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过后,被暴雨浇透的初夏夜,徒增几分凉薄。
夜色已然深沉,戚令世独自坐在积水空明的庭院中,手边一盏参茶已经凉透。
庭院中的凉亭里,设有一张用玉石雕刻的棋盘桌,桌角燃了一盏烛灯。
清风徐来,烛光摇曳明灭,如梦似幻,惹得戚令世思绪也变得恍惚,模模糊糊想起那些恍若隔世的记忆。
‘学长,我喜欢你。’
‘学长,要不要和我谈个恋爱呀?’
彼时,戚令世明知道自己应该拒绝。
他的人生尚未安定,不该随随便便开启一段感情。
或许是那晚的月色太美,又或许栾安舒眼底的波光太动人,轻易蛊惑了他。
戚令世在最不应该的时候,回应了她的告白。
然后度过了人生中最荒唐、最放纵的两个月。
如今回想起来,他生命中最鲜活又最刻骨的时光,居然只有区区两个月而已。
正式开始交往,戚令世才发现,栾安舒比她表现出来的迫切还要急躁。
戚令世生性淡薄,从前没有考虑过感情方面的事情,更不懂如何与学妹谈恋爱。
他还在苦恼‘第一次约会要不要牵手’这种事,思量再三无法做出决断时,栾安舒已经趁着电影院光线昏暗,欺身吻上他的唇角。
俗话说当局者迷。
倒也未必。
纵使情到深处,戚令世也能清楚意识到:他们的恋爱模式非常奇怪。
没有循序渐进的推拉与试探,没有恰到好处的烘托与浪漫。
仿佛一场电影跳过两个小时,一本小说省略中间章节,直奔故事末的大结局。
而且,结局没有以圆满的喜剧收尾。
‘戚令世,你好无趣啊。’
‘我已经玩腻了,分手。’
她没有征求戚令世的意见,单方面提出分手,第二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潦草收场之后,戚令世回想这段经历,并没有切切实实‘谈过恋爱’的感觉。
从始至终,栾安舒仿佛完成什么任务似的,永远没有过程直奔主题。
若不是她告白时,眸中的星辰足够璀璨。戚令世大概会以为,两个月的醉生梦死,只是前女友大冒险输了的惩罚游戏。
桌角的蜡烛已经燃尽。
剩余蜡油融化成一滩猩红烛泪,缓缓流淌,灼热的煨过戚令世指尖。
滚烫的高温拉扯回戚令世的思绪。
他垂眸,看得不真切,手仿佛沾了血似的。
蜡油遇冷迅速凝固,沾在戚令世手上,斑斑驳驳。
戚令世腾出另一只手,把冷硬的蜡油剥下来,面上无喜无悲。
何苦又想起陈年旧事?
已经过去那么久,栾安舒怕是早已将他遗忘。
过去几年,戚令世仅仅只是如此猜测。
现在却可以确认。
栾安舒对自己,确实没有什么留恋。
分开才短短几年,她女儿已经会叫叔叔了。
早知这样,还不如……
戚令世转过这个念头,又堪堪止住思绪。
罢了,事已至此,假设太多只能徒增烦恼。
而且——
她的宝宝真的很可爱。
**
“姨姨~小乖回来啦!”
结束长达三天的住院生活,小乖宝宝终于‘刑满释放’,欢欢喜喜飞奔回家,扑进赵淑惠的怀里。
“哎呦,姨姨的宝贝小心肝~快让我抱抱。”休了几天假,刚回来就听说宝宝住院的赵淑惠,心疼的抱住栾小乖,“住院受苦了吧?瞧瞧我们小乖,都饿……胖了。”
赵淑惠看见她圆嘟嘟的脸颊肉,无法违心的说饿瘦了。
“嘻嘻~”胖胖的栾小乖咧开嘴傻笑。
住院期间虽然无聊,白衣服的护士姐姐还会用针扎小乖。
不过,因为栾安舒心疼女儿,暂时取消宝宝的零食禁令,蛋糕和布丁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小乖向来嘴馋,趁生病的机会,肆无忌惮大吃大喝,哪能不胖呢?
