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枝头,小宴既散。
两位幼儿倒出奇地精神头好得很,初次见自己的姨母,很是兴奋,水亮的眼睛映着灯烛的光,手中抓着祝央的衣袖,还不愿离去,想要祝央再继续陪他们玩儿。
祝央亦展颜而笑,于腮边现出一双酒窝,顾盼之间现出少女的娇俏之态。
她摸了摸小阿桁和小阿洳的头,道:“不行呢,现在的天已经黑得不行啦,你们正是长高的时候,该洗漱就寝啦。明日晚上,姨母再陪你们一起用饭,一起翻花绳好吗?”
孙桁年纪稍长,察觉到祝容稍有些板正的脸色,他就知道自己得听话了,于是道:“阿桁知道了,这就回去。”
祝容的声音在祝央后侧传过来,“今日先生布置的课业写完了么?”
孙桁有些尴尬道:“孩儿还未曾。”
“写完课业,方可就寝。”
“是。”
孙洳还颇有些恋恋不舍,懵懂的孩童不大能体会到母亲的威严,双手一张就抱在了祝央怀里,祝央只感觉到一个温温软软带着的奶香的团子塞在自己怀里,短暂的无措之后,祝央伸手回抱,面上笑得愈发开心。
“我不想回去,我今夜想和姨母睡在一起。姨母好香啊,比母亲还要香。”孙洳陷在祝央怀中,瓮声瓮气道。
桑晚晚坐在斜远处,看着祝央和两个幼儿玩在一处其乐融融的画面,心中不免嘲笑起了祝容,转身看向自己那尚在襁褓的孩儿,伸出手摸了摸她柔嫩的脸颊,口中低低呓语。她越发得意起来。
祝容却是坐得笔直,她上身挺直,双手叠放在裙面,道:“阿洳,你姨母劳累许久,你睡在她身边会吵闹。听话,和乳母回你自己的院子。”
孙洳撅嘴,不满道:“阿洳才不吵闹呢,阿洳可乖了。阿洳想和姨母睡。”
祝容一时面色便沉了三分,“听话。又想被斥责吗?”
孙洳此时方察觉到祝容似乎是动了怒,不情不愿地从祝央怀里爬出来,和祝央道了别,小小的身子被乳母牵引着出了门去。
孙桁向孙牧、祝容行拜别礼,恭敬地退了出去。桑晚晚看如今天色已不算早,便也抱着孩子请辞,眼眸故意扫向孙牧,和他对视上,无限风清纷然涌出,她眼底含着希冀一般,又掩埋而下,转身离开了正厅。
祝容对祝央道:“阿央,你且先回吧,明日府学还有课时。”
祝央依言起身,行礼后亦踏出门外,秋芷提了一盏灯笼,为她引路。
天色已然全黑,没有月光辉映,只有如浓墨般的黑,灯笼的火光驱离了小片黑暗,但又很快便被吞噬。
二人在石道上行走着,秋芷在祝央前半步,方便行路。
祝央一步一步走得不急不慢,这是一片无廊的石道,自然也无连廊挂灯,好像隔过这堵石墙便是一小片园,里头栽了树,由着灯笼的微末光亮可依稀窥见那横悬半空的婆娑树影,树影的后面仍旧是看不穿的黑,张牙舞爪,奇枝纠结。
秋芷手中握着灯笼的木柄,一阵夜风吹过来,搅动得灯笼光乱起来。
秋芷低头小心护着灯笼,耳畔传来祝央一句极淡的提醒:“你走错了。”
秋芷回过神,借着灯笼光仔细辨认了周遭的景象,似觉自己是走了去主院的路,她一时失神之下,以为还是旧日侍奉祝容。
秋芷忙道:“奴婢不察,走错了路,还请女郎责罚。”
祝央看了看秋芷,黑暗之中亦无法辨认她的神情,再者秋芷亦不能抬头直视,行此捷越之举。
秋芷只听见祝央温柔的话语,“没有关系,只是走错了方向而已,继续走吧。”
秋芷谢过,又重新引路,走了小一会儿,才又反应过来,不知何时祝央竟然已能够熟知督军府内院的路径了。秋芷按下心中的惊异,平静地往前走着。
到了祝央的小院,祝容除为她派了一位秋芷作贴身侍女之外,还有两个粗使奴婢,一个老媪,姓王。瞧着都是极本分恭谨的性子,如同秋芷一般。
王媪差人准备好了热汤以供祝央洗浴,又备好了香料发膏等物,待祝央进了屏风内,王媪褪下祝央的裙裾,为她解散了发髻。
王媪虽上了年纪,五指却很灵活,指上的皮肤亦无粗糙之感,摸在肌肤之上,只觉平滑。
王媪执木瓢舀了热汤,为祝央湿发洗沐,祝央靠在浴桶边,任王媪侍候。
洗沐完毕之后,王媪净了手,自一侧木架的放置若干香膏的小匣之中取出一个小瓷坛,拨开瓷盖,一股幽幽暗香浮了出来,醉人般的馨甜涌入了鼻腔。
王媪用水抠出一点,正欲往祝央身上涂抹之时,却被她轻轻一抬手挡住了。
“这是什么。”祝央问。
王媪答道:“自是洗浴用的膏,女郎可是不喜欢这味道?老奴便换别的。”
“是吗。”她的声音很淡,辨不出喜怒。
王媪想着措辞要怎么答,另一边祝央已经平静道破了。
“膏中添催情的药物,你是想往我身上哪里抹,又是想今夜谁来上我的榻?”
