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晋江独家首发19

三变说这样隐秘的话还不避着龙湛,这让他挺高兴,觉着他与他是自己人,一家人还不够,还是自己人。哪怕他们说的他不全懂,坐在那儿鸭子听雷他也心里甜。今儿听完了这篇话,见那请客的自顾自走了,又见三变脸色黑沉黑沉的,龙湛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想着回去还是把那叠描小人儿的纸藏好得了,依着干爹这样要下雨的面色,一会儿见了铁定要拿来撕了泄愤!

干爹倒是没找着什么趁手的东西泄愤,他回去倒身上床,呼呼大睡,就跟几天几夜没合眼了似的,睡了个昏天黑地。

二狗子嘴里不说,动作还挺快,估计回去就给韩瑭传了话,过了没两天,他来找他,说夜里子时,某某地方见。三变一个初来乍到的流官,夜里出大营不好出,换做二狗子就不一样了,人家多年的土著,轻车熟路,要出哪绝没人拦着,说不定这里头还有他们长官的事——真把三变劝动了,不查这桩案子,跟着他们摸鱼,那不是皆大欢喜么!

所以说当天夜里,三变跟在二狗子身后,挺顺利的出了江南大营,干儿子照例尾随。自从那天知道干儿子背着自己偷练拳脚一年多,三变心里就挺膈应,千方百计地想要找补回来,空闲时把他拎出来让他演练一遍,自己一边儿呆着挑刺!可,挑来拣去,居然只剩下鸡蛋里挑骨头这一条道!可见干儿子拳脚功夫确实不赖,除了李景隆之外,前边有没有拜过旁的师父,这还不知道,但身手在那儿摆着,他要跟来,帮忙不指望,逃命估计还是能够的。于是他就随他的便了。

韩瑭和二狗子一样,见他领了另一人同来,都是一愣,不过阿瑭为人板正,不会弄什么荤眉眼,单只眉头微微一皱,很快别过眼,看自己面前的一杯茶。他没让他们坐,让他们坐的是二狗子,就好像二狗子当着阿瑭的家一样。

“我出去把门,你们慢慢说着!”二狗子说完,主家翁似的大摇大摆出了门,顺便把龙湛拖走,而后把门带上,他们二人在门外哼哈二将一般站着,给里边两人把门。

“……你怎么样?”里边两人对面坐着,半天出不来一句话,三变都快闷死,思量半晌,硬着头皮问了一句,这么些年来,你过得怎么样?经过多少生死关口,见过多少尸山血海,才练就如今这副铁石心肠?

阿瑭并不答这个,他说了旁的话,“你说要见我,为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三变给他叉住,讪讪的,也说了旁的话:“阿姐还好,你勿挂心。”

如今韩家姐姐藏身一处佛寺,那寺院等于是是沈家供养的,里头清静,藏人最好不过。三变这两日内还去看过她一趟,上回见是在黑间,彼此之间看不分明,他也不好意思老盯着人家姑娘家的脸瞧,这回去看,光天白日的,一眼就看清楚了,确实是当年那个韩如音,即便过了五六年,人还是老样子,说话做事都透着那么一股温柔劲儿,无端让人熨帖到了心底里。当年年少无知的三变也曾肖想过韩家姐姐,还曾立过少年家憨憨傻傻的誓——我若婚娶,必定要找韩如音这样美人!

这誓言一般是茶足饭饱之后的演义,大约是被韩家姐姐做的葱油饼和炒银芽儿喂馋了,就着肚里的馋涎说的。

五六年的光阴倏忽而过,三变于婚娶一途早已怂了,遮遮掩掩包了个青楼女子做挡箭牌子,又遮遮掩掩认了个干儿子,想着此生就这样含混过去,不想真见了韩家姐姐,他那怂了的胆子又有点儿要雄起的意思,这就躲躲闪闪地献起了殷勤,比如说送点儿女儿家合用的东西啦,嘘寒问暖一番啦,要说什么真格的,也没有,就是这么样的隔靴搔痒,且搔过一次痒后,不知怎么的,那怂胆又怂了回去,到底不见下文。

“有劳你。”阿瑭不咸不淡地回他一句,静默喝茶。

“……你说让我别插手沈家善堂案,可有什么说道么?”

“该说的,他应当已经同你说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

三变此时深恨韩瑭这死蚌壳脾性,撬都撬不出一句多余的话,非得引着他说才行!

“不是那么说的吧,没什么可说的,你来做什么?必定是海寇里边某些行事刺破了你的良心,良心不安宁的,才会怕事情牵累到自己亲眷身上!”

这么些年,你韩瑭的良心要没全喂进狗肚子里,多少还剩下一些,就该清楚江南善堂案里牵扯到的东西,不是一州一府,也不是一人两人,一个不好,整个庆朝都赔进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你该是想过的吧?可想明白了么?

“……这个对头,你惹不起。”

“不是我要惹,是上头的旨意……”

“上头的旨意?!”韩瑭忽然大声,像是抑制不住了,猛地从喉中爆出来,“有几个上头?!一个上头有几个旨意?!凭什么让底下人为了他们相互撕扯?!”

韩氏一族是让庆朝开国皇帝打压成现如今这副模样的,韩瑭出此言也不离奇,离奇的是他再三提到上头不止一个旨意,旨意之间还相互打架,这和太子一党又有何关联?老萧是不是为了这件事被太子拉的壮丁?

“你听我的,把官辞了吧,天大地大,走哪都好,再不要在这潭浑水里趟了!”

