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终于停了。
江安从屋檐下走出来,呼了口气,看着脚边的石头,一个用力将石头踢飞了老远,在空旷的巷子里发出沉闷的回响。
“出去了就好好做人,别再回来了。”
临走时教官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耳边,江安将背包往上背了点,无奈地笑笑,又继续往前走,鞋子踩在泥水坑里,在裤脚上溅起一片黑灰色的泥点。
……
“哐啷”
一枚硬币被扔到了江安面前。
他抬头看去,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孩。小孩见江安看过来,冲他笑了笑,转身跑回妈妈身边。
“妈妈,那个叔叔看起来好可怜。”
江安愣了下,看了看身上的破旧风衣,将硬币捡起来,握在手心,勾起唇,笑眯眯地冲小孩挥手:“谢谢啊!”
小孩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躲到妈妈身后,却还是忍不住探出半个头,看向江安,然后在和江安对视的瞬间,又害羞地缩了回去。
江安看着今天的第一笔“收入”,站起来拍了拍裤子,又将衣服理理整齐,沿着小路往前走,愉悦地哼起了歌。
拐角的地方开着一家老旧的小卖部,小卖部的老板是个老大爷,耳朵不太好使,江安喊了好几遍才转过头,操着一口听不太懂的方言,问江安要买什么。
江安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硬币,放到桌上,礼貌地道:“来一包烟,最便宜的那种。”
老大爷掀了掀眼皮,慢悠悠地从柜子里拿了包烟出来,“两块五。”
江安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一小两枚硬币放上去,把香烟拿过来,笑眯眯地道:“谢了啊。”
刚准备转身的时候,他顿住动作,看向老大爷:“能借下火吗?”
说着他就把烟盒拆开,从里面抽了一根出来。
江安虽然现在看着有些落魄,但那张漂亮的皮囊却还是能让人对他心生好感,对他的请求很难拒绝。即便是年过半百的老大爷,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从旁边拿了个快没气的打火机扔了过去,“送你了。”
江安走到大街上,找了个椅子坐下来,用刚刚老大爷赠送的打火机将香烟点燃,塞进嘴里用力吸了一口。
“呼——”
他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天空,感觉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他喜欢尼古丁。
这里是市中心。
在市中心最大的那栋楼的墙壁上有一块很大的LED屏,全天候地循环播放着那个被媒体称之为“世纪联姻”的求婚仪式。
甚至都不是婚礼,只是一个求婚仪式,却几乎是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
一个娇憨漂亮的天之骄女,一个温润有礼的白马王子,两个人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江安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看着屏幕上的两个人,眼神逐渐空洞。
……
“小安,我是爱你的,只是你知道,在我们这样的家族里,肯定少不了那些腌臜的事,哪怕是我……也不能避免。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可是,你能为了我忍一忍,最后再帮我一次吗?”
“只有你能帮我,求求你了,小安……”
周文煊吻了吻他的下巴,满眼的恳求,让江安无法拒绝。
一张清秀淡雅的脸,天生就自带一股忧郁的气质,再加上他总是在江安面前示弱,以至于他的每一次请求,江安都会答应。
可这一次,周文煊却亲手把江安送进了监狱。
在江安被警察带走的时候,周文煊满脸歉意,看起来好像还是在爱着他的:“对不起小安……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找人打点好了,你在里面不会受苦的。”
他不舍地送江安上车:“我会在外面等你出来,我会让父亲同意我们的事情,我会想办法和你结婚的。”
伴随着刺耳的警笛声,警车缓缓开走,江安想回头看一眼,却被无情地按了回来。
不知不觉,当江安还想从烟盒里拿烟的时候,却摸了个空。定睛一看,才发现一包烟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被抽完了,脚边扔了一地的烟头,秋风萧瑟,让他看起来像个失意落魄的流浪汉。
江安轻笑一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最后看了眼大屏上的两个人,在泛红的夕阳中,缓步离开。
他走到一个天桥上面,趴在栏杆上往下面看,夜风徐徐,吹得人心透凉。
他想,周文煊对他说过那么多句“喜欢”,那么在人生中最重要日子见到他,一定会很开心吧?
