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没着家了,三变不似其他人等,还近乡情怯,他就单是发愁,半点儿没有归家的喜悦。一来愁家里那堆各色亲眷不好应酬,二来愁龙湛的事情不好和祖奶奶交代,三来愁老萧那头迟迟没有给他回信。他想了想,决定不往家去,先去找老萧。
老萧这厮实实是个重色的滑头,刚囤了俩银子就烧包,这不,回之前还管他借钱,说是要在菊儿胡同买个小院落。那天夜里遭袭,他半夜爬起来给老萧放了一只“信鸽”,过了那么些天也不见他回,也不知他到底如何了。待三变心急火燎地站到菊儿胡同里,走到最后那间,探头一看——哼!那货正指挥货栈的人手往里头搬家私呢!那份志得意满,看着就讨厌!
正打算上前教训教训那重色的滑头,人家就跟脑袋后头长了眼睛似的,直接招呼他:“来了?等我一会儿,没地儿请你坐,这儿好了咱们上天聚和搓一顿!”
乱了一阵,重色的滑头请他们二位坐到了天聚和的小雅间里,一壶香片泡上,吃着开胃小菜,这才慢腾腾开说。
“和你借的钱估计明年三月间才能还上……”
萧煜这才刚起了个头,便横遭三变打断:“去你个舅子的钱!老子是和你谈钱来了么?!真找你谈钱,当初老子借都不借!还谈还钱,啐你个油嘴葫芦!”
“……好,这个暂且放过不谈。谈谈用借来的钱去干什么了,总可以了吧?”
三变呲了一声,“瞎显摆!我还不知道你?把那点儿卖命钱拿出来买房置地,不就是为了你那小梨子么?肃王府不是个能往来的地方,置办一处院落,带小情儿过来说私房话也方便,动手动脚的也方便,对不对呀,萧参将?”
他这么一说,可不得了,萧参将一张冷脸“腾”的一下红了!那面皮太白,那红来得太快太急,想遮掩都遮掩不过去,只见他一手挡着脸,一手摆了摆,勉强道:“瞎说什么呢!八字没一撇的事!”
“去去去!少跟我来这套!脸都红成猴屁股了还说什么八字没一撇,逗谁呢?!那一撇你早撇你心里边了吧?装!”
老萧罕见的让他堵得下不来台,端起茶碗小啜一口,轻咳一声道:“前日买下的,家私今日才到,到处乱着,还没顾得上归置,也没好意思带他过来瞧。”
哎哟喝!这调门!软烂里头还带着甜丝丝!这还是那个冷脸老萧么??
这碗甜不辣喝得三变挺够戗,他自个儿先受不了,自发转了话头:“对了老萧,我给你放的那个你没收着?”
“放的什么没收着?”萧煜皱着眉头反问他,一点不像装蒜。
“就那个!咱们平常外头联络用的那个!”
萧煜还是蹙眉摇头,陆弘景心里一咯噔——这下坏了!
“你到底给我放了什么?”
陆弘景冲他一摆手,指了指桌面,又指了指茶碗,双方意会,蘸着茶水在桌上写开了。
“杂毛。”
杂毛是小白的儿子,小白是北戎小王养的那头海东青。前年小白找了老婆,过了一段时日就有了一只黑白相间的小杂毛,小杂毛的爹和三变投缘,到了儿子辈,交情还没变,小杂毛还没飞稳的时候就爱粘着三变,现如今长成了半大鹰,常常的偷跟着,难得的是,小杂毛居然和老萧处得来,偶尔也从他手上叼一块肉吃,一来二去,一鸟二人就交道上了,逢到山遥水远路难行,还差杂毛跑一趟腿,让它传递个消息什么的,次次都不出错,这次这是怎么了?
“没见着。”
要说,拿海东青当信鸽用,那是暴殄天物,但这事儿多来几趟,用顺手了,用起来就特别自然而然,而且,用猛禽传信还有一桩好处:海东青就是天上头一号霸主,同一片天底下,还没什么东西敢猎它,飞得还高,箭矢射不到,张网捉不着。
然而今日它失手了。也不知是走迷了道,还是让什么人拐了去,如若不然,还有一种可能——它让那北戎小王给召回去了……
“幸好我防了这一手。”
那意思是在纸条上边他没说大白话。
老萧见三变一脸嘚瑟,就写:“怎么防的?”
三变龙飞凤舞三个大字:“暗号二!”
原来,三变与老萧玩“鸿雁传书”玩上了瘾,还缠着人家定了规矩,约定暗号若干,比如:暗号一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意思是我这儿没啥事,纯粹忽悠你玩儿……
暗号二,“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我这儿有事,你那边咋样?再不快点回可就晚了啊!
暗号三,“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面上看,都是情诗。
“……”
半晌,三变似乎自己醒过味来,这东西,让旁人截去似乎不大合适哈,尤其是,截去的那个还是让他撩过的,这误会海了去了!还百口莫辩!
老萧还他一个字:“作!”
三变逢乱不乱,淡然转折道:“路上被狗追。”
“狗?”
你还怕狗?看不出。
“人披狗皮你怕不怕?”
