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冤枉

尉小年带着谢轻雪回了逐云殿。

空荡荡的大殿如今一片冷寂,家具破败横陈。光可鉴人的地板透骨冰冷,仿佛结了一层冰霜。

不管怎么看,这里也不像是藏着什么灵丹妙药的样子。

谢轻雪已经连咳嗽都没了力气,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把我留在这儿……”

谢轻雪只颤抖着说了这么半句话,接着便意识全无,垂着头倚在尉小年身前。

尉小年抱着他,慢慢在台阶前坐下。

好在大殿的天花板还算完整,使得纷纷扬扬的雪花无法继续覆在谢轻雪血迹斑斑的衣袂上,给尉小年一种他随时都会如雪花一般飘散而去的错觉。

把我留在这儿,你自己走吧。

尉小年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在谢轻雪慷慨赴死前留给尉小年的那封信上,他写道:这是我选择的结局。

——倘若谢轻雪是这部书的主角,这故事的结局当然足够壮烈,也足够凄美。

但……

尉小年低头盯着谢轻雪沾了鲜血依旧清冷的侧脸。

倘若,这本书的主角不是你,而是我呢?

我怎么能接受这样一个结局?

尉小年紧了紧怀中的人,看到血色在地上缓缓漫开,不由想起很久之前,他刚拜入逐云派没多久的那一天。

那天早上,尉小年跪在逐云殿里——差不多就在这个位置——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事因是前一晚山上起火,尉小年被当场抓获。

几位目击此事的师兄弟交代完事情的始末,都被放走了。

只剩下了他。

林掌门是怎么责骂他的来着?

“顽劣不堪”、“离经叛道”……大概是这样。

不愧是仙门之所,连骂人都文绉绉的。

尉小年跪在光亮的石面地板上想了半天,觉得自己此刻的处境大概可以用“无力回天”来形容。

“掌门,我……”他第三次试图解释一下。

“不用辩解,我只问你一句,火到底是不是你点的?”

“是,”尉小年抬起头,“但当时……”

林掌门不耐烦地转了身:“就依门规处置吧。”

“可是……”尉小年求助地把视线投向他的师父,只收获了一个无动于衷的侧影。

也是,才入门一个月,师父能对他有多大的信任与包容呢?

拜师后的这段时间,尉小年曾经仔仔细细地翻阅过门规。

但此刻他努力回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纵火烧山”这种事,按照门规,应当如何处置。

就在这时,殿门前的阳光里有衣袂的影子一动,几声咳嗽同时传入耳际。

“来了?”林掌门转过身来。

尉小年也侧过身子偷眼看了一下。

“是,师父,”那人以袖掩唇走进门来,又低头咳嗽了几声,眼眸微弯,“今日哪里走水了吗?外面好呛。”

林掌门面色愠怒,挥袖虚扫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尉小年:“还不就是因为这小子。”

那人一愣,这才看到了尉小年。

“这是……怎么了?”他笑了出来,几步走到尉小年身边,“弄成这样?”

尉小年再一次抬头看了一眼,隐约认出了来人。

是他的二师叔,谢轻雪。

那日上山时,尉小年远远看到过这位师叔,只觉得他人如其名,脸色苍白,形容十分清冷,仿佛不易接近。

没想到这人一笑起来面靥两弯,就像微风吹皱春水,莫名透着股友好亲切。

之前尉小年有听说,这位师叔性格极其圆滑,八面玲珑,假仁假义。

尉小年不懂什么是八面玲珑,却晓得那不是夸奖之辞。

只是他这方面想来愚钝,一面之下,倒也看不出什么虚假。

“你是……”谢轻雪蹲身下来,歪了头端详他的脸,“尉小年?”