明天就是周文煊结婚的日子,早上婚车出门的时候一定会从这个天桥下路过。江安没想什么别的,就是准备等明天早上婚车开过来的时候从这里跳下去。
想到周文煊因为惊惧而扭曲的表情,他就兴奋得想笑。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天边升起,江安眨了眨眼睛,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爬起来坐在栏杆上,哼着歌,晃荡着两条腿,随时准备跳下去。
“江安。”
伴随着吱呀的轮子滚动声靠近,是一个有些陌生,却又有些熟悉的声音。
江安转过头,在看到那张脸时还皱眉想了好久,然后终于在记忆的边角料里找到了——周文煊的小叔叔,周齐。
想起来后,江安歪头笑了笑,对他挥了挥手:“呀,好久不见。”
当初他为了帮周文煊窃取公司资料,爬上周齐的床,再到后面周齐发现他和周文煊的事,暴怒异常,非但叫人打断了他的两条腿,还将他扔到了马路边上,让他自生自灭。
他讨厌周齐,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就讨厌他。
他左右看了看,见这里只有周齐一个人,“你说我要是拉着你从这里跳下去,是不是也没人过来拦我?”
纯黑色的眼瞳中满是认真,好像真的在思考这样做的可行性。
周齐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你可以试试。”
江安无辜地耸了耸肩,失望叹气:“那你过来做什么?”
周齐轻笑一声,低头理了理袖口,轻飘飘地道:“只是没想到你这样的人也会寻死。”
江安动作一顿,收回脚,从栏杆上跳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嫌我弄脏你家门口的路?”
周齐定定地看着江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认真点头:“是啊,怪晦气的。”
见江安没有说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燃,塞进自己嘴里,对江安扬起了头,“想抽烟吗?”
江安烟瘾大,闻到烟味的时候就已经有些意动,闻言更是想都没想,走过去一把抓住周齐的后脑勺,然后俯下身,吻了上去。
他的唇因为许久没有喝水早就干裂了开来,周齐却因为保养良好是与他完全相反的柔软。
一开始江安只是想从他嘴里抢走那根烟,结果因为周齐的嘴巴太好亲了,烟掉了,他却没有松口,一手捏着周齐的下巴,一手按着他的后脑勺,以一个进攻性非常强的姿势,将周齐里里外外都给亲了个遍。
江安眯眼看着周齐,齿尖用力,口中瞬间传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却仍不肯松口,反而是咬着那处用力吮吸着,将血液和口水一起咽下去。
周齐痛地皱起了眉,将他推开,擦了擦嘴,轻啧一声:“你是狗吗?”
江安直起身,舌尖舔去唇上的血液,笑眯眯地道:“狗可不会这样咬人嘴巴。”
香烟掉在衣服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用指尖捻灭了烟头,却还是将大衣个烫出个黑点。昂贵的大衣就这样直接报废掉了,可衣服的主人却一点都没有在意,甚至脸上还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意。
“江安,跟我回去吧。”
“回去做什么?跟你上床吗?”
没想到周齐竟然认真地点点头:“嗯,我缺一个暖床的。”
江安认真思考了一下:“周大老板竟然还缺暖床的?”
周齐摇头:“你最好用。”
说罢不等江安回答,又将口袋里剩下的半包烟扔给江安,“回来吧,想抽多少烟都可以。”
江安不得不承认,周齐开出的价码他无法拒绝。
他突然就不想死了。
他想知道“你最好用”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天桥下排成好几列的婚车兴高采烈地开了过去,江安站在周齐面前,双手插兜,弯腰看着他。
“好啊,你说的。”
“我说的。”
……
周齐以前出过车祸,两条腿都被撞坏了,国内外的名医看了不少,手术也做了不少,终于在车祸后的第三年,放弃了。
也正是因为这场车祸,周齐身体一直不好,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就连家里的装修也在不知不觉间被改造成了方便残疾人生活的样子,似乎也昭示着周齐终于承认自己是个残疾人。
江安第一次看到周齐的时候,还当众嘲讽他是个站不起来的废物,骂他是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老男人。后来在不得不和周齐睡的时候,还总盼望着周齐最好哪一天就这么直接死了才好。
结果有一天,周齐真的死了。
二十多年前的那场车祸到底还是留下了病根,周齐的脑子里被扎进了一个碎片,碍于当时的医疗条件没有被发现,后来就总是会头疼。很多人说让周齐去医院做手术取掉,但周齐不愿意,因为做手术有百分之六十的概率会死在手术台上,不做的话好歹还能多活个几年。
结果前天晚上,周齐从公司回来后躺床上没多久就睡着了。一开始江安还以为周齐是太累了,直到周齐开始抽搐,他才发现不对劲,连忙将人送到了医院。
拍了片之后才知道原来是脑子里的那块碎片移位了,现在在一个很危险的地方,需要立马做手术拿出来。
结果就在江安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手术失败了,周齐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事发突然,几个小时前周齐还和他躺在一张床上,聊着今年去哪过年,结果几个小时后,周齐就这样浑身冰冷地躺在手术台上。
“你就是个骗子。”
说好了要养他一辈子,却这么早就走了。
“别指望我会为你伤心。”
他和周齐是等价交换,一个给钱,一个出人。
“等我哪天不高兴了我就把你的坟给刨了,让你死也死得不安生。”
周齐不在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管得了他。
只是律师在宣读遗嘱的时候,江安才发现,周齐把名下几乎所有的产业全都给了他。
周文煊在房间里大吵大闹,满脸愤恨,那张总是淡雅随和的脸因为嫉妒也扭曲成了一个恶心的样子,让江安感觉陌生得不像话。
他看到周文煊挣脱了束缚,愤怒地朝他冲过来,他被周文煊揪住衣领,拳头砸下来的时候,恍惚间想起来自己好像在周齐的哄骗下签过很多东西。只是他从来不会去看,也从来不会去问,周齐让他签什么,他就签什么。
为什么呢?