“……君璧,你不懂我,也不懂如今局面,我如今已是势成骑虎,想下也下不来了,要么查出点儿有用的东西来,要么,就等着把一堆人牵扯进去,当中可能还有你。”

让景非然扣去的那余下四十来人,昨日已经放回来了,一边惊魂未定,另一边气定神闲,那位带队的孙将军还颇有深意的,对陆弘景说了一句话:“想不到,你与他竟是甥舅关系,真是比我们亲近得多,怪不得能先一步放回来,呵呵。”

谁知道他对着许长复还编了点儿什么,总之,外调来的参将与海寇是血亲,这样消息,不到半天就在整个江南大营的将官中间传遍了,再要明着来查海寇,那就各样言语都有,查对了路,人家说你们甥舅齐心,舅舅送份功业给外甥,得来全不费功夫!查不对路,损兵折将,人家还有话说,说你这是摆明了捉我们去当顶包的,给你当垫脚石!

他是真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了。

“君璧,你有你良心上过意不去的,我也有我必定得做的,咱们联手如何?”

“……”

“你我联手,说不还能闯出一条路去。你若不愿,将来……城门失火,难免殃及池鱼,你不怕,韩家姐姐怕不怕?”

“……”

“沈家善堂案当中的凶尸你没见过,估计二狗子该见过,那绿毛……我估摸着是从体内往外发的,还不知是不是活物,万一要是韩家姐姐……”

“别说了!”

“为何不说?景非然对你,从来就没有真正的交过心,他必定不止一次想要在你或你阿姐身上动手脚,阿芙蓉膏混在酒水里、茶饭里,被你发觉多次,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这么一直惦记着你们姐弟俩,总有一天你们要着他的道。这回这凶尸,偷偷从江南大营运出去,就藏在这次出航的官船上,运往海寇巢穴,府衙那头的衙役们不知情,江南大营的将官们怕是知情的吧?凶尸又不是啥好玩意儿,运一趟吃力不讨好的,为的是啥?不就是景非然想把凶尸上的活物引出来,子生孙、孙生子,完后下到酒水里、茶饭里,别说你韩君璧韩如音,就是这江南府,这囫囵的庆朝,只要他想,谁不在握?!”

三变一贯来的大胆瞎猜在前,小心求证在后,他想到什么关联便说什么,然而他这大胆瞎猜,十次倒有八次中的!

韩瑭让他诈得说不出话来,就是沉默,一口口啜那烫嘴的茶。许久。到烫茶成了凉茶,喝下去跟喝了一肚子冰似的,他才问他:

“怎么联手?”

三变一听此言,大出一口长气,他明白,这最难的一关,算是过去了,只要他肯松口,什么不好办!

“简单。我这儿初来乍到,没有得用的人手,你那二狗子借我一用!”

韩瑭抬眼看他,满杂的一眼,真是欲言又止,万般滋味在嘴边的,“他又不是物件,并非我想借就能借的……”

“没那么难,我看也就是你一句话的事!他对你,那是绝对的服气,不然这么样一条见人就咬的疯狗,肯给你当跑腿的使?”

“……那我去说一说,他愿不愿,我不打包票。”

“你说就好。还有,海上这条路,你得给我行方便。”

韩瑭要插嘴,三变摆摆手,示意他等他把话说完,“必要时候,我还会带着人手回那巢穴看看。”

看什么不必说,自然是那被掉了包的凶尸。他说带着人手去,那是指等他寻摸到了合适的药师,再一同带着人家去涉险。

“你实话告诉我,景非然那头是不是和某些朝堂中人有瓜葛?他们是不是在他那儿养了什么东西?那东西是不是和生绿毛的凶尸上的活物是同一类属?”

“……你让我怎么说?你自己都知道景非然对我,向来不肯交心的,他要真弄鬼,会敞开了让我知道?”

“凭你二当家的身份,这么些年应当也很笼住了一批人吧,这些人里边,就没几个景非然的心腹?”

这话三变倒是蒙对了,韩瑭走到今时今日,人望和人脉必不可少,他是天生的会笼络人心,所以现如今他们这一绺海寇,听景非然的与听他的,一半一半,正因为如此,景非然才急着把凶尸上的活物弄到手,来一招暗的,彻底把对头捏在手上,从此牵丝傀儡似的,让对头走哪就走哪。如此一来,他景非然海上,不,普天之下,再也没有敌手。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信不过我!你这疑心的毛病也真要命,都什么时候了还瞻前顾后的?!”

“少废话!信不过你我会把她托给你?!”韩瑭不耐烦听他鬼扯,冷不防骂了一句极粗的粗话,骂完又静了,像是觉得没意思,又像是给自己惊着了,当年那个言辞谈吐不带脏字儿的韩君璧,就这么生生死在了海寇窝里!现如今活着的这个,就只剩套皮囊,脏话粗话张嘴就来!

“不是信不过你,是怕你知道越多,牵扯越深,将来悔之莫及!”

“打从沈家给我写信那天起,我便一脚踏进这潭烂泥里了,要么耗到底,耗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要么就这么无声无息让人半夜抹了脖子,扔河里喂鱼!烂摊子从来没有深浅之分,这话,你比我明白!”

“好,我应下你,能做的竭己之力,务求达成,力所不及,也必定身死以报!”

韩瑭这话说重了,弄得三变怪不好意思的,“行了啊,意思到了就行,谁让你死啊死的,整日把死字挂嘴边,也不嫌晦气!”

拌一趟嘴,两人找回了一些三年前的相知相惜,说话也直白多了,三变这人就好直来直去,他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计策说了,韩瑭听了沉吟有时,问他,“你可听过阴阳河?”

“唔,小时听人讲古听过,不就是分剖阳世与冥界的一条河么,传说这河怪得很,逢到善魂过河,大水退却,余下旱地,河过得轻松,逢到恶鬼过河,大水奔腾而来,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把那死鬼打得浮萍一般上下沉浮,几乎又一次小死!”