被一语喊出了名字,尉小年吓了一跳,浑身都抖了一下。

他身上全是草木烧出的浓烟留下的黑灰,稍微一动就像一团脏了的掸子一样,在空气中散出一蓬灰尘。

谢轻雪离他很近,猝不及防地被灰尘扑到了面门,没忍住又咳嗽了起来。

尉小年又是一惊,赶紧要往后缩。

谢轻雪一面咳,一面伸手拽住了他。

尉小年整个人都僵住了,生怕再动一下又是灰尘乱飞。

谢轻雪好容易咳完,嘴角还噙着笑意,从袖里掏出手帕,递到了尉小年手里。

“擦擦脸。”谢轻雪轻声说。

林掌门似乎对他的善举不甚赞同,在旁摇了摇头。

“师父,”谢轻雪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手上的黑灰,起身扶林掌门坐下,又拿过茶壶替他斟了茶,“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我们逐云山都被这孩子烧光了?”

林掌门端起杯子,仰头一饮而尽:“差一点就烧到云丘塔。”

谢轻雪吐吐舌,转头又问站在旁边的人:“刘叔,这孩子是您新收的徒弟吧?平日里可还乖巧?”

被他问到的人是尉小年的师父,名仁厚,平素只管打铁和物资采买,不太爱说话。

不过,这个问题倒是不难回答。

“尚可。”刘仁厚答道。

“那怎么会突然无故烧山?”谢轻雪诧异问道。

他没得到回答,低头望向尉小年:“你自己说吧。”

“是,师叔,”尉小年急忙答道,“弟子不是故意放火……是昨晚碰到几个师兄弟在后山,说想要吃点热乎的,所以弟子就帮忙……”

“所以你就手一抖把山烧了,真是我们逐云山收的好徒弟啊。”林掌门扬着眉说。

谢轻雪又笑了:“想吃点热的?可是想家了?”

尉小年一愣。

逐云派是个小门派,却也有些门派规矩。

其他事情都好说,唯独这吃饭一事,因林掌门与佛家有些渊源,认定修仙之人不可食腥辛,只许弟子们吃些蔬菜瓜果,名曰不可热食,毁伤仙根。

谢轻雪师兄弟三人都是从小跟着林掌门,早已惯了,不觉得什么。新入门的弟子们却是着实受不了。

一天两天还好,一个月不能吃半点热乎饭,一个个都面如菜色。

前日几个弟子半夜饥肠辘辘,趁夜摸到后山,打算烤几个馍馍吃。

但几人谁也不会用火,窸窸窣窣半天只搓了些火星出来,被抄近路经过的尉小年发现。

面对师兄弟们的凄凄泪眼,尉小年没办法,只好帮忙生了火,又帮几个人把干粮架上了烤台。

谁知道他才没走多远,一阵山风转势而来,把火星子吹到了不远处的干草上。

几个师兄弟发觉酿成大祸,立刻收拾东西撒腿就跑。

尉小年连忙去弄水救火,却如何来得及?

一转眼,半片山都烧没了。

谢轻雪问他是不是想家,尉小年开口就想否认。

他从小家境贫寒,家里孩子众多,他自己脾气又倔,在家里颇不受待见。

听说逐云山招收弟子,父母便打发他来试试,好减一张吃饭的嘴。

如果能混出点名堂,还能接济一下家里。

尉小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修仙的天分,完全没想到竟然得掌门青眼,真的拜入了逐云派。

他也没想着要修成什么仙长,不过想着能讨口饭吃,有个师门庇佑,顺便练练剑招、强身健体罢了。

“我……”尉小年话还没答上,就被林掌门截断了去。

“轻雪,你别变着法儿的给他找借口,”林掌门摇头,“今日就打发了下山算了。”

尉小年眨了眨眼。

所以按照门规,是要逐出师门……吗?

也好,好歹保住了性命。

但是回家去,父母会怎么说呢?

怕是比掌门今日说的难听百倍吧。

尉小年心里蓦地涌起一股委屈。

或许他这个人,就是天生在哪里都不会被待见。

他想说他并不是真想违背门规,只是希望师兄弟能喜欢自己一点;他想说是因为做惯了家里的活,难得在这一件事上能胜任才帮忙生了火;他想说昨天烤的馍馍他一口都没吃,而且为了救火累得口干舌燥,到现在都没喝上一口水……

谁料到刚才几个师兄弟一唱一和,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把罪责都推到了自己头上。

回想在家里时,虽然总是被忽视、被呼来喝去地干活,但也没受过这种委屈……

尉小年越想越气,干脆站起了身。

“堂堂仙门大派,怎么这样冤枉人!”他难以遏制地开口喊道。

他在这儿跪了一早上,猛地站起来,气力不济,这一声并没有他预料的那么大声。

林掌门也只是微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谁冤枉你了?”

