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09.

醒来后,李家妍的第一句话是:“爸爸,怎么只剩我一个?”

李家妍在李文彬的卧室划开手腕;李文彬发现她时,血已流了几品脱。

或许那种焦虑、迷茫、不安笼罩她已久,但在她看来孤独出现的突然,她正乘地铁,偶然间瞥见玻璃窗上的自己,便有泪流满面。

原来香港的地铁有屏蔽门,她无法在列车进站前跳下去——这是李家妍在领到忧郁症病历单的那天意识到的。而投湖最好在冬天,要穿填充厚重的棉服,如此沉沦触底才不容易被捞上来。也可以攒攒药片,但是攒足药片之前无药能吃的日子要怎么熬呢?

香港又刮风,周而复始的不是季节,是不堪言状的厄运——城市的厄运,城市里生活的具体的人的厄运。两个自出生就在一起的人竟然无法走到最后,是香港同她赌气,不要和解,风流云散。

如果能换他回来,她宁愿低低小小地先说抱歉;如果他能回来,他不会让她说抱歉。李家妍曾有过计划周密的离家出走,放学后让同学去学校前门同李家俊打马虎,自己从后门悄悄逃跑,本想着在附近的唱歌厅的包间倦一夜,看见的士却不管不顾地拦了,支使司机开去远远的鳞次栉比的屋楼间的宾馆。没带手机,只用现金,若不是发车时间很迟,李家俊没机会在车站的休息室找到李家妍。他坐在她身边,接过她的书包,又问她要去哪里。

那次他买了同行的车票,那次他们去了她在新闻里一遍遍遇见的城市。白天游公园,晚上住在有贝壳床的酒店。浴缸的正上方是镜子,她来了例假,他喊保洁人员进屋换床单。

回家时他们两个的嫌隙被琳琅的纪念品弥合了,她决定留在香港念大学。他给她买了一条手链,如今她才翻出来戴。

一个人可以扣好手链的搭扣。

一个人也可以去泡温泉,一个人也可以去餐厅吃东西。玩壁球、逛书店、做插画……什么都可以一个人。但一个人生活好辛苦,除了要自己收拾衣柜,自己整理药盒,还要自己甩温度计,自己泡秋梨膏。生命中突然拥塞进许多磅礴的琐事,从前她被养得无忧无虑,为数不多的能记起来的抱怨,不过是照镜子时随口说的:“Michael,我的嘴巴好像不对称。”

石米高不擅长言语上的疏解与宽慰,他时时亲吻她。

他嘴唇上有一道小伤疤,她用细密的情话填补它。至此他的生命里有属于她的一段。坏脾气、劣习惯,他全部收容下。

他讲了更多的爱,她没机会追平比分——男人就是这样,爱她也是他,害她也是他。

他们还不曾骑脚踏车,他们还不曾组装床头柜;他们还没有读结婚誓词,他们还没有去北海道度蜜月,他们还没有共同养一个小朋友。她想生个女孩子,他说好,晚些时候却做反悔,解释道,女孩子都好容易被居心不良的男人拐走,像她爹地拐走妈咪一样,李sir没拦住的事他也没信心做好,还是生男孩子,他可以教他,不会让她操心。

他畅想地认真十分,仿佛努力规划便能诸事顺意。

那天的夕阳好美,于是她也错信了。

似乎他们都选择性的忽视了彩虹现身前那叠荡的暴雨和巨雷,似乎他们都错信了许多事。所以才落得如此下场。几双手轮番摆弄香港这只储钱罐,不摔碎它,只等着投币口处吐出几枚不幸流离的钱币。他们被攥在不知是谁的手里,锈了,损了,缺了,残了,再不堪用。

但到底是谁引发了通货紧缩?但到底是谁牵动了轮回危机?

这罪名太大,他们毕竟只是棋子和港纸。

并且是未生根的新印刷,字母、数字、大狮头与紫荆花。

是不是没人能在香港走完一生?拜托答是,如此她不必伏乞同情。

如此她是普通中的最普通。

李家妍清楚有些感情是不正确的,但一股隐隐的力量阻止她摆脱,甚至阻止她将那份不正确讲出口。于是面对心理医生时,她只能说:“在人前流泪是件值得自傲又万分丢脸的事。”

那天她去医院,于眼前展开的是几方对峙的场面。他们应该宣泄了不少话了,理应轮到她开口。

她问,她在无人问津处问:“哥哥醒了吗?”

“阿妍。”李文彬先转过头。

“哥哥醒了一定想见我。”

她说得字字带泪,她说得字字带笑。她把在场的许多人惹哭了。

但长长久久伤心难过的总是她自己。

最终李家妍选择划开手腕,结果是失败。

“爸爸,”醒来后李家妍重复问,“怎么只剩我一个?”

谁能回答她?

怎么只剩她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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