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许暮将那双因为刨挖尸体而沾满污泥的手套随手扔进垃圾桶,又将口罩塞进外套口袋,然后迈开长腿走向吧台,在新调酒师好奇打量的目光下坐到了周黎身边,熟练地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半晌,才轻轻吐出一团白雾,声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说:“还算顺利。”
周黎笑了起来:“这么说,张大娘家的‘猫’找到了?”
“找到了。”
“太好了,死的活的?”
“死的。”
“......”
周黎表情变了变,顿了几秒,才用比刚才低了好几个度的声音问道:“...在哪里找到的?”
“她家后院的花坛里。”
“......”
一阵沉默。
不远处员工们干活的声音、面前调酒师摇晃杯子的声音、门外酒客们排队等待入场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归于沉寂。
周黎定定盯着许暮的脸,听着她那轻弱平缓、仿若叹息般的呼吸,又一次对这个与自己共事已经三年的“合伙人”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共事以来,周黎对许暮的印象是——标准、克制、严谨、固执。
她就像全国统考卷子上数学题的标准答案一样,逻辑冷静,条理清晰,且毫无破绽。
她不会被任何人和任何事影响,时时刻刻都能淡然自持,有时甚至像个没有感情的AI,那些在别人听来或悲伤或欢喜或感叹的动人故事,在她这里,至多只能换来一声呼吸般微弱的叹息。
三年了,周黎只见过一个人能够左右许暮的情绪。
有且仅有的那一个人。
半晌,周黎终于将自己从一时脱缰的思绪中拽了回来。
“饿不饿?”
这次她笑得有些勉强,问许暮道:“我让人给你下碗面?”
“麻烦你。”
许暮将抽了两口的烟摁灭,从椅子上站起来。
她略一欠身,礼貌地向周黎颔首,而后抬脚朝酒吧深处走去。
周黎扭头交代后厨一句,转身急匆匆跟上。
两人穿过舞池,来到酒吧内部的包厢区域。
沿着狭长的过道一直向前,最终停在一间挂着“001”号码牌的包厢门前。
包厢没有上锁,许暮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由于是过道尽头的房间,001的布局与其他宽敞华丽的包厢房间不太一样。
它的内部是一块近似正方体的空间,占地大概只有四五平米,仅仅能够容纳一张小小的酒桌,以及两张对放的单人沙发。
房间没有窗户,墙壁上贴着深色壁纸,唯一的光源便是天花板上那盏水晶吊灯,散发出幽偌的暗色暖光,照亮这狭窄的四角一方。
在这间东川市数一数二的高档酒吧里,001包厢可以说寒酸得独树一帜。
然而,就在它正对入口的那面墙上,却镶有一个看上去质感很好的红木壁挂酒柜,里面还摆着几瓶应该只是装饰用的贵价名酒。
许暮走进屋内,周黎也紧随其后。
在确保包厢门被关上之后,她走到酒柜跟前,打开柜门,单手熟练地迅速摆弄了几下。
“咔哒”一声,像是什么机关被解开的声音。
随后便是滑轮在轨道上滑动的“咕噜”声,伴随着这个声音,酒柜所在的墙面上现出了几道细缝。
细缝勾勒出一扇门的形状,许暮轻轻一推,那扇门便被打开了。
——墙面之后的密室,是与酒吧完全不同的另个世界。
*
这间密室是许暮的办公室。
屋里的布置很简单。
常见的单人公寓布局,入口处是一间改造出来的浴室,房间左侧靠墙摆放着办公桌,桌子附近有一张白板,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线索。
房间右侧有一张小沙发,一台电视,还有一张单人床。
许暮查案时经常会有回不了家的时候,这里是供她短暂休憩一段时间的区域。
许暮曾是一名刑警,在市局刑警支队任职过两年,后来因为一次工作失误被局里开除。
当年身为“无名小卒”的许暮对开除处分不满,不知死活地跑到了局长办公室,揪掉了局长的假发,掀翻了局长的围棋盘,砸烂了局长的保温杯......差点就被自己的亲同事铐上手铐押送出去。
这事也算是警界的一桩奇闻,不只在东川,就连临近几个县市的警察们也都有耳闻。
就这样,对许暮的处分由“拟定开除”变成了“正式开除”。
局长亲批的开除通知光速下达,其速度之快,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那种。
许暮收到通知,当天就收拾东西滚出了刑警队。
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留下一个超雄小警察打砸局长办公室的科幻传说。
所幸,虽然她被刑警队开除,但在警校练就的一身本事还没有荒废。
离职后周黎便很快找上了她,还提出了合伙开办调查事务所的建议——许暮负责完成客人的委托,周黎则为她提供场地,必要时做一些掩护。
三年多下来,许暮的委托完成率一直毫无波澜地维持在百分之百。事务所的名气也就渐渐大了起来。
在这座繁华都市没多少人能看到的阴暗角落里,她们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走进办公室后,许暮摘下帽子悬挂在门后挂钩上,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随后缓缓转身,将那张被掩藏起来的好看面容暴露在办公室明亮的白炽灯下。
虽然她不常以真面目示人,更对打扮自己没有兴趣。
但不可置疑的是,她真的长着一张十分好看的脸。
许暮的长相带给人第一眼的感觉,其实是种疏离、严肃、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她的肤色很白,是那种没什么血色的冷白。
体型纤瘦单薄,脸上更是没什么肉,下颔轮廓分明得有些锐利,加上寡情的薄唇,以及那双眼尾轻微上挑的丹凤眼......