此语一出,王媪心中顿感霹雳雷鸣,她忙跪了下来,急急解释道:“女郎误会了!”
王媪姿态卑下,祝央靠在浴桶旁,沾水的青丝拧成一股落在身侧,遮住了部分白玉,她的神情还是很淡,面对王媪的哀声不为所动,沉默了片刻,她问:
“这是阿姊命你做的?”
无人回话。
她道:“把膏给我。”
王媪将小瓷坛举过头顶递给祝央,祝央自浴桶中起身,无视王媪的动作,拉过木架上备着的换洗衣物,一一为自己穿戴好,撩过长至足底的青丝,祝央这时方才看向王媪,她的手仍高举过头顶,只是朝着祝央。
祝央拿过那个小瓷坛,道:“你是阿姊的人,你敬着我,这一点便很好。以后不必再为我备膏,我会同阿姊说,她不会来怪罪你的。还有,今后不准再图谋对我用药,否则,其人之道,王媪也是知道的吧。”
王媪忙答:“老奴,老奴知道。”
祝央轻轻笑了一笑,颊上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王媪不必这样怕我,我孤身来的江东,无所依傍,惟有阿姊,也该是我敬着王媪才对。”
王媪又说了些以示惶恐的话,祝央没有兴趣再去听,转身出了屏风。
秋芷在为她铺床,方才她也听到了屏风内的一些动静,没敢进去看,如今祝央出来了,秋芷暗暗打量祝央神色,看不出个所以,秋芷只得道:“女郎,且让奴为女郎拧发。”
祝央点头,坐在了梳妆镜前,秋芷拿着干净的帕子在她身后为她拧发。
祝央低眼看见台上的一个册子,展开来看,里头列了大串物名,裙衫,钗环,古籍,药材,书案。
秋芷道:“这是女君遣人送来给女郎的。”
祝央看着这个册子,没有说话,暂且沉默了下来。
第二日的光照得出奇的快,祝央用过了早饭便去了府学,在这里她终是见到了那位师承黄老的江东才女江兰叶。
众星捧月一般,江兰叶被围在中央,同府学的女郎们谈话。她的坐姿轻慢随意,举手投足彰显出才女的矜骄,她总是轻而易举地便处在了话题的最高点,牵引着在座所有人的兴趣。
自然,不包括祝央。
祝央直身站着,立在人群之外。
江兰叶抬眼便发现了她,微一挑眉,便道:“不知这位是?”
祝央开口,道:“我叫祝央。”
江兰叶反应过来祝央是谁了,刘岁玉在一旁又解释了一句:“她是督军夫人的妹妹。”
江兰叶与祝容交往并不如何亲密,纵然孙牧算得上她隔一辈的表兄。相比之下,她还是和桑晚晚更有些话聊。
于是对于祝央,江兰叶自无结交谈话之心,抬眼问那一句不过是略惊于她的容貌而已。
但是转念一想,不过是副皮囊,人死化枯骨,能有作为的还是要靠自己的才情。
她便又对祝央不甚在意了。
江兰叶继续着方才的话题,没再理祝央,“你方才说的汝南茶,我近几日也得了一饼,尝起来也不过是多分甘泽,与当下时兴的碧螺春也无甚两样... ...”
祝央自觉捡了一处位子坐下,在外围听着她们谈话。
这个年纪的女郎谈论的多是一些裙衫器物之类的赏鉴之物,要不就再是一些有些名气的公子,聊来聊去,总是很兴奋好奇。
祝央静静地聆听着,不置可否,却在混乱的话语声中忽然听到了稽山二字。
低垂的眼眸震了一震,祝央身形未动,静静等待下文。
她听到江兰叶很是不屑的一声笑,“我看稽山倒也不过如此,什么传闻中的兵阵高手,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如今稽山又有什么消息么?不过尽是一些沽名钓誉之徒罢了!”
“可是,我听我阿兄说,稽山首徒,那位裴先生,如今正被西北戎余军通缉捉拿。”
“想来是做了些见不得光的丑事,才会被当作贼匪一样通缉。”
“不是传闻稽山首徒生得很俊朗么?他如今既然到了江东,不如我们去看看?”
江兰叶的眸色渐渐转冷,她看着那位说要去见裴缚的女郎,笑道:“你既然这么想去见,那便去见啊。”
“兰叶,我... ...”那人察觉自己方才的话似是失言了,一时有些惶惶。
“他长得确实英俊,便是比你家李三郎还要胜过几分。依我看,你还嫁什么李三郎啊,干脆嫁裴缚好了。只是可惜,裴缚可没有李三郎家境殷实。不过这又何妨,人无完人嘛。”
“兰叶,我没有,我没有这样想过。”语带哭音,那人似想为自己辩驳,“我只是这么一说而已。你们信我。”
她望向四周,收获得无一不是鄙夷的目光。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祝央静静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直着身子坐了半日,至府学课散,众人离去,她仍坐在原处。
秋芷走进来唤她:“女郎。”
祝央回眼看向她,眼中清明,带着疏落的冷意。
祝央松开一直叠放的双手,微觉刺痛,张手,掌心朝上,指甲缝中堵塞了泞泞血肉,而掌心处是数个血淋淋的掐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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