这古还是野和尚给他讲的,四五岁的夏夜,热得睡不着,和尚骚情完了回来,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就兴致勃勃地开始讲古,本指望把熊孩子吓住,没曾想熊孩子趴他大肚皮上,一手揪着他一边肥□□,一会儿工夫就睡着了……

三变当年听了个一知半解,现如今发挥起来,少不得荒腔走板,不像样子。

“……我说的不是那个,是江南府与岳州府交界处的一条河,那儿有个镇集,阴历十五之夜,大河涨水,数艘大船从河上游顺流而下,专与镇集里的人买命。买主并不出头,由掮客中转,将要买的命的生辰八字,连同毛发信物,一半价钱送过去,能做的,镇集那边会过来人,送回一封书,说是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必定奉送所买之命,倘若不成,情愿将半款送还。那镇集中住的人,传说是北戎沙靰鞡一支迁过来的,中原汉土战乱之时翻山涉水而来,与庆朝当地人相婚娶,渐渐混同,庆朝开过之后,这支北戎遗族已在当地生息了上百年,繁衍了好几代。至于什么时候开始做的这缺德营生,倒没谁说得上来。”

韩瑭事忙,没工夫听他讲鬼故事,直接告诉他自己说的是什么。

“唔?巧了,北戎屠村案当中,被整村屠灭的村人,也是沙靰鞡的一支,你说的买命,该不会就是沙靰鞡那“养鬼”的陋俗吧?”

“事发之后,阴阳河那边消停了好久,不过近日,那儿又开始活动了,沈家善堂案的凶尸,十有八/九是要往那儿运。”

韩瑭此言一出,三变顿时急得抓耳挠腮,“这趟我得去!说什么也得亲自去!”,说完又是一脸“耐掣肘何”的表情——难呐!老铁以为他和许长复交情深,特地把他调过来方便查探,谁知这一来竟是进了笼子,他干什么都有人盯着,实在是处处“掣肘”!

想去,怎么去?他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踪影,还不是一时半会儿,是十天半月!

“哎,你给我想想法子呗!”

“你不能去,我要再不能去,这案子什么时候到头?”

其实,法子是有的,只不过照办起来非常费事。而且,他们俩都想到了这同一个法子上,也都因为费事而没有率先开口提。

这时候,守在门外的二狗子探进头来插了一嘴,“那还不简单,找个人顶替你,你做李逵,他做李鬼,偷天换日,再好不过!”

他还一套套的!

“你说找谁?”

韩瑭横他一眼,他接过他眼风,又没脸又没骨头地朝他笑道:“这事儿交给我,穿了帮你找我!”

“你要多长时日预备?”

韩瑭见他爱逞能,就忍不住挤兑他,非要他拿出个整日子来。

“三天。”二狗子举了三根手指头,像在邀功,韩瑭不理会,撇过头去对着三变,“那好,三日之后我们仍在这儿会面。”

出来时候长了,两人都是,这就急着要走,匆匆而别,连一句温情的话都来不及说。

“君璧!”三变见他转身要走,急忙叫住他,他站下,偏头看着他,用眼神催他快说。

“你可好好的!”

韩瑭一颔首,疾行而去,再不回头。二狗子紧紧咬在他身后,走过一段,试试探探地把爪子往他右肩头搭,被他一掌拍下,而后叱了一句,二狗子二皮脸,死死缠住,又去拖他手,三变后头看得颇新奇,又颇古怪,总之就是不伦不类的,让他放心不下。

龙湛站他身后,早就把那两人荤荤素素,荤素混杂的关系看了个一清二楚,十七的人了么,放在庆朝都婚娶了的,说不定孩子都有了,又什么地方都混过,什么龌龊事都见过,这类的,看清楚其实不难,只不过自家干爹向来不长那根弦,看什么都不像,难为他在一张张大嘴中间游来逛去,险险持平,至今没被谁吃下肚去。

心急火燎地熬过了三天,第四日约定的时辰还差着大半个,三变就摸过来了,来之前先去找的二狗子,不曾想连毛都没捞着,直觉自己被人涮了一把的三变杀气腾腾地且走且嘚嘚,走到上回那座茶楼楼下,楼梯转角那儿,模模糊糊两团人影,三变刹住脚步,硬生生把龙湛拽到身后,二人挺鬼祟的找了暗处藏起了身,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啥。

听嗓音,那两团人影,一团是韩瑭,一团是二狗子,也不知争的什么,虽然压低了嗓门,还是越争越凶。三变不是那惯听壁脚的,然而习武之人,耳力不坏,离的也不算很远,人家说的什么,他没费多大劲就听入了耳。

只听二人似在讨什么人情账。

被听了壁脚的两团影子还不知道另有两人在那处听壁脚,全副心思都放在了讨价还价上:“当初要不是我救下你你还有命在这儿和我讨价还价?!”

“哦,这么说,如今是要问我讨利息么?”

韩君璧映在地上的影子微微一偏头,避开那人贴过来的脸,就这一锁一偏,道尽了厌烦与无奈。

“是又如何!”

那人太知道他,对他就该歪死缠,不然他连个眼神都不屑赏你!

“……你拿去便是。”

歪死缠着说要,临到头却是怯了,人近在手边,他摸都不敢摸一下,只敢拿体热烘他。

“……你说的!我可拿了!”

说得牛气,做的可全不是那么回事——脸贴过去,贴到粘一块儿了,他就只是微蹭了一下,韩君璧开着眼看着他,言语皆无,连表情都是空的。就是他这副模样,真正把他兽性的那面招惹了。他一双手钳子似的把他脸钳住,一张脸猛地撞上去,本来是想唇吸唇的,谁想气力用得过了,牙口先撞在了一起,韩君璧让他磕破了下嘴唇,痛得蹙眉头。

这是要完呐!

谁曾想那位却也是个泼皮横脸的,都到这份上了,还亲!

也是,反正已经烂了头,索性一烂到尾吧!

