下。

天谴的流言甚嚣尘上,不能再传出皇帝无端虐下的嚼头,常冀年警告其他人:“万岁爷心里不痛快终归是你们伺候得不妥,不追究已是上恩。管紧自己的嘴巴,今天的事日后有半个字落到我耳朵里,可不是简单一顿板子。”

众人战战兢兢应是。

常冀年让他们各就各位去,一个人进了殿门。及到内殿暖阁入口处,一只茶盏迎面飞来,他堪堪躲过,茶盏落地摔了个粉碎,皇帝的怒骂随之而来:“狗奴才,谁准你进来的?”

常冀年止步稽首:“主子息怒,奴才们犯了错但凭打罚,连累您气坏了身子就罪该万死了。”

“大伴?”皇帝的火气一下子消了,赤脚跑来,伸手去扶常冀年,“朕以为是陆后才。”说完上下打量他,“没砸着你吧?”

“主子心善,收着力呢。”常冀年就着皇帝的手站好,扶他进到暖阁,一边替他穿鞋换衣一边说:“那帮人伺候不周,臣回头按过处置,绝不姑息。”

皇帝年方十五,尚存少年心性,气头上打骂得不留情面,冷静下来后倒是生出了不忍之心,反过来劝起了常冀年:“其实不关他们的事,是朕做了噩梦,起床气忒大了些。”

常冀年悬疑着的心定了,面上不动声色地坚持:“没让主子睡得安稳正是他们的罪过。”

“叫朕睡不安稳的并非他们,”皇帝长叹了口气,“朕记得姑姑与父皇感情极好,朕幼年时与她极是亲近。这些年她步步紧逼,丝毫不念往日的情分,她是朕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何至于此。”

常冀年安慰他:“主子放宽心,下边安排好了,至多半月,困局自破。”

皇帝的眉头舒展开:“大伴是朕的定海神针。”

常冀年衔笑感怀:“臣万幸。”

说话间,皇帝换衣梳头完毕,等戴好冠冕去到太生殿,鼓楼钟声整好敲过第三遍。除长公主外,众臣皆行一跪三叩头之礼。例行的君臣奏对之后,陶浩义上呈了奏本。

众人面如止水,心思各异,大殿之内静如无人之境。皇帝仔细看完,向陶浩义确认:“奏本内容是你亲笔?”

陶浩义将身体压低了回话:“是臣亲笔所写,一字一句俱出肺腑,万望陛下圣心明断,准臣所奏,以安天下心。”

“混账!”皇帝愤而起身,将奏本摔到了陶浩义跟前,“尔等自诩清流,平日里满口的忠君爱国,不知忠的哪位君爱的哪一国。”

满朝文武顿时跪伏在地,有谨小慎微埋头避祸的,也有胆大的用余光去偷瞧奏本,见上面写着“鸿胪引奏,跪拜起立,君臣如傀儡登场……”,大惊无语:写臣就写臣,扯上皇帝作甚?递出话柄自绝后路吗?

陶浩义懵了:这和他昨夜写的不一样。

都察院其余之人也懵了:陶浩义昨晚是当着他们的面写的奏本,里头绝对没有“君臣”二字。所谓傀儡,指的当然是在常冀年干政之下的内阁及众臣僚。

“陛下明察,这奏本不是臣写的那一本。”

陶浩义连忙辩解,其他御史们也急急申明都察院绝无不敬君上之心。

皇帝气笑了:“尔等是自恃为两朝元老,嘴皮子一搭即可指鹿为马,抑或欺朕年少,认不得你陶浩义的笔迹?”

“臣万死——”陶浩义百口莫辩。

“既然你觉得自己该万死,朕今日便成全你,让你挣一个文死谏的英名。来人,拖去午门杖八十!”

一声令下,陶浩义被拖向殿外。大伙儿不难猜到他是着了常冀年的道,然而天子盛怒,人人自危,除了他的下属们,谁都不愿无谓蹚进一摊浑水里。

眼看陶浩义要被拖出大殿门槛了,一声“且慢”不轻不重地响起,沉默了一早上的长公主开口了。

“言者无罪,都察院有上督天子、下察百官之责,纵然措辞过激,也是爱之深责之切,陛下当有能容逆耳忠言的胸襟。”

陶浩义的奏疏是明着骂,长公主的求情是委婉地骂,皇帝退了,两顿骂白挨,长公主一派的人会乘胜追击;不退,则坐实了不容忠臣的昏君之名,于当下的困境内雪上加霜。

朝堂陷入了一场无声而诡异的博弈之中。

“陛下,臣有本启奏。”

不出众人所料的,常冀年出来替皇帝解围了,皇帝顺势而下,让他快说。

常冀年从袖中掏出一卷透着血迹的米白色布卷,徐徐展开:“此为田双乡一读信先生为邻乡双皖镇村民所写的血书诉状,状告都察院御史陶浩义纵容亲族横霸乡里,借异雪为由强并民田,私募雇农……”

此话一出,满朝哗然。原本庆幸于得长公主搭救的陶浩义脸上失了血色,失了理智地冲常冀年怒嚎:“阉狗你胆敢污蔑本官!”

