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阴阳河10

正舒服得不辨天地阴阳,一个巴掌劈面轰来!又一个!再一个!

跟着是老翟那张油饼大脸,直戳戳的,戳进他双眼,“啐!再不醒,唾沫伺候!!”

紧接着是一双大手,把他棉花一般软的肉身从地上捞起来,架在一副厚实的肩膊上。后来改架为背,干儿子背着干爹,跟在江湖游医翟世用身后,两人摸索着继续往底舱去。

三变直到他们摸下了最底层,才彻底醒过神来。醒来头一句,“你咋跟来了?!”

火气是冲着干儿子去的,老翟要帮腔,于是也遭了池鱼之殃。

“你也是,咋跟过来的?!”

老翟是借着龙湛的力气攀上来的,攀得如死狗一般艰难,人悬在半空,半截在船内,半截在船外,腿脚蹬蹬划划,好悬上得来。不过好歹是上来了么,对着出师未捷的三变,他觉着自个儿特有话说,特有教训人的资格。

“嘿!我们不跟过来,你现下还趴那儿挺尸呢,还敢犟嘴!再说了,人多有照应,依着你的法子,哦,我们俩去另一艘楼船,你独个儿上这艘,真有点儿什么,两边一块儿完蛋!”

“……上错船怎么办。”

“嗨!那有啥好说的,赌呗!人生在世,总要赌那么几回,成就成,不成就是运道不好,管他的!”

三变不接他话茬,换了另一茬来说,“那堆花是什么?”

“什么什么?花就是花咯!”

“是不是鬼眼金莲?”

鬼眼金莲,也叫鬼眼莲,更有叫鬼头陀的。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这花原产天山北麓,最喜阴湿寒冷,往往成片生长,长成之后,方圆数里杂草不生,活物进去就死,死在幻象当中,要么吓死,要么自个儿把自个儿杀死。

三变这么问,是想老翟告诉他,对,你看到的都是幻觉,一切如梦如幻如露如电,诸法空相,无智无得,其实你没一枪扎死谁,即便扎死了谁,死的也不是那个你挂着的人,即便死的是那个你挂着的人,也不会是一堆水草填出来的臭皮囊。

可老翟告诉他,“哪里是鬼眼金莲!三十多年前,天山北麓忽然来了一场千年不遇的大旱,打那以后,那鬼东西就绝灭了!刚才你见的那个,不过是西贝货,骗骗看热闹的外行罢了!”

龙湛不知道三变那段过往,但他凭本能知道他在伤心,伤得描画不出,只在心上血肉淋漓,哭都没有泪。看起来蛮惨。任是谁都要可怜他的。

于是他改背为抱,使力把三变弄到身前来,想跟抱孩儿一般的,单手将他抱在身上。

“哎哎哎!你犯哪门子的疯?!谁让你这么抱了?!”

干儿子这么一打岔,干爹吓一跳,赶紧稳住自己也稳住他,让他别瞎胡闹!

可干儿子不干,两人扯了一会儿皮,没奈何,各自退了一步,又改抱为扶。

他们三人往舱底去的时候,燕然和二狗子那边碰到一串怪事。先是那殿后的楼船,足有三层楼高,个头够大,火炮火器一应俱全,依着常理,不该是几枚火药筒子就能收拾老实的,可还真就叫几枚火药筒子炸老实了,老大一艘船四平八稳地趴在水上。二狗子是积年的杀手,惯常做生活的,看这情形就知道不大对劲,他领着几个和他一样做生活的弟兄,从倒挂下来的钟乳石上滑下去,直滑到楼船最顶端,由上往下打眼一瞧——一艘船上全是死人!而且死了有时候了,就顶层这堆尸身来看,尸斑都已经显露在皮肉上。怪就怪在没有臭味,血腥或尸臭,都没有,更怪的是,每个人的伤都在致命处,要么咽喉,要么心肝,这几处地方出血,不会是那么小一滩,可尸身周围干涸的血迹只有一小圈,甚至不够洇湿伤处周边的那点衣料。

不对。

二狗子打了个手势,让弟兄们跟着他撤,他们顺着来时路往钟乳石上攀,就在这当口,供他们攀爬的绳索突然绷断!几人摔成一串,落在死人堆里!

一串人中,二狗子是殿后的那个,他被压在底下,摔得最惨,但这人毕竟是个狠主客,只一瞬便从突然坠下的措不及防中缓过来,再一瞬就想到了是谁做下的勾当。

燕然。

半途结伙的人,不可能全然信他,何况是托付性命!

对于二狗子这样多疑多变的人来说,至亲好友尚且要防备,怎么可能一点准备都没有,就这样把后背敞开来,让给人家捅刀子!