三变见两片影子贴在一起,不用说,那两片唇铁定死死吸住另两片唇,他藏身的地方离得近了点儿,还能听见“啧啧”有声,亲得够起劲的!

见此场景,三变没别的想头,半好了的右手和左手齐上阵,把龙湛眼睛堵上,不让他看!

好在韩瑭不是吃素的,一脚把那得寸进尺的人蹬开,三变抓紧时机,恰到好处地咳嗽一声,那意思是,这儿还有人呢,都要点儿脸行不行?!

韩瑭经过这些年的出生入死,亲个嘴儿已经算不得什么大事了,二狗子本就是歪死缠的行家里手,更是脸皮厚过城墙,他这一咳嗽,二人不过是分开来,连面色都不曾变一下的。

许是为了把这不尴不尬的场面岔过去,不论是韩瑭还是二狗子,说话都格外简白,先是韩瑭短说一阵如何李代桃僵,接着二狗子领过三个人来,三人对面站着,真有李逵遇李鬼的悚然!

“如何?”说话的这位,若是和不说话的那位换个位置,三变都分不出哪个是真的二狗子,哪个是易了容的!

“这两个都是我换命的兄弟,你们要好好扮,给爷长脸,知道么?”

这个二狗子对着那个二狗子和那个三变、那个龙湛说道,李逵和李鬼对面站着,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不肖似,三变只有服气的份了。

“放心,你们就是死在了阴阳河那儿,他们也能接替着活下去。”。活得滴水不漏。

二狗子又说话了,这话说得怪瘆人的,弄得三变发了满满两胳膊的鸡皮疙瘩,他心里嘚嘚——阿瑭,你也不管管你家疯狗,随时放他出来这样乱咬,不好的吧?

阿瑭与他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灵犀,只听他斥道:“不许胡说!”

外人面前,二狗子倒是挺给阿瑭面子,他让闭嘴,他就真闭嘴,一语不发,让李鬼们接着发挥。四人看那三人演练了一遍,都觉着除非至亲上门,不然绝无可能穿帮塌台!

替身有了,他们三位要出门,自然不可能顶着三张一模一样的脸去。四人商量了一会儿,决定一人扮作阴阳生,一人扮作阴阳生跟包,还有一人扮作货郎。

阴阳生或是货郎,那是最不惹眼的行当,走哪都好说,他们当天夜里扮上,转天白日就离了江南府,往交界的岳州府去了。

三人行,总不能闷声不吭死赶路,龙湛庆朝话说不利索,常常是三变和二狗子抬杠。

不抬杠时就算是扯闲篇吧,反正从江南府走过去,越近岳州府越荒凉,常常走半天不见一个镇集,两人不闲磕牙,那还不得无聊死!

二狗子扮的货郎,一肩挑着半人多高的货担,腰间还别着一杆旱烟,停下歇脚时,他就把旱烟袋掏出来,旱烟杆子往地上磕两下,然后往烟锅子里填烟丝儿,那架势,熟得很,就跟他一直抽这个似的。

“哎,你弄这个挺熟啊!滋味如何?”三变见他一套动作轻车熟路,就起了兴致,要问他滋味。

“有时抽两口,情急时,这东西也能用来烧阿芙蓉膏,虽然烧出的烟泡不够细致,吃起来味儿有折扣,聊胜于无么!至于滋味,不好不坏,就那么个味儿呗!”二狗子连吸几口,吞云吐雾,懒洋洋一条长腰横在树上,颇像一条好天出来晒太阳的蛇。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一路上不见店家,三人许久不曾有热食入口,将就着吃几口馒头包子肉干之类,混个饱就行。三变从包袱里摸出包子肉干,先给的龙湛,孩儿家家的,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大,每次他都先尽着他吃,自己少吃两口无所谓。接着要给二狗子,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饿,三变就不让了,自己摸了个馍嚼起来,正吃着,盘在树上的二狗子忽然出来一句:“昨儿夜里的事,你们看见了?”

好么!这么一问,三变脑子里,昨儿夜里那绞缠在一起的两团影子,还有那“啧啧”作响的亲嘴声,全回笼了!馍馍粒儿呛进喉管里,咳得他撕心裂肺!

“……”

这种事,你让他怎么回嘴?

索性装死狗!

“看见了也没什么,我对他,本来就是这样心思,遮遮掩掩多无聊!”

二狗子这是敞开天窗说亮话啦,三变万般滋味在舌头根那儿,只是不知拣哪味来说。

“你说人这玩意儿多奇怪,就那么一眼,远远的,可能连脸都没看清,就认定这人了!”

也就是说,这家伙连韩瑭的脸都没看清,单看个身条儿,就死死咬住了不肯放!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我这份心呢,纯死了,救他一条命他就拿我当好人看,嘁!屁的好人!老子什么人都做过,就是没做过好人!……哎,你都不知道我第一回摸他的时候,那滋味……简直没治了!……他当然要挣动、要推拒,我们结结实实打了一架大的!俩人都浑身是伤,他不服我,我就要压到他服为止!”

人家都说到这么不要脸的地步了,不接一句,似乎有点儿不上道,于是三变问:“那如今呢?他服了没?”

看韩瑭那种倔,绝不像是已经被你压服模样,倒还反过来了,他让你做啥你就颠颠去做啥。这大约,是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说法吧。

二狗子又吸了几大口烟,这才舒舒服服开口,“服了,怎么不服,不然他肯让我亲?!”

也是的,韩瑭招惹了为数不少的歪死缠,九成九让他揍得落花流水,不敢再来。这位能到这步,拳头一定没少吃,反过来,手上也一定捏着韩瑭什么把柄,日子久了,双方养成了某种默契,也就这么一直暗暗昧昧地走了过来,韩瑭舍身喂狗,狗儿看家护院,也算是各取所需的么。

“当然得服,我手上捏着他的七寸呢,敢妄动,他在意的人,就这么化一缕青烟,从这世上飘没了,嘿嘿。”

还“化一缕青烟”哩!