常冀年转向他,血书同时面向了朝臣:“上有二十六村民姓名与手印,个个有籍可查,诸位不信,大可奏请三司会审。”

众臣上前确认,常冀年所言不虚,可事情发生得过于凑巧,不免有人质疑。

“掌印何时得的血书?”

“月前,内厂协助银官局巡查田双乡附近的银场和珠池,读信先生冒死一见呈递了血书。”

“月前所得为何今天才拿出来?那读信先生又为什么不去官府,求到内厂?”

“手印所属二十六人曾将此事上告州县,反被送到陶御史亲族手中,做了杀鸡儆猴的示范。为防死无对证,内厂的人只好先将读信先生藏匿,直至办完差方带他回了京城。现下人在内厂,随时可供提讯。”

人证物证确凿,陶浩义难以狡辩,犹如霜打的茄子般萎靡在了殿门口。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在京为官,少不了同僚往来的人情,单靠俸禄远远不够,亲族为他牟利,对他们的横行他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至酿成大祸回天无力,只有拉了那些州县长官下水,杀人灭口一了百了。没想到会有一个异乡人不顾生死替毫不相干的人伸冤,更没想到此事会被常冀年利用,将自己推入死地。

众臣消了疑虑,长公主无话可说,支持陶浩义的下属们难以置信到痛心疾首。皇帝怒上加怒,在廷杖八十上加判了陶浩义斩立决,陶氏亲族及包庇他们的州县官员们按罪责严惩不贷。

朝议散场没过几日,陶浩义之死传得沸反盈天。

削权不成遭到反杀,人死不算还声名尽毁,有人对常冀年的手段心生微词,毕竟经他手的案子哪一桩不曾做实?也有人回过味来,朝议的风波是皇帝与常冀年的一场戏,不单为处置陶浩义,更为震慑二心之人。

唯有长公主内心波澜不兴——

常冀年派暗探掉包陶浩义的奏疏、内厂护送读信先生上京的事她是知而不言,因为打从开局,陶浩义便是她的一步死棋——

双方实力相当时,舆论偏向至关重要。天象有异,尚能推说吉凶不由人定;御史之死,证据昭昭不好质疑,但是二者结合,即为动摇民心的利器。真相?真相哪有精心编制的秘闻足够深入人心?

朝堂之上,立场大于善恶,大多讲求个名正言顺,太监于名之一字上始终是歪的,太监头子尤甚。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皇帝也好,常冀年也罢,在此当口,有多少暗探和锦衣卫都无用武之地。

“现在外面很多人怀疑陶浩义的死另有蹊跷,说是常冀年干涉朝政,党同伐异,都御史上书参奏,被蓄意罗列罪证,以至身首异处,长公主求情都没能阻止。有胆大的直说陛下年幼易受奸臣蒙蔽,不足以担国之重任。”

女史连时絮将在外所见所闻一一回禀完,长公主的手眼依然在修剪花草上。

“钦天监有消息了吗?”

“三日后亥时,雪止。”

长公主莞尔:“那该为民礼佛祈愿了。”

连时絮会意:“臣马上去安排。”

修剪好花草,长公主放下金剪信步走到窗前。窗外是庭院深深,高宇飞檐,雪花雀跃轻盈,恰如她十五年苦心孤诣即将功成的心境。

“父皇,皇兄,他日先念荣登大宝,定为你们祭上最好的供奉。”自言自语了一句,笑意从长公主的眼角蔓延至唇边。

第二日东方初晓,一群仆役扫雪开道在前,长公主率领女史、幕僚一众素服在后,三跪九叩地朝化佛寺而去,一路上只念“圣上勤政,臣民忠君,然天降异雪,苦我君民,本宫于心何忍。万方有罪,罪在本宫一人,今诚心礼佛请罪,求上天停止降雪,佑我大梁。”