好看之余,也给人以强烈的距离感。
就像一件神圣而高贵的艺术品,哪怕只是隐秘地窥探一眼,就让人禁不住屏住呼吸,更没有胆量去亲自触碰。
许暮走到办公桌前坐下,习惯性抬手拨弄被帽子压得有些扁塌的头发。
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双眼微垂,薄薄的嘴唇下意识轻抿着,白皙纤长的手指在细碎的发丝间穿插抚摸。
明明是个极其普通平常的动作,被她一做,却莫名透着股色气。
就连周黎这个阅男无数的直女也总是会被不自觉吸引。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许暮的动作。
像在欣赏一部经典的老电影,每个细小的瞬间都不愿放过。
直到许暮将手放下,才像恍然回神,呆呆地问了一句:“你又自己剪头发了?”
许暮轻“嗯”了声,语气一如既往稳得像块冷石头,不带任何情绪。
“怪好看的。”周黎笑道。
当年她才认识许暮的时候,许暮还是个教科书般的新人警察。她穿着一身干练警服,留着利落的齐耳短发,走起路来精气神十足,标准得像是会出现在警校招生宣传册上的模特,充满了“警界新生力量”的精神面貌。
那时周黎一直坚信许暮会在刑警的岗位上大有作为。
她那么聪明,一定能够破获无数奇案,然后一步步往上爬,成为东川市第一位女刑警支队长、第一位女总队长、第一位女局长......
周黎唯一没想到的就是,仅仅才过了几年时间,许暮就离开了刑警队,还和她一起待在这暗不见光的密室里,做起了那些“见不得人”的生意......
离开刑警队后,许暮就再也没去过理发店,剪那种需要用推子推的、极短的整齐短发了。
她的头发长了一些,还养成了自己剪发的习惯。
现在的许暮留着一头长至颈部的细碎短发,平时看哪里不顺眼就随手剪掉。过去店员给她剪的刘海留长之后,也被她随意撇到两边。
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因为有她那张脸撑着,这样的发型在她身上半点不死板,反而十分清爽好看。
周黎在沙发上落座,有些无所事事地打开电视机。
想起许暮今日出去办的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疑问说出了口:“张大娘的‘猫’...是被人害死的?”
用猫狗来做指代,是她们在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为掩饰而说的暗话。
所谓“张大娘家的猫”,其实是指她那个已经失踪两年多的儿子。
她们的调查事务所与那些私家侦探事务所十分类似——都是委托人闻名而来,提出委托,然后许暮根据委托内容决定是否接受,以及定下酬金。
只不过比起私家侦探,她们的业务范围要更加多元和复杂。
现实中的私家侦探很少能像电影小说里描写的那样,时常能够接到一些离奇诡异的案件委托,为他们施展惊人的智慧与才华提供舞台。
真相是,现实世界里的私家侦探,其实更像是狗仔或跑腿工。
他们每天不是在捉奸捉三,就是在找猫找狗。
——而大多情况下,许暮都对这种鸡零狗碎的委托不屑一顾。
她似乎始终没能改掉那个害她被局里开除的毛病:叛逆且不服管教。
许暮总是专挑最为棘手的委托来接,临近追诉期的陈年悬案、失踪案、绑架案、拐卖案......
尤其是那些警方无法破获,或根据程序难以立案的案件,更加是她的最爱。
“应该是,尸体已经白骨化,但头骨能看出明显的凹陷性钝器伤痕迹。”
许暮似乎有些疲惫,她向后靠在椅背上,阖上双眼假寐,淡声说道:“大概是被人用什么东西砸中头部,砸死的。”
周黎睫毛颤了颤,慢慢收回眼神。
她又想起不久前那个姓张的可怜女人,带着毕生积蓄找到这里,“扑通”一声跪在自己面前,哭喊着求她帮帮自己的模样......
——“警察认为晓浩是自己离家出走的,他们说晓浩是成年人,有行为能力,不符合失踪案的立案条件,他们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老公早些年走了,如今就剩下这么一个儿子,晓浩是个好孩子,他是本科大学生,辛辛苦苦读了好几年书才考上的大学,怎么可能说离家出走就离家出走?”
——“求求你们帮帮忙,帮我找到我的孩子,我相信他一定还活着,我所有的钱都可以给你们,求求你们,求求你......”