现成的戏文也拿来转!

“不是我说你,你要敢动他姐,他走到天涯海角都把你烧灰扔海里!”

二狗子听闻三变这么一说,愣了一下,忽然大笑出声道:“谁说是他姐的!你这心也够直的!”

“……”三变挨了抢白也不急,闲闲适适吃他的馍馍,他知道这货藏不住话,后边的一定还得往外倒,不倒他得憋死!

“实话和你说了吧,”这货的脸上又是那种脏兮兮的知情识趣,“那是他小情儿!”,他唇齿间探出“小情儿”这仨字儿的时候,颊上的肉一鼓一鼓的,咬着牙切着齿,深恨韩瑭还有个小情儿!

“……”

瞎掰了吧?人韩瑭活得素净极了,碰上你个歪死缠纯是命里带的邪祟,奈何不得,他自己去找小情儿,有那空闲?!挣扎着活命都够了!

“怎么,你不信?他这小情儿,还是我送的呢!”

“……”

头一次见这么样瞎掰不带羞羞脸的!哦,你都恨不能活吞了他了,还那么好心,送他一小情儿去膈应自个儿?!这样人,要么没活明白,要么已经半疯癫!

“那女的是他打小定的娃娃亲,后来韩家成了破落户,女方家里就找个由头搬到别处去了,也不知是命里缘分不该断还是别的什么,那女的死了亲妈,让后妈偷着卖进了勾栏院……”

“唔?该不会……就是……”

就是兵痞子嘴里传说的那位,二狗子的相好的吧?!难不成,二狗子只是挂了个名头,实际的相好的,是韩瑭?!

“就那意思!”

当初,这货一眼叼住了韩瑭,百计寻摸此人七寸,三教九流、上天入地地寻了许久,功夫下得够深了,竟让他摸到了这么一条线。一段时日的相处,这货把韩瑭的脾性摸了个七七八八——只要让他知道这女子被卖入青楼,他是绝对做不来冷眼看着不管的!

所以呢,这货挑了个良辰美景,带着韩瑭进了勾栏院,请出那女子,两边少时见过,彼此变化都不很大,认得出。这一见面自然是百感交集的,这货装好人,说给他们牵线搭桥,人他已经赎出来了,改日赁间屋舍,替你二人办好事!

韩瑭那时还纯,对着双料救命恩人,几乎就要掏心挖肺!全不知道自己一条腿已经迈进了兽夹里!

做成此事,韩瑭身上几处弱点稳稳在握,这货才把画皮一掀,露出那难看的底色,到了这般田地,进退无据,韩瑭就是吃屎他也得认了!

那那个传闻呢?就是说二狗子的相好的,怀了九个月的身孕,都快要临盆了,却生生滑了胎,该不会,是这货的手笔吧?!是的话就太怕人了!

“却不料他那小情儿竟不是个本分人,在见他之后又和隔邻一个书生许了终身,赎身之后还暗里有往来。”

几来几往,珠胎暗结,那女子身量矮小,人又瘦,怀上了也不显怀,月份长了,这才慌张起来,找那书生要他带她走,他却慌里慌张半夜脱逃,丢她一个在烂泥潭当中。

“后来呢?”

“后来么,这事哪里瞒得住,我差了人手捉那书生回来,你猜怎么着?这怂货居然弄了一碗滑胎药,生生把那成了形的男胎打了下来!”

“……”

世上多的是痴情女子无情汉,所托非人,下场惨淡至此,真是让人无情无绪。

“这事我没让韩瑭知道,找了个由头,又把她送回了勾栏院,只不过常包下来,不让接客。要依着我,这样人不值得费心力,让她烂死路边就好。可韩瑭会问……也罢,等过了这段,有太平日子过了,看她要跟谁、要去哪,再说吧!”

三变听他一番话听得心有戚戚,想着要帮韩瑭的腔,又觉着此人已然疯魔,疯到这样无药可救的地步,任谁也难免要感叹一番:“你这天鹅肉,吃得真是艰难。”

“……”

二狗子其貌不扬,要吃韩瑭,自然是癞蛤蟆生吃天鹅肉。对这点,他自己再清楚不过,谁说了他都当好话来听——在地上蹦跶的癞蛤蟆,竟能上天鹅的身,那不是老天显灵祖宗帮忙是什么?!

“艰难便艰难,我又不亏——他的后边……是我开的苞!”

三变被他这句话噎得吃不下馍馍,僵了半晌,把吃一半的馍放回去,起身朝前边另一棵树下走——他是真的听不过耳了!

难怪这条疯狗一见我就乱咬,想来是韩瑭在他面前提过我,说不定知道我要来,提前往我带的那队人里凑,就为了咬我一口!当时我还奇怪来着,啥时候招惹了这么一号咬定不放松的,谁曾想人家那是喝了满满一大船的飞醋,擎等着要来报这酸仇呢!就是到了现在,他还没停下喝醋,动不动就把韩瑭的私密事儿拿到嘴边嚼,成心要把我从韩瑭身边怼开!

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三变叹一声,也不知为自己还是为韩瑭。

歇过一阵,接着赶路,路上三变忽然有话要说,想了半天想不起来二狗子高姓大名,就随口说道:“二狗子我跟你说……”

“什么二狗子!我有名有姓!”

二狗子立马上火,想也不想就挤兑他!

“哦?怎的没听人说起过?”

