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弘景知道龙湛正盯着自己的后背看,盯得实在太紧,那目光成了一块铅铁,沉沉坠在他心头。他没想到自己捡回来的是这么个不省事的货。什么叫省事呢?就是能顺着自己的谋划走:学好庆朝话庆朝字,文的弄不来,那就干脆攒钱买几十亩好地让他伺弄,地比人好伺弄多了,投下去几分它就产出几分,跟地打交道没那么累。等臭小子成人,给说合一房媳妇儿,生几个肉乎乎的奶娃娃,将来等自己老了,拿不动刀枪了,归田园居,有几个小肉球滚在膝盖上耍赖要糖也是件顶好的事。看,他什么都谋划好了,他却不愿意过这样安全无虞的太平日子!
哼!说要上沙场卖命!又不是九命怪猫,有多少条命够卖的?!还不如照着他这条太平大道走呢!
陆弘景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一片好心让龙湛踏成了驴肝肺,气得后背发紧,更睡不着了!
他自己睡不着了吧,还不让别人好睡,只见这货把呼噜打得震天价响的张思道扰起来,硬要他陪自己聊一会儿。
“我说老张,我这么做有一点坏心没有?给他好吃好喝,大了种几亩地,娶个老婆,养几个孩子,将来我老了也好有个门子串一串,可这臭小子!哼!好心偏当驴肝肺!”
张思道睡得正酣,被他扰醒,听了没一会儿就开始瞌睡,“嗯嗯唔唔”敷衍两句他还偏不让,非得弄醒了听他发牢骚。老张听了一会儿他的牢骚,别的想法没有,只觉老陆今日这谋划颇有点老头儿养小妾的意思,不伦不类,老没正经——六十的老头儿养个十六的小妾,跟人家说,你先跟我几年,等我老了再给你配个好老公,然后帮你们置办几十亩好田地,足够你们受用一世的——看看,多像啊!
想是这么想的,他没好意思说,照例敷衍他几句“人各有志,不必勉强,他要入军伍你就让他入嘛,又不是谁都吃得起这碗饭的,你让他试一试总好过他将来埋怨你。”
老张说的,陆弘景不是没想过,臭小子这回成心跟出来,想是为了和他唱反调,若是硬起心肠真不让他入军伍,指不定他后边还憋着什么怪!
再让老张这么一说,陆弘景也犹豫了,正犹豫的当口,旁边鼾声大作——这睡货!又睡死过去了!
他合上眼,想实实在在睡一会儿,就一会儿,省的明天入了北戎无精打采,给庆朝丢脸。谁知竟不能睡,烙饼似的翻腾了一忽儿,他坐起来,去替下那守夜的兵士。横竖睡不着,让给别人睡,别浪费了。
到了天将明的时刻,前方过来一队北戎兵士,报信来的——北戎使者已在乌马河边驻扎!
言外之意,就等着庆朝这边过去汇合了。
陆弘景深吸一口气,让全员列队,朝乌马河行进。
龙湛偷跑出来,其实还有一个他自己都不愿认的目的:看一看那北戎小王到底长一副什么模样。
尚未谋面时,龙湛把他想成有几分颜色,身量是北戎人特有的高大结实,拳脚功夫不很差的这么一个人。至少也得这样,不然不敢明目张胆地立在山头唱“阿哥的肉”!
因为陆弘景生成那个样貌,生得次点儿的都不好意思朝他献殷勤。
北戎小王正名赛那,北戎话里是雄鹰的意思。这头鹰是北戎狼主最得宠的小老婆生的,按照北戎王位传承的规矩,谁小谁当王,因此,狼主的大小老婆都可着劲儿地生。狼主从十六开始,如今五十九了,生了几十年,大大小小两百来号老婆,前头十七年几乎每年都人口大丰收,算起来,赛那上头有上百号哥哥姐姐,大的都四十多了,五十九的狼主身子骨十分硬朗,按说赛那之后应该还有添丁进口的事儿,但打从他落地之后,北戎王庭再也没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他今年十七,也即是说他爹从四十二开始就没再整出一个种来,女种男种都没有。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有人猜测是狼主听了小老婆的话,一时糊涂喝下一碗绝种的药,从此绝了种。没见过狼主小老婆的人,大多会觉得这话纯属扯淡,见过了的,便会觉得这话有半数可信。赛那的娘出自北戎最大的部族,是部族头领最宠爱的小女儿,细皮白肉,眉目如画,是北戎女子里头少有的西子捧心型美人,在众多健美型的美人当中犹如锥处囊中,不能不脱颖而出。样貌倒也罢了,智谋和心机却是难得一见的,在北戎对庆朝的战事当中,赛那的娘多次出谋划策,好几次让庆朝吃了哑巴亏,赛那的外祖父就曾经对着他娘感叹:“你若生为男子,当建不世之功。”。
生为女子,在尚武的北戎,那就只能做个在幕后陪衬的小老婆。
当然,要是小老婆做得足够成功,儿子上位成了狼主,北戎的山川河岳一样在握。
都说儿子像娘,赛那确有七八分像他的娘,也是细皮白肉,眉目如画,外皮像,连内囊也承继下来,都有一股誓不罢休的狠劲,与他外皮十分不相称。唯一像他爹的,大概是那身蛮力了,十七成人礼上,他独自上山猎熊,别的王子都是走走过场,他不,他是真去猎,非常血腥的猎法,好悬没把那头几百斤重的熊扎成筛子!