对她们而言只是一单委托。
她们顺利帮委托人找到了她的儿子,然后按照约定收取天价的酬金,刘晓浩是死是活都与她们无关。
但于张大娘而言......她失去的不只是积蓄,不只是钱,还有让她坚持着活下去的全部指望。
许暮大概见多了这样的事。
但周黎到底只是个生意人,没法做到像她那样无动于衷。
“这单的钱咱们就别收了吧。”她小心翼翼地提议。
许暮为了这个委托跑了很久,而且从结果来看,她完成得相当出色。要让她放弃领酬,周黎是有些难以启齿的。
但出乎她的意料,许暮这次想都没想,直接答了声“好”。
大概是被周黎提了醒,许暮重新睁开了眼睛。
她喝下几口水润了润干燥的喉咙,然后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红色马克笔在白板上“刘晓浩”的名字上画了个叉号。
周黎好奇地朝白板望了一眼——
白板上写了整整一列名字,大部分对周黎而言都完全陌生。
有的名字后面被打上问号,有的名字被画上红叉,还有一些名字被许暮用直线连接在一起,在线条交汇的地方,她又打上了更大的问号。
周黎其实并不清楚白板上这些名字有什么含义。
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许暮可能瞒着自己,还在暗中调查着其他事情。
不过她并不介意。
她最开始提议跟许暮合办事务所就不是为了赚钱。
她只是想报恩而已。
“咚咚。”
001包厢的外门被人敲响。
周黎从沙发上站起来,到门口接过后厨员工送来的乌冬面,又转身回到办公室,将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在许暮桌子上,声音温和:“快趁热吃吧。”
许暮道了谢,坐回桌子专心吃面。
她的吃相极其斯文,和刻板印象中警察为了节省时间狼吞虎咽的吃法完全相反。
不管是拿筷子的动作还是咀嚼的动作,她都做得慢条斯理,就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似的。
周黎曾经问过许暮一次,她回答说,这是她在福利院时养成的习惯。
可周黎却只觉得更加困惑了。
毕竟,如果单看许暮吃饭的速度,绝对想象不到她是在穷得叮当响的福利院长大,经常会饥一顿饱一顿的孩子。
周黎看了会儿许暮吃面,担心她觉得不自在,这才收回眼神,随意地调换着电视频道。
电视画面跳跃着,跳到某个地方台的新闻节目。
播报员冷静的声音在房间里响了起来:“今日下午,演员房淮及其所属公司星光娱乐董事长陈明达的尸身在东川市某别墅内被发现,据悉,二人均属于非正常死亡,东川市警方目前正在全力搜查缉凶.....”
星光娱乐......
听到这个公司名,周黎条件反射似的,下意识偏头朝许暮的方向看去。
果然,许暮吃面的动作变得更慢了,一两分钟后,她直接放下了筷子。
“都说娱乐圈乱得很,不会是嗑药嗑死的吧。”周黎下意识开始没话找话说。
“我吃饱了。”
许暮没接她的话,起身将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面碗端去了外间,然后重新返回密室,坐在办公桌前打开了电脑。
等待电脑开机的时候,她对周黎说:“我有些事情要处理,你先出去忙吧。”
晚上七点,酒吧要开门营业了。
周黎虽然有点担心许暮的状态,但转念想到外面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自己检查,只能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
*
暮色是东川市最火爆的酒吧之一。
它火爆的原因也很简单,老板娘长得漂亮是其一,入场卡颜卡年龄的噱头是其二,开业五年来无恶□□故记录是其三。
酒吧七点开业,从六点半开始,门外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大块头保镖站在入口处,认真检查每个客人的身份证、着装、长相......除非有钞能力或经人介绍,否则只有他们认为合格的客人才予以放行。
对很多人来说,这样的行为会很冒犯。
哪儿有做生意的对客人挑三拣四的道理?
但,对那些会来光顾暮色的客人而言,这样严苛的标准反而是优势。
不管是那些为猎艳而来的富哥富姐,还是想走捷径的帅哥嫩模,亦或是那些单纯只是想测试自己的衣品和颜值,或者小小满足一下虚荣心的客人们,暮色都为他们提供了便利。
晚七点十分,酒吧里已经陆陆续续进来不少人。
周黎从001一路走出来,站在舞池扫视一圈,确保营业准备已经做好后,才施施然走向吧台。
她冲正在卖力摇酒的调酒师送去一个鼓励的微笑,刚想在吧台找个位置坐定,继续扮演自己“暮色活招牌”的角色。
一转头,却突然对上一副黑洞洞的墨镜,整个人被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什么怪人,大晚上的在酒吧里戴墨镜?!
周黎面上矜持优雅的表情差点没维持住,不过经商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让她及时控制住了抽搐的脸部肌肉,勉强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微笑:
“这位客人,您有什么事吗?”
听到她问话,戴墨镜的“怪人”做出一副谨慎的样子,做贼似的朝两边看了看。
然后才神秘兮兮地将墨镜往下扒了一点,露出镜片后面那双圆溜溜亮晶晶、黑葡萄似的大眼睛。
“怪人”慢慢凑近周黎,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开口:“老板,请问您认识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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