“近日、近日才得的……”二狗子不知怎的,忽然忸怩起来,吞吞吐吐好一会儿,才道:“我家本性孔……”

哟!和圣人一个姓!孔二狗也颇有些阳春白雪杂合着下里巴人的意味,二狗子戴上圣人的姓,巍巍然高大,听着显然不是凡狗。

“近日问人讨了个名,连名带姓,叫孔彪。”

这人是谁不必问。

“……”

孔彪……

韩瑭这人……其实挺促狭……

“名也有,字也有,你要叫哪个!”

“……你字什么?”

“致远!”

“啥?!”

“宁静致远!这你都不懂!”

二狗子撂了个眼神给他,基本等同于从门缝里瞧人。

孔致远……

韩瑭这人……都不知该如何评说才好了。

“还是叫你孔彪吧。哎,我说,那天比试,是你让着我?”

三变有些疑心韩瑭是否授意他,让他手底下放水,给初来乍到的自己立威。

“……哼!我没让你,自己本事不济,我认!”

“……那就好。照实说吧,你那功夫其实不赖,胜在够快,差在缺了一点耐力,时候一旦长了,你那快刀就容易露出破绽,为了补这个缺,你得这么的……”

三变说得挺专心,被说的那个也听得挺入戏,龙湛后边跟着,想:怎么不见你对我这么用心?

其实他有些屈了三变的,这几日只要得空,还不是大早就起,起来就指点他拳脚功夫,说到特别吃劲头的地方,还停下,把着他的手过一遍招式,手贴着手,肉贴着肉,汗味儿都近在咫尺,不能说三变不用心了。只不过没像对那位一样,专门给你说而已么,但反过来一想,做他都做了,说还有什么可说的,占了便宜的人,往往越多占心越不足。

呷醋的人不止一个,干儿子以为自己呷的是被人抢去了爹的醋,后来那醋酸过了头,有点儿不对劲,三变就停下问他,“怎么了你?没吃饱?”

干儿子一听,越发要闹脾气——吃吃吃!成天都问吃!除了吃也没见你和我多说一句别的!

三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他摸了一把干儿子的脑门儿,不见发热,又摸了一把干儿子的肚皮,似乎还是鼓鼓的,又没病又不饿,犯的哪门子疯癫?!

他那手还留在干儿子肚皮上没下来,就□□儿子一手捏住,晃了几晃,也不说哪儿的毛病,就这么站着不走打着倒退,算怎么回事儿?!

“脚底痛!”

“……”

你不会真的要我给你“不痛,吹吹”吧?!

“走不动了。”

“那我背你?”

三变对着罕见的撒起了娇的干儿子,实在是硬不起脸来,就说要背着他走。

“……不要。敷药就好。”

敢情这是撒娇撒出的新花样?!

干爹隐忍着,从善如流,即刻从包袱卷里掏出一小瓶膏药,蹲下就给干儿子敷。干儿子坐在一截烂木桩上,只能看见干爹一顶扁平方帽的帽顶,其实就是看见脸也不顶用,谁都易了容,干爹现如今顶着一张大饼脸,两只豆豆眼,一管塌鼻梁,两片又尖又厚的嘴唇,外加两撇八字小胡须,连头发都染成了一把死黑,看一眼恍如隔世,再看一眼就如同发梦,还是不看的好。干儿子素常画的小人儿比这个差不了多少,所以常常不把皮当回事,披了皮他也能自己想他的瓤儿。他盯他盯得那样经心,蹲着的那个都给盯得有知觉了,抬头一看,干儿子顶着一张死眉瞪眼的脸,挺吓人的看着他,他手底下一偏,膏药敷错了地儿……

“好了,站起来看看行不行,不行我背着你走!”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这一路行去,就靠两条腿,没马可骑,驴或骡子又不合适,因那鬼地方多山路,九曲十八弯的,少有能走完全段路的驴或骡子。再说了,一个穷算命的,一个打小鼓儿的,哪来那么些余钱骑驴坐轿?!还是走着吧!

又走了好几天,终于到了岳州府与江南府的交界,再有半天的脚程就能到那个镇集,可到了镇集之后,上哪去找那阴阳河,这可不好说,一半看运道,一半看人事吧。

依着韩瑭的说法,这条阴阳河应当是条暗河,不会在镇集显眼处,说不定像松江府那样,是地下溶洞造出来的大河,这条河源头应当远至千百里开外,并且能与海寇巢穴周围的海流相通,逢到初一十五涨大潮,大河满水,楼船可顺河而下,将凶尸运往此处。

二狗子来之前曾派人手探过路,回来的人说了,那镇集就是个普通镇集,也有客店饭馆,铁铺铜作,还有林林总总的大小买卖,反正看着不像传说那样阴森森,不过到了初一十五,镇集上所有店家都不做下午生意,早早便下门板关张,这时走进去,真如鬼镇一般!

巧了,他们三人到镇集当天是阴历十四,转天就是十五,还算运气,找了一间洁净客店落了脚,稍事歇息,便各自出门打探消息。龙湛当然和陆弘景一队,孔彪独来独往惯了,自己挑着货郎担子走了,两边约定午时正中客店内碰头。

但凡做了阴阳生的,那面目多少都有些鬼祟,加上三变顶着那样的一张皮,上哪都不招人待见。也难怪,吃这碗的,张嘴就是“我看你家风水有些不畅,像是有些不利之物作祟……”,谁吃饱了撑的去招晦气!

眼见着情势于我不利,三变停下一阵,翻着脑浆想把开场白说得吉祥喜庆一些,谁料这回嘴都没来得及张,就被那家大婶子泼了一瓢老酸醋在法衣上……

实在是流年不利。

还没完,人家还有骂招儿在后边等着!

“你们这些吃蛆的瘟生!为着一点铜钿就害死一条人命!我呸!还有脸再来!泼你一瓢醋算是好的了,要再来,老娘扫帚疙瘩伺候!”

