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十万大山,连绵不断。
太初三年暮春的这一日,天气晴好,太阳光暖洋洋,风里都带着甜香。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速速、呃……速速……”喊话的人挠了挠头,弯了腰小声地问桐油黑伞下正半躺着闭目养神的人,“二当家,这字,念什么啊?”
这喊话的是白水寨的李双,白水寨二当家的心腹,对二当家唯命是从,各种任劳任怨,忠心不二。
二当家躺着,没应他,李双心里头忐忑,不知道要怎么办,急得抓耳挠腮,好在过了一会儿,二当家终于有了反应,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说起来大概没几个人信,在这三州交界无数山寨中独占鳌头的白水寨,它的当家人,是个女人,且还是个极年轻貌美的女人。
她十七八岁的年纪,银冠束着高马尾,一身黑衣飒爽,可她生的雪肤花貌,唇又极红,这般一衬,便如同这山间正开着的火红的杜鹃花,天生带着一股烈性。她有一双好眼睛,晶莹透彻如同春日破冰而出的潺潺溪水,好看得很,可眼角眉尾都挑着,瞧着有点高傲不近人情。
她的美不是温软,是锋利,且锋芒毕露。
此时此刻她那双冰冷凛冽的眼睛正盯着面前已经心虚的手下,半晌后说一句,“你说,要你有什么用,啊?”
“你个废物!”二当家从趟椅上站起来,踹了人一脚,从他手里头把纸扯出来,顺带又骂一句,“你到底干什么能行?”
李双期期艾艾,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什么话来,渐渐地没了声音。
二当家迎风站着,发丝飘扬,她几下撕了那张从李双手里扯出来纸,随手丢到风里,然后扬手指着牛头寨大门前的大黑旗子,高声喊:“废话不多说,要么受降,要么受死。”
此话一出,四下俱寂。
过了一会儿,才有声音从对面传来,厚重却不庄重,“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说二当家,就是你们季老大,也不敢在老子面前说这大话,也不打听打听,老子王彪是什么人?你算个什么东西?小娘们,回你们寨子绣花去吧!要是你们白水寨缺男人,收拾不了你,那咱们牛头寨可有的是!你来咱们这儿,保管叫你服帖。”接着便是一阵哈哈大笑,然后是一群人的哈哈大笑。
二当家还没言语,李双就已经忍不住了,他跳出来,先呸了一声,朝地上吐了口口水,骂道:“老王八,只会放屁!别他妈躲里头,赶紧爬出来叫爷爷,不然就叫你见识见识我们二当家的厉害!”
他这般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气势实在昂扬。
二当家听了,一言不发,抬腿就是一脚。
李双挨了这一脚,默默站回去,不敢说话了。
二当家又喊,“王大当家既说到季老大,我有话要讲,季老大仁厚,当初你们答应了守规矩,所以大家能相安无事,如今,你们坏了这规矩,那我就得替他好好清理清理,免得你们这帮狗杂碎,污了他名声。”
隔着寨墙,王彪啐了一口,骂道:“我呸!他季云算是什么东西,敢给老子们定规矩!老子先宰了你们这些小崽子,再去刨了他的坟,把你们寨子里的女人都玩够了,再全卖到窑子里!”
他话说的这样嚣张,二当家听了却没有丝毫怒气,“俗话说得好,和为贵,我是个和气人,但是你大当家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最后怎么样,可就怪不得我了。”
王彪狞笑,“小丫头片子,别光嘴上说,让老子瞧瞧你的本事。”
“行啊,大当家既然都说了,那我肯定不能叫你失望。”二当家这样说着,已经伸手接过李双捧上来的弓箭,架势摆开,握弓搭箭,缓缓闭了一只眼,弦拉得满当后,又喊,“大当家,我来这一趟不容易,你得露个脸,不能一直缩着头当王八,说出去让人笑话。”
寨墙后就回:“那就让你看看,你爷爷长什么……”
他这话没机会说完了。
一只箭冲他面目而去,“嗖”的一声,从他眉间的位置,洞穿了他的头颅。
他还保持着生前的表情,鲜血就顺着他的鼻梁流下去,淋透了他那蓬乱的络腮胡子。
二当家这边弓弦声还未停。
二当家仍握着弓,继续喊话:“牛头寨的人都听着,王彪越货杀人,强抢良家女子,按照公约,当死,如今他已伏诛,牛头寨由我接管,降者生,抵抗者,必杀。”
“现在,开寨门。”
二当家才结束了喊话,李双就上前去接过了弓箭,又递上长剑,还不忘竖起大拇指拍马屁,“二当家每次都能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二当家听着他的话,将手中宝剑拉出一截,端详剑身,然后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五体投地用对了,怎么‘弃甲投戈’的‘弃’不认识?”
“马上学,回去就学!”李双保证忙道:“我以后绝不给二当家丢脸!”
“你也知道丢人!”二当家一脚踹李双屁股上,“一年多了,连个‘弃’字都不认识,连小孩子你都比不上,简直丢尽了我的脸!”