尉小年深吸一口气,想要再争辩几句,有个声音忽然传至他耳边。

“好好说话。”

这声音并不像寻常说话那样由空气中传来,而是如同一缕青烟,飘飘然钻进他右耳,却又字字清晰。

这是……传说中的传音入密法?

尉小年呆立原地,原本要说的话都忘了。

他看到谢轻雪不急不缓地给林掌门添了次茶。

“师父,小年才来了一个月,难免有些逾矩。刘叔平日事务繁忙,也难免有教导不当之处。”

站在旁边的刘仁厚想说点什么,却被抢了白,没能插进话去。

“派内虽有种种规矩限制,但小到衣食住行,大到仙台灵阶,师父从未有一日不精心操持谋划。这份苦心,弟子们应是明白的。”

谢轻雪说着回头去看尉小年:“是不是?”

尉小年想了想,这位师叔这番话的意思可能是:大家在山上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

这没说错。

今年外面年景不好,粮食贵了一倍,山上却从没苛待过弟子吃食,馍馍管够。

“是。”尉小年承认道。

“既入山门,理当恪守门规,只是若我理解得没错……”谢轻雪歪着头想了想,“是几位师兄弟半夜饥饿,兼及离家未久,想念旧时口味,这才央及小年。”

他笑了笑:“师父,您曾教过我们,修炼虽要守正清心,但见人受苦伤心而不救,亦非仙者之道。”

尉小年愣了愣。

林掌门点点头,慢悠悠喝了口茶。

这话也不知道点了林掌门什么穴位,林掌门再看他时,眼神突然从咬牙切齿变成了孺子可教。

那位谢师叔回过身来,对他轻点了个头,示意他上前。

与此同时,刚才那种秘音又传至他耳边。

尉小年犹豫了一下,重新单膝跪下,按耳边的指示念书一般念了出来:“此番是弟子一时考虑不周,酿成大祸,愿尽全力补偿,请掌门……责罚。”

林掌门长长叹了口气。

“你小小年纪,有这份仁善之心也是好的,以后要勤加修炼,明白吗?”林掌门语重心长,又絮絮叨叨讲了些修行之重在修心之类的道理,便把他放走了。

尉小年走出逐云殿,才发觉太阳都升得老高了。

按照惯例,他每天早上要帮着师父给各个居所送去当日供应的生活用品。

可是今天他太累了,也太脏了,几乎每走一步都会在身后留下一个灰印。

这幅样子,怎么也得洗干净才行。

逐云山东北角有处温泉,名为氲气池。平日里大部分弟子都在这里洗澡。

尉小年和他师父所住的地方离池子最近,从池里引了一小泊出来隔开,算是有个半私密的小池子。

尉小年脱衣服时才发现,刚才谢轻雪塞给他的那条手帕还在他的手心里攥着。

经历了刚才那场无处申冤的责骂和莫名其妙的赦免,他的手指攥了太久,已经有些挛结,活动起来隐隐酸痛。

那条帕子是白色的,上面绣着淡蓝的纹样,被他捏得不成样子。

尉小年赶紧先把帕子放在池中洗了洗。

这草木灰沾了他手心的汗,又被蹂躏了太久,洗了半天也还有些印子。

尉小年只得把布料摊平,细细抹了层皂角,放在池边浸着。

他怎么也想不通,刚才这位师叔,究竟是怎么三言两语救了自己的?

甚至,感觉掌门听了他的话,似乎都更喜欢自己了一些。

他沐浴之后,再次试着洗了洗帕子,好在这次总算洗得干干净净。

尉小年放下心来,把帕子搭在池边,先去各个住所送了一趟东西。

回来时,帕子已经差不多被山风吹干了。

他把手帕揣在怀里,朝谢轻雪住的寄霜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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