“……”

听这话,像是有什么额外的隐情哪。就好像有谁谁已经扮成这副模样招摇撞骗过了,他们过来,正好接着人家烂盘子。

哦,竟还有人和他一样主意,也扮作阴阳生么?

“这位大婶子,你这话说的好生奇怪,我今儿头一次来到贵地,还不曾开张,你就诬我害了一条人命,这……怕是不大合适吧?”

那婆娘泼辣辣一口唾沫啐过来,戳出一根食指点着他道:“都一个鸟样!嚼蛆的瘟生!你去问问看哪家要照顾你生意,别在我家门口转!”

被人一口一个嚼蛆、瘟生地骂着,三变也是要脸的,当即转身走人。走不多远,却又另有人叫他站下,他一回头,原来是个小娘子。是个全身白服,头上还别朵小白纸花的小娘子,眉眼波俏,削肩细腰。要不说“要想俏,一身孝”呢,这女子重孝在身,愁愁怨怨,别有一番俏的意味,三变忍不住要又转了回来。

走到近处,三变咳嗽一声,想了一句自认为比较合适的开场白,谁知还未张嘴,人家小娘子急切切地抢了他的先:

“先生可有捉妖本事?奴家中近日每到后半夜便似有人翻墙,壮胆开门看一眼,却又什么也没看见,闭门落锁后,却听那响动渐渐到了门前,虽不曾再近一步,却是在门边嚓嚓作响,就好像鼠类拿什么磨牙,透过门缝再看,门前也是空的,也不知是什么作祟,烦请先生进门看一看。”

这小娘子说话咬文嚼字,绝不似等闲村妇,想来至少也是个坐馆秀才的女儿,因在重孝,脸上不施脂粉,淡淡白衫儿,最容易招引一些爱爬寡妇家门墙的浮浪子弟。

三变为人不信鬼神,但要说什么也不信,那不对,有时候他信命。命是什么,命就是阴差阳错。就说他自个儿,本来他该做个世家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却不料被个野和尚养了六年,养成了这样时不时抽一阵风的脾性。又说龙湛,本来该跟个老和尚念经化缘的,却不料被他捡了来,放羊似的养着。所以他想,什么东西作祟不一定有,那春心浮动,想着占寡妇便宜、还贼胆大的浪荡子却是一定有的,趁着人家老公一时间死没了,半夜爬上墙,装神弄鬼不算,还要借机扑人。然后他又颇自得地想,好在自己来了,不然,迟不过今晚,那浪荡子必定要得手!明晚正逢阴历十五,整个镇集鬼镇一般,浪荡子贼胆再大,也不敢拿命去搏,因而他要下手,正在今夜。

既然人家开口要他进门,他也正好被那一瓢酸醋泼得面子上挂不住,颇需要借着这次翻一翻盘,就顺坡下驴,跟着那小娘子进了她家院门。刚踏进去半只脚,泼他一身粗的那大婶,掀唇动舌地说着风凉话:“哟!家里男人才死了几天哪,尸身都不知凉透了没,这就急着把那来路不明的野汉子招进家呀!”,小娘子抬起一对微肿的杏核眼扫了她一下,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他们让进去,然后轻掩门扉,外头的风凉话还在响:“还当我不知道呢!一准是某个黑心烂肺的毒杀了周家大郎,这才好和人私情往来!哼!这几日夜里,爬墙的爬墙、扣门的扣门!忙得很呢!看来要找日子搬家咯!不然在私窠子旁边住着,好人也要被戳脊梁骨的!”

小娘子背转身去默默垂泪,心性还算坚忍,掉金豆子背转身掉,不让人看,掉了没一会儿就死死刹住,拿一副哑嗓子说起前因后果,毫不拖泥带水。

她自述姓吴名季娣,家里姐妹五人,无有兄弟,她们的爹还真是个屡试不第,不得已外出坐馆,教几个学生,靠一点束脩过活的老秀才。老秀才考运不好,从年轻考到年老,几次差点儿中了举人,然而命中八尺,难求一丈,差那么一点儿都不成,于是老秀才又想到了把这光宗耀祖的重担压给自己儿子,只可惜家里糟糠连生五女,生到后来秀才老朽,再也生不出了,终于止步于第五个女儿。还真是命中八尺难求一丈,哪怕给老大到老五都取了个带“娣”的名号,一样不得“弟”。

话说这位季娣自小订给了镇集上周家豆腐坊的大儿子,这门娃娃亲,说来还怪心酸的,本来老秀才自矜门户,不愿意把女儿许给卖臭豆腐的周家,叵耐半年后岳州府大旱,一家人几乎饿死,不得已应下了,左手边接了周家定钱,右手边就拿去买米救命。这位周家大郎还小吴家小女两岁,人小,心眼儿却不小,早早就相中了吴家小女,早早就赖着爹娘让定亲,老天爷还挺给脸,这就把个童养媳妇儿送进了周家。

吴季娣到周家时已经十四了,小老公才十二,身子骨还不那么好,周家爹娘一直提心吊胆,就老有那让早早圆房的心思。周家大郎才十六,等不得了,便挑一个黄道吉日让圆房,也不怕那十六的苗子嫩撅了。等了四年,好不容易才等到这天,小老公头天夜里就撒欢过了头,后来接二连三地闹,几乎夜夜不空,不上半年,就一副虚痨的模样。后来停了一阵将养,将养好了又再来,循环往复,熬到周家大郎二十岁上,先是周家爹娘得了怪病先后殁了,后是周家大郎断断续续病了好几个月,终于好不了了,十几日前一命呜呼,在豆腐坊里停了七天,刚下葬不久,只剩个小寡妇的家里老不清净。好好的一个周家,聘了吴家小女之后过不了几年就成了绝户,邻里街坊暗里传言,都说吴季娣是狐狸精托生的,谁上了她的身谁就要被吸成一具空壳子,也有说她是扫帚星的,也有说她是丧门星的,反正不是什么好话!