二当家正骂着,牛头寨的两扇榆木大门缓缓开了。
二当家止了骂,提了剑,上了浮桥,李双忙不迭跟上去,跑到了二当家前头。
他本意是护卫二当家,但是二当家自认英明神武,哪用别人走到她面前,当即拽着他的胳膊往后一扯。
李双趔趄两下,差点掉水里去,站稳了之后又立马追上去,紧紧地跟后边,脸上都是谄媚讨好的笑。
二当家进了牛头寨里头,一堆人纷纷围上来,手里头都拿着刀剑,神色惶恐又戒备,但是没有人敢真正靠近。他们不仅看白水寨年轻的二当家,更多的还看自己山寨的弟兄,左顾右盼神色惊惶。
二当家拔了剑出来,银光闪闪,她也不看黑风寨的这些人,只看着自己手里的剑,一派慢条斯理,“你们大当家干的事,死有余辜,我也知道,你们寨子他一个人说了算,他自行其是,各位也是身不由己,我也不是要为难诸位,要是诸位若是诚心思过……”她抬起头,人堆里望了一圈,说:“我也不为难诸位,听懂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说话。
二当家哦了一声,恍然道:“那就是都听懂了,行了,让开吧。”
在牛头寨众匪看来,这个人很年轻,太年轻了,还生的花一样好看,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在眨眼间叫他们大当家命丧西天,如何不叫他们胆寒?而且牛头一向是王彪一个人说得算,现在王彪死了,没了首领,他们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
于是二当家目光所及之处,人皆避让。
“来人带路。”二当家喊。
磨磨蹭蹭许久,终于有个人站出来,他不敢把头抬起来,身体颤抖,声音也颤,“这……这边请。”
二当家进了黑风寨议事厅,上下打量了一遍,感叹道:“果然名不虚传,有钱!真有钱呐!”
前朝桓帝昏庸残暴,穷奢极欲,朝廷的苛捐杂税使得民不聊生,各地起义频繁,天下大乱,而西南匪患,也正是由此而生。
原先只是失地流民小股流窜,靠打劫商队或过路人为生,连命案都少有,官府甚至不愿意管,可后来人渐渐多了,成了规模,胆子也愈发大了起来,杀人强掳的事屡见不鲜,可官府自身难保,无力再管,于是终究是发展成了祸患,那时,西南有山就有洞,有洞就有匪。
直到季云出现,西南三州交界这一带的匪患,才得以减轻,不过也仅仅是减轻而已。
季云本是个书生,父母早亡,家境贫寒,他秉着父亲遗愿,一心想考取功名,为国效力。他在琅州耕读多年,悬梁刺股,未有一日懈怠,靠着乡人资助,终于攒够了路费,能够去参加会试,可是却因为掏不出打点的银子,只能名落孙山,郁郁返乡,最后更是盘缠用尽,饿倒在深山老林中,差点成了豺狼虎豹的腹中餐。
救了季云的是一帮山中落草的土匪,此时季云已无力报国,只能报恩。
白水寨原先只有着几间山洞,连匪寨都算不上,季云给了它名字,并让它焕发了生机。
季云到底是个读书人,所以白水寨虽也是匪寨,但是与其他山寨还是不同的。
白水寨全盛之时,季云是众山寨中最具话语权的当家,所以他定了规矩,要附近的匪寨一同遵守,不得违背。
这公约落地生效,至今已经十年。这十年间,沧海桑田,早已是换了人间。
旧的王朝已经坍塌,新的王朝于先前的废墟上建立,秩序正在恢复。
这帝国的西南边陲,曾维护了这一带安宁足有十年之久的季云季大当家已离世一年有余,他生前的心血白水寨,也已经有了新的当家人。
二当家坐在牛头寨大当家的位置上,换了几个姿势,终于觉得舒服了,方坐定了,开始办正事。
她先吩咐李双,“你带着咱们的人,清点一下,记住,只清点,人和财物都不要动,要客气一点,把这寨子摸清楚,画张图给我。”她看了李双一会儿,忽然改了口,说:“算了,这事交给赵叔做。”她转头去看赵叔,“赵叔,我刚说的都听清楚了吗?”
赵叔回:“清楚了,二当家放心吧。”
李双差事没了,急得很:“二当家,那我干什么啊?”
二当家道,“王彪这丑货不是劫了人商队,还抢了个压寨夫人,摆酒,四处送帖子。”
李双点头,说:“是,二当家也收到一张呢。”
二当家道:“那你现在去找那姑娘,带到我面前来,我要亲自处理。”
李双应了,跑了出去。
二当家斜躺在虎皮上,脚就撘在那座子的扶手上,露出她那双皂底绣银线云纹的靴子来,一下一下晃悠着。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反正二当家等得很无聊,李双终于回来了。
他是狂喜着奔进来的。
二当家瞟了他一眼,见他一个人进来的,都没动弹,问:“人呢?”
李双双脸泛红,指挥着人把一被子卷抬了进来,放到二当家近前,亲自掀了被子,“二当家快看!”
二当家瞥了一眼,即刻顿住了,“嗯?”
二当家先是坐直了,甚至还往后仰了仰,表情各种变幻,“原来王彪抢的,是个男人!”
“什么啊!”李双忙解释道:“不是!那姑娘成亲那晚上,在喜房里上吊死了,没让王彪糟蹋,尸体给扔到后山了,我已经让人去找了。”
“那这谁啊?”二当家问。
李双说:“我也不知道,他估计给人灌了药,怎么都喊不醒,我就把他带过来了,给二当家看。”
二当家翻个白眼,“给我看什么?我又不是大夫。”
李双捧了这昏迷男人的脸给二当家看,“不是,二当家,你看看这张脸!”李双激动得很,眉飞色舞,“除了二当家,我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二当家心说,还行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