谁若是因为他那副皮囊而轻视他,那是要吃大亏的。
这样一个人,当然敢嚣张地对着心上人唱“阿哥的肉”,哪管陆弘景实际还比他大三岁呢。
北戎尚武,只要上位者足够悍横,能抢来足够多的金银财宝田地人口,他爱对着谁唱花儿,臣下们一般不大多嘴。再说了,他们小王欢喜的这位庆朝千户也是个狠手段的,两边配得上!
按这么说,北戎上下,倒也还齐心。
只见庆朝这边整肃军容,等着北戎小王从乌马河过来,没想到先来的不是那北戎小王,而是他养的一头海东青。那猛禽自高空俯冲而下,挺吓人的飞速掠近,真到了近处却小小唳鸣一声,争宠献媚似的收了利爪,轻轻站到陆弘景的肩头。这个猛家伙!陆弘景让它压得一矮,而后就看一人一鸟头碰头地相互蹭,腻着呢!
张思道在旁一叹气——还能不能长点儿心眼儿了?!撩了人不算,连鸟都撩!
“小白,吃了么?”
“……”
陆千户还真有颗“童心”,而且这颗“童心”的心眼儿还比较大和宽,毫不介怀前后左右袍泽们欲说还休的各样嘴脸。
老张一张脸又紧凑上了,心里暗道:还小白!这么大个头的扁毛畜生取个啥名不好,偏叫小白!还嘴硬说没撩人家,都给那扁毛畜生取名字了,能怪人家当真么?!
陆弘景给什么取名向来没有成算,一般是踩着西瓜皮,滑到哪儿算哪儿,比如说这个小白,那就是因为这头海东青通体雪白,一丝杂毛都没有,他想不出那类特别诗意的名,就是西瓜皮,滑到这出就是这出了。至于他身上背的枪——滚云,那多半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那枪枪身上一层云纹,颇像云浪滚滚,好,就这个,滚云。龙湛的名字么,那更是撞大运一般,若是那会儿翻字典翻到的是个“阳”字,呵呵。
也多亏了这颗又宽又大的“童心”,不然,按三变这样不知不觉四周撩的脾性,还能活得这样“活泼舒展”,那才有鬼了!
今日天气晴好,三变满头金丝在太阳底下闪闪放光,肩上站着一头猛禽,这样微微侧头和那白毛猛禽额头碰额头的亲热,还是有点看头的。尤其是对那些被他撩过的人而言,那看头大了去了!
北戎小王领着一队人隔着乌马河与三变对望,牛郎织女隔天河似的温温然惆怅,他心里满满的“花儿”,止不住地要唱:“乌马河水有多宽~呀噢~铺着天,盖着地,枕着山,洗着海~呀噢~!阿哥一飞飞过河,飞到肉儿身子畔,日日夜夜来对望~呀噢~~!”
乌马河真没那么宽,不然也不至于那北戎小王吼几句花儿,对岸就听得真了,人人都发了一身硬实的鸡皮疙瘩。
这个二皮脸!
怕不只想到“日日夜夜来对望”这么简单吧!
是不是还想了点儿什么“春/宵苦短”之类的,只不过人实在太多,二皮脸到底不够厚,非得是死猪才行,多烫的水一样扑里头不起来,何止是“春/宵”,唱“春/宫”也不是没可能。北戎小王比陆弘景小个三岁,嫩鸡雏似的,还没开过荤,对着欢喜的人,还没有那些玩油了的北戎汉子的没脸没皮。
开场就给人用嗓门调戏了一把,陆弘景的脸色就很够瞧——非常的黑,那张乌云罩顶的脸上明白无误地写了几个字“你惹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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