两人手指头蘸茶水,你来我往,桌案上让他们划得水淋淋。一通往来之后,萧煜心里有了底,他问他:“境况报给老铁没有?”
“没,我怀疑咱窝里有鬼,不敢走官路,看看走谁的私路子送回去吧。话说回来,你路上遇见怪事没有?”
“一路风水皆顺,没遇上。”
“怪!怎么像独独冲着我似的?”
“那天夜里你们到过那个北戎村落,他们疑心你从那儿拿了什么。”
龙湛看着他们飞快书写,三变的字粗枝大叶,萧煜的字大开大合,单看笔划都看不明白,更不用说内中的含义了。
陆弘景比划完毕,有余裕抬起头来看一眼干儿子了,一抬头,正看见那个在发愣怔,就一巴掌呼过去,叱他:“你个舅子的!饭菜都凉了怎么还不动筷子!还等着我三催四请啊!”
干儿子默默举箸扒饭,风卷残云一般卷干净了自己面前的一盘烧豆腐和三碗米饭,停下来接着发愣。
陆弘景二轮比划完毕,又抬头看了一眼干儿子,站起来把所有的肉菜堆他面前,然后冲他挥了挥拳头,又指了指那堆肉菜,就一个意思——吃!
老萧淡淡然看着三变狗扯羊皮,一语不发,只在用完饭出来以后、各自归家之前勾了勾手指头,让他把耳朵递过来。
“以前可没见你对谁这么上心啊,怎么,这是养儿子还是养媳妇儿?”
三变一记扫堂腿,没扫中,紧接着一记虎口掏心,锁住老萧喉骨,皮笑肉不笑地笑道:“和小梨子几年没见,不敢上门?瞧把你憋的!狗嘴都吐象牙了!”
“对,就是憋的。听我一句劝,真不当媳妇儿养就别老撩人家,不然……我瞧这苗头不大对,你那干儿子,不知你发没发觉,他瞧你的目光与旁人十分不同。”说完,老萧拍了拍三变的肩,再用眼角扫了一下角落里杵着的龙湛,意味深长地哼笑一声,走了。
三变还罢了,龙湛让他那一眼扫出了一层凉汗。他自己心里有鬼,最怕看旁人这样别有深意的笑。
当然,鬼也不是什么大鬼,只是他自己跨不过去的一道坎——他在岁数上撒了谎,报小了岁数,小了能有四岁,也即是说,他今年已经十五多、快十六了,报给陆弘景的才十二。
三变为人粗心大肺,他说多少就是多少,从不去细究。萧煜不一样,他早瞧出来了,还提前试探过他。就他刚来的时候,他把他带到背静处拿北戎话问的:“才十一?我看不止,少说也十五了。”,问了没几句他就自己招了,所以说萧千户是知道这个小九九的,只不过没声张而已。
说千道万,说到根底上,不过是为了留下来,有个地方遮风避雨、不用再漂泊罢了。
龙湛跟过好几拨人,捡回去养不久就嫌他太大吃,又嫌他老相,还嫌他年岁大了些,不如小的好调弄,过不多久就把他弃了,如同弃猫弃狗,从不管这样丢来捡去的,会给他心上添多少道伤。伤在那儿,久病成医,碰到陆弘景的时候,他直觉就不敢多说话,少说少错,非说不可,也耍了心眼,把岁数往小了报,这样,哪怕他真不要他,也不是他自己上赶着凑过去讨嫌的。除了岁数,还有一件事他撒了谎——那老和尚也不是他亲爹,起头一直想着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旁人说什么都不应,让他误会也罢,当他默认也罢,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呢?耍嘴皮子让人捡回去,将来有了龃龉,人就说他滑头,说他不老实,怎么都是错。
陆弘景听完萧参将一席话,耳朵还留在人家嘴边,脑子已经倒不过来了,他想:老萧说的这叫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自己个儿天鹅肉没吃到嘴,成心恶心人?!明知道老子最怕这类攀扯不清的破事儿,还红口白牙的这么咒老子,能的他!
这么一想,三变自己把自己气着了,跳着脚啐那已经远在几丈开外的萧参将:“啐啐啐!大吉利是!去你个死舅子的!青天白日的撒什么癔症!”
瞧三变那张牙舞爪的模样,他没当真。萧煜也知道他不会当真,所以张口就来,格外的没负担。
龙湛还杵角落那儿,人都慌了,血一阵阵往脸上涌,好在天生的黑脸膛给他打了掩护,怎么红都瞧不出。谁也瞧不出他在慌,在羞,谁也不知道他在慌,在羞。天生的孤立无援。
陆弘景发散一通,气顺了点儿,扭过头来看孤零零杵在墙角的干儿子,气又不打一处来了,“过来!”,他冲他招手,见他不动,又不耐烦地朝他走去,伸手拽他,拿大嗓门凶他:“傻杵着干啥?回家了!”
回家了。
家是什么模样的?
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有个人站在你面前,朝你伸出手,拉着你跟他走,前头是漫天霜雪,后头是沉沉黑夜,灯火星星点点,那人手上的暖意融融传来。
风雪夜归人。
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
所谓家,就是前头这个人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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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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