金枝玉叶的长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镇国公主,在冰天雪地中极尽虔诚,围观之人无不震动,有甚者深受感染效仿跟随。到了化佛寺,刚发现身后队伍壮大了的长公主泪如雨下,不顾严寒侵骨一一安置好百姓,才进到寺庙之内念佛祈愿。

不及天光大亮,长公主顺利地圣名满京城,大朝议后一直没出宫的常冀年自是也听说了。因他宽慰,皇帝并不多将此事挂心,这会子用过了午膳正要小憩。常冀年陪在一旁,待他睡沉了方去到殿外。

陆后才跟着来到廊上,为常冀年披上大氅斗篷,递上暖炉,小心周到得一点不亚于伺候皇帝。

见他的额角光洁如昔,常冀年打趣:“恢复得不错。”

陆后才抬手摸了摸,憨笑道:“小伤,也就当时看着厉害。”

“下回机灵点,你遭罪,别人瞧去了胡猜乱想的对万岁爷也不好。”

“是,奴才记住了。”陆后才哈了哈腰,“万岁爷跟前有奴才守着,您放心回值房,此处风雪大,没得受了寒。”

常冀年没动,抄手望着廊外漫天的雪花,悠悠开口问他:“你说——如果长公主真求得上天停了雪,会如何?”

陆后才说没那个道理呀,“天子才能秉承天意呢,除了万岁爷,谁有这本事?”

他语气浮夸逗得人可乐,常冀年笑骂了句“猴崽子”,抬脚迈下了丹陛。立即有人上前打伞引路,浩荡之势不输早前长公主叩佛的阵仗。

三日后的亥时转眼过去。

京城的大雪未止,全国各地风雪加骤,受灾的奏报一如肆虐的雪花般洋洋洒洒地飞向了皇城。钦天监监正以【监测天象不力】自请失职之罪,皇帝怜其辛劳成疾不予追究,准其携家小还乡,不幸病没在回乡途中。

与此同时,朝廷响应速度之快前所未有,司礼监亲奉圣命传达了【按受灾程度下拨钱粮并减免徭役赋税】的旨意,三厂一卫的人押着一船船物资,迅捷而秩序井然地驰援而去。皇帝开坛祭天,焚御笔亲写的百卷经书敬告天地神佛: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大雪一日不止,朕一日不停斋戒,叩祈上天秉好生之德,悯苍生无辜,停雪止灾。

以司礼监为代表的皇帝一派,积极表态愿分君上之忧,自上而下捐出三月的俸禄以充救灾之用。此举得到了以清流自居的中间派们的积极响应,民众备受感染,各尽所能,原本因天象和流言而沸腾的民怨热烘烘地转变成了共克时艰的同气连枝。

众志成城,万难可解,持续了数月的大雪逐渐转弱,终于停在了除夕前一天。万民奔走疾呼,鞭炮响了彻夜,宫内与民间的灯火都提前亮了起来。除夕当晚,皇帝在龙池设宴与民同乐,敬谢苍天仁慈,敬谢万众一心。

夜宴散后,【陛下天命所归,所求果能上达天听。长公主虽也诚心为民,到底比不得真命天子】的民论扩散开去。

新年的第一次早朝,皇帝亲政的日程定了下来,司礼监此番赈灾有功,与内阁官员并肩而立,很有扬眉吐气之势。大伙儿看在眼里,都暗道怕是要不了多久,本朝便要开前所未有之先例,诞生一位“内相”了。

自祈福事败,长公主已然明白自己先前所为是为他人做了嫁衣。常冀年早洞悉了钦天监的玄机,暗探和内厂那帮人做的事也是他故意漏出的马脚,为的是试探她会不会救陶浩义。救了,他定有法子应对;不救,便将计就计,借她造势。

“是本宫大意了,小瞧了皇帝的心思和常冀年的手段。”

功败垂成,长公主的感慨竟也仅是感慨,不见半分不甘与气急败坏,仿佛输的不过是一场寻常的小儿游戏。

连时絮忧心忡忡:“闹了这么一回,皇帝亲政成了民心所向。殿下,咱们往后有的麻烦了。”

长公主从容一笑:“民心如水,能覆舟亦能载舟,不到风急浪高时,怎知它是能困人还是能渡人?”

“殿下的意思是……”

“都察院不是空出了都御史的位子吗?”

“安排咱们的人顶缺不难,可都察院能耐他何?”

“所以啊——”

长公主剪断了一丛梅枝,语气淡淡:

“是时候会一会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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