俗语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还真是的!自打吴家小娘子新寡,走到哪都不太平,到处都有想占便宜的,娘家是回不去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能关上门自个儿熬。豆腐坊的营生是做不得了,凭她一人,即便三更天起,做出来的豆腐也赶不上早市,赶上了早市也总有那借着买豆腐上门来吃豆腐的人。日子长了,坐吃山空,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前几日忧生计,到了这几日,就忧身家性命了。病急乱投医,碰上三变二人上门,少不得要问一问的。

三变顶着一张忠厚不足、老实亦不足的脸,金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把她住的这间豆腐坊的前院看了一遭——门脸儿不大,就是后跨院长,前院一口井,左边牲口棚,右边豆腐磨,墙不高,成年男子使力一跃、一爬,还是可以摸进来的。连着院子的那间屋,原来是周家爹娘的住着,老家儿殁了以后屋子一直空着,床单被褥都雪白如新,一股日头曝过的清香,看来没少费心思打理。再往后是小俩口住的婚房,一样的窗明几净,仿佛人不是没了,就是卷包袱出了一趟院门,不久还回来。

这样一个愿把大心思放在小日子上的女子,不像是那种活腻烦了的人,更不想是会与谁合谋,去害了家里人性命的人。察物而知人,看她过日子的这份心,就知道她所图所求,不过是出入平安、家人和乐,猛然间遭此大变,人没垮到寻死觅活的地步就不错了。

“奴这儿还有些碎银,先予先生做酒钱,待除了邪祟,再筹措些银两相报。”小寡妇求外人相帮,还让外人进了内屋,不得已的苦衷说也说不完。想来也是求过人的,不过没求上,只得把自家养命钱拿出来,给个看上去四不靠的阴阳生,看看能不能换来几日太平。

“……”三变一对豆豆眼瞪着面前几钱碎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正待来一句故弄玄虚的废话把银钱推回去,龙湛动动拇指食指,捏了那块碎银掖进衣衫夹层……

三变瞪着的豆豆眼转回来对着干儿子——你也好意思的!

干儿子左右手食指一交叉,意思是让三变许个诺:若是除不掉邪祟,情愿十倍退还定钱!

十倍,少说也要三两银,救穷不够,救急应当够了。

干爹让干儿子堵在半道上,上不去下不来,只好心一横发了誓愿,倒把那小娘子感动够戗,冲着俩人福了又福,一副全指着你们救命的样子,倒叫三变再不好意思说出什么来了。

没法子,谁让陆家世代出情种呢,情种么,就是对着香玉又怜又惜,一句重话都出不来的风流种子!

对着人家小娘子出不来话,出了门转到了僻静处,干儿子却是少不了一顿“手撕脸蛋”的,“好你个臭小子啊!让你拿人家东西了么?拿了不算,一转眼就把你爹的钱拿去做人情!你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嘿!”

龙湛闷声不吭任他撕他脸,等他撕累了自己松手。他知道他气性大,不过也就大那么一阵,一阵之后他自己就好了。

果不其然,正午时分回到客店,与二狗子坐下喝了小两盅,酒在四肢百骸当中化开,他也懒洋洋的好了。

“你那头可探着什么有用的没有?”

二狗子什么也不说,就是端着酒盅看着他笑,笑得好没来由,三变让他笑得不舒服了,就问,“你笑啥?”

“我今儿早上都听了一路了,”二狗子还要笑,笑得喝不动酒,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我担着货郎担子从西边走,到处都听人传说有个王八似的阴阳生,让一寡妇勾走了,夜里还要往人家家里去,真是爱风流而不要命!”

“……”三变默了一阵,犟嘴道:“胡说!没有的事!不信你问龙湛!”

龙湛正把脸埋进盆里,听他这么一说,停下筷子找补一句:“唔,夜里还要去。”

“……”

个坑死爹的轴货嘿!

二狗子调笑够了,这才进正题,“那头有信来,大约不是明晚,便是半月之后。”

那头指的是韩瑭,韩瑭在海寇窝当内应,消息直接传给二狗子。这条信的意思是说,藏在西海老巢内的凶尸可能在明晚也可能在半月之后的阴历初一夜晚,从连通海潮的阴阳河运进来,让他们多加留心,时机稍纵即逝,过了这村,可就没有那个店了!

如何?是要替小寡妇捉妖除祟,还是去找那稍纵即逝的凶尸?

二狗子是条猛狗,吃了主人喂的肉,就一门心思盯牢了这俩,决不让他们心有旁骛,想要旁骛,好啊,先把正事儿办了!

三变心里有些咸滋滋又有些辣丝丝的,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总觉得自己这条道是越走越离奇了,起头是虎牢关的丘八,接着是虎牢关千户、参将,近日来不知怎么的,就从实职的参将掉到了架空的参将,又从架空的参将掉到了一个不披自个儿皮的臭算命的!今儿夜里还要替人捉妖拿怪,难不成丘八这碗饭吃到头了?!

怪不得佛家说什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呢!

这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走法,可不是做梦一般么?!

“答应了人家的事,当然要办!”三变慢吞吞地说,“那女子世居此地,说不定知道一些情况,夜里还得去一趟,我估摸着也就上半夜的事,那翻墙偷香的几日不曾得手,一定猴急,等不了多久就要动手的!”

二狗子斜睨他一下,大笑,凑近了递过一句耳语,“你倒花心,身边有这么个人还拴不住你!”,说完,一眼一眼地往龙湛身上溜,“后边不算,前边还不打算空着,贪的你,当心作下病!”。

手术做好了,活检结果是良性的,现在处于术后恢复期,需要休息一段时间,谢谢大家的关心^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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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晋江独家首发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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