江安揉了揉自己被打破的嘴角,想问周齐。
可是周齐再也不会回答他。
江安收下了这份遗产,然后转手就全都捐了出去,分文不剩。
周齐还活着的时候,总是变着法的帮江安戒烟。
一开始一天一包,后面两天一包,再到一周一包,一月一包……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江安把手伸进裤兜里的时候,掏出来的不再是烟,而是不同口味的水果糖。
可现在周齐死了,江安又一次抽起了烟。
他的烟瘾越来越大,从一天一包,到一天两包,最后一天五包才勉强够,甚至比刚跟周齐回家的时候还要夸张。江安有时候都在想,照他这么个抽法,说不准哪天就死在这上面,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他就像个孤魂野鬼,四处飘荡。今天在这里打打零工,明天又跑到另一个地方,居无定所,有了钱就花,像是随时都在准备赴死。
江安去了很多地方,爬了山,下了海,去了沙漠,进了高原,看了许多以前从来都没有看过的风景。最后他又回到了这个他和周齐认识的地方,也是他和周齐在一起住了十年的地方。
他去给周齐扫了墓。人死之前不论有多风光,死了之后都会变成一抔黄土,被放在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长埋于地下,最后被人遗忘,在岁月的洪流中彻底消失。
“为什么呢?”
他问周齐。
“难道你喜欢我?可是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喜欢。”
墓碑上的照片永远被定格在了四十一岁,那是周齐生日那天,江安给他拍的照片。
他抬手将照片上的灰尘拂去,透过岁月看着对方。
江安在二十岁的时候认识周齐,彼时周齐二十八岁。和周文煊纠缠了五年后,江安在监狱里又蹲了三年,出来后二十八岁。
三十六岁的周齐把江安捡回了家,开始了长达十年的纠缠,直到周齐死在手术台上,江安又变成了一个人。
*
再一次去看周齐的时候,是江安到了周齐离开的这个年纪。他还是和年轻时一样混蛋,只是这次身后再也没有人给他兜底,他学会了忍让,学会了工作,学会了省钱,香烟也从三四百百一包换成了两块钱一包。
江安坐在周齐的墓前,看着上面已经褪色的照片,用袖子将上面的灰尘擦干净,“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他一直都没弄明白,周齐为什么要带他回家,明明是他先把他给赶出来的,也是他先不要他的。
他不止一次的想去问周齐,为什么当初要那么狠,把他的两条腿都给打断了,到现在走路都不利索。
他想说,真的很疼,疼得他都哭了,他在街边躺了很久很久,身上都爬了很多蚂蚁,快要死了,却还是等不到周齐过来接他回家。
可是直到周齐死了,他都没有找到机会问。
晚上的时候,他给周齐曾经的秘书发了封邮件,然后扛着铁锹上山,花了一整夜的时间把周齐的坟给刨了。
这么小的盒子,却放在这么大的墓里,真是奢侈。
然后江安就跳了进去,将盒子抱在怀里,闭上了眼睛。
……
耳边传来水流声。
有什么东西钻进了嘴巴和鼻子,堵住了他的呼吸,胸腔难受得像是要炸裂,求生的本能让他奋力挣扎,意识却仍旧逐渐模糊,缓缓沉了下去。
黑暗和冰冷将他包裹,那一瞬间江安觉得自己是真的死了,可直到他猛地睁开眼睛,新鲜的空气迫不及待地涌入胸腔,活着的感觉突然变得异常清晰。
入眼是一片纯白色的墙砖,他正坐在浴缸里,手边放着一杯红酒,和一部手机。
他下意识拿起手机,屏幕上明晃晃地写着几个大字——
2019年10月21日
是二十八年前的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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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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