然而这人又有些“认圈”,只要是他圈中人、或是与圈中人有关联的人,他就愿意在心里把防备的尺寸调松一些,愿意给个机会,验一验“自己人”的眼力。

韩瑭,你识人的眼光,比我可差远了。

二狗子看着燕然一挥手,让一路人把绳索收回去,又看另一路人往中间那两艘楼船上攀,在心里对自己微笑——阿瑭,你看,你没我,真不行。不是么,这些人一转眼就变卦了,要独吞你辛辛苦苦查了好几年的线索……

不过你放心,好戏且在后头呢!

老翟说那鬼眼金莲是西贝货,可这么一底舱的鬼东西,从顶板到底板,挤得满满当当的,看着也挺瘆人。他让那俩在漫山遍野的“眼睛”当中暂且站着别动,他自己四周看看,间或还从身上掏出一只酒葫芦、一把铁镊子,从那些“眼睛”当中夹些什么。

三变耐不住,压低了嗓门唤他,“哎,不是来找那个的么,你摆弄这些做甚?!”

他说的“那个”,指的是江南善堂案中的凶尸。老翟头也不抬,肃着一张油饼脸,不发一言,只顾着夹花中的东西。半晌才直起腰来,低声道,“凶尸不在这儿,这几艘船上运的,根本就不是凶尸。”

三变让他说得一愣神,追问道:“可当时说好的……”

“我和燕然有意放出假消息,让景非然那帮人马截去,而后来个瓮中捉鳖,把那伙人一网打尽!”

“……”三变圆瞪着双眼看着他,像是头一回认识这西域游医。他是怎么也想不清白,为何好好的一步步走来,却忽不拉的在这儿跌了个狗啃屎蹶子!

“你是说你们打从起头就知道二狗子是韩瑭的人?”

“是。”

“也早就知道我与韩瑭有那么一段渊源?”

“是。”

老翟惜字如金,都是单字往外蹦。三变暴跳起来,简直气得不知要从哪儿下嘴啃他一口!

“你也别怒,都是为你好。”

“去你个死舅子的为我好!千方百计地算计我,还说是为我好!哦哟!老子头次听说还有这么对人好的!别卖了我还嫌我没给你数钱吧!”

三变的暴跳与老翟的淡淡形成一段大落差,不论怎么看,老翟都是胜券在握的那一个,“……你以为你那韩瑭,还是昔日那个落魄王孙么?你以为我们在算计你,你怎么不想想,你那韩瑭是不是在算计你?人心易变,这么些年,他能在海寇巢穴当中活下来,并且还能爬上二当家的位子,这份心机,甩你十万八千里呢傻小子!”

他不是没想过韩瑭使诈,不是没想过原先那么样言辞激烈地要他回头的韩瑭,如何就突然改了主意,愿意和他联手了,可事到临头,他还是信他,没什么道理可讲,信就是信。哪怕会栽跟头呢。

大人们拌嘴,半大小子鸭子听雷似的,听半懂,靠着猜度,懂了另一半。两人嘴仗打个不停,龙湛就把心思放到了别的地方。他留意到一朵花的花托上站着一只小虫,小小的,和那花差不多颜色,眼力稍差的,直接就漏过去了。老翟用镊子夹的,就是这种小虫。他还留意到老翟下底舱之前,从那只酒葫芦当中倒出些什么来,这会子夹了小虫,还往酒葫芦里放,这里边,会不会原本就装着同一种小虫?如果是,那,老翟就有可能在撒谎——他说这些花不是鬼眼金莲,说陆弘景所见所闻所感均不是幻象,那他为何还要下到这底舱来,特意来夹这些小虫?要知道这举动纯属多余,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老翟这样滑不溜手的人物身上。反过来想,这花是真的,并且花上的小虫是北戎“养鬼术”的克星,这么一来,老翟和燕然花大力气设局诓三变,再经由三变将计就计,诓了那个韩瑭,那就说得通了。

极有可能,老翟和燕然来之前就知道船上放的是什么,而且,这西域游医说话只说一半,他说了毛团以凶尸为食,却没说那么些凶尸,堆积如山,如何不发臭,更没说若是毛团控不住,反噬了养鬼人,那养鬼人靠什么防身。这里头的关窍,应当就是这些小虫。若按这么推断下去,估计韩瑭与二狗子都未必知晓船上的凶尸被掉了包。景非然玩了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待楼船入了岳州境,快要进阴阳河了,才把凶尸换成那铺天盖地的鬼眼金莲。

这个燕然好手段哪,若不是料事如神,那就必定有那手眼通天的能耐!

不然哪能把时机掐得这么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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