栾安舒伸手过去,掐了把小乖的脸颊肉,暗自反省。
我有点太宠爱孩子了。
再这么下去,宝宝就别叫栾小乖,直接改名叫栾小猪。
“你前两天吃得太多了,从今天开始,三天不准吃零食。”栾安舒严肃的竖起三根手指。
“啊?”小乖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
悲伤那么大。
“你摸摸自己的肚肚,圆鼓鼓的。再这么下去,肚子会变成皮球的。”栾安舒故意板起脸,沉声提出要求,“听话!”
“好嘛……”栾小乖哼哼唧唧答应。
赵淑惠更心疼了,试图替宝宝说话。
“小乖才刚出院,就算要禁零食,至少应该再等两天吧?”
“嗯嗯!”小乖抱紧姨姨,向妈妈发射萌宝光波。
“再等两天,她肯定撒娇耍赖,让我忘记这件事。”栾安舒太清楚女儿的手段,反过来提醒,“赵姐,别太惯着她。”
“好吧。”赵淑惠怜爱的抚摸小乖,“宝宝要听妈妈的话。”
“呜呜呜……”小乖希望落空,钻进姨姨怀里假哭。
栾安舒依旧不为所动,继续说,“除此以外,我们要培养小乖的独立意识,她现在有点太粘人了。”
此次住院,栾安舒才意识到,自己把女儿养得太娇气。
儿科住院部那么多小朋友,只有栾小乖一刻也离不开家长。
栾安舒趁她睡午觉的功夫,到化验部领取报告单,前后顶多只有二十分钟。再回到病房,看见两个护士围在栾小乖的病床前,想方设法哄孩子。
栾小乖则蜷成小小一坨,缩在被窝里抽抽搭搭。
宝宝只是睡了一觉,睁开眼睛妈妈就消失啦。
栾小乖非常难过,可怜兮兮想:妈妈肯定不要小乖了!
宝宝越想越觉得委屈,任凭谁来都哄不好。即使栾安舒本人出面,抱着孩子安慰半天,才勉强有点效果。
怎么办?
我家猪宝太黏妈妈了。
于是栾安舒痛定思痛,决定从现在开始,培养栾小乖的自理能力。
倒不是栾安舒嫌弃女儿,主要因为栾小乖今年已经三岁,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
下半年她去幼儿园,总不能让栾安舒跟在旁边陪读吧?
赵淑惠听过她的分析,赞同地点点头。
确实,栾小乖这么粘人的宝宝,要是送去幼儿园,肯定会每天缩在角落里哭鼻子,还没放学就守在校门口等着妈妈来接。
趁现在还有几个月,应该早早培养孩子的独立自理能力,免得她上学像坐牢似的。
赵淑惠:“说起来,小乖的幼儿园选好了吗?”
“目前有两个备选,但是还没有决定。”栾安舒抚摸女儿的头发,柔柔问她,“小乖,你想不想去私立幼儿园?”
“柿梨幼儿园。”小乖眨巴眨巴眼睛,“好吃吗?”
“笨蛋。”栾安舒笑笑,“满脑子想着吃,还是不指望你自己拿主意了。”
小乖对于教育界一无所知,当然不知道‘私立幼儿园’的意思。
赵淑惠身为职业育儿阿姨,当然明白其中差别,忧心忡忡问,“私立幼儿园的学费很贵吧?”
“确实,一年七七八八算下来几十万。”
即使栾安舒收入可观,私立幼儿园高昂的费用,对她来说依旧是一大笔负担。
然而栾安舒并不在意。
“私立幼儿园的学生少,条件和环境比较好。小乖有点胆小,突然送去人多的幼儿园,我担心她无法适应。”
“你考虑得确实周到,可是……”
通常来说,学费越高的学校,攀比风气越严重。
即使宝宝年纪小,还没养成那种坏毛病。但每天接送孩子放学时,栾安舒必须接受老师和其他家长的审视与端详。
栾安舒能力强,拥有体面的工作。
但论起家世,与那些富贵人家相差太远。
再加上她是单身妈妈,少不得遭受指指点点。
“我知道,没关系。”栾安舒笑笑,无所谓地说,“我见过的风浪还少吗?幼儿园阶段只有三年,我少跟外人打交道便好。”
“真是辛苦你了。”赵淑惠颇为感慨。
人常说‘女子本柔,为母则刚’。
这句话放在栾安舒身上,应该反过来听。
女子本刚,为母则柔。
她本来那样倔强笃定的人,为了抚养宝宝,不知道做出多少退让。
接下这份工作之前,赵淑惠断然想不到,一个单身妈妈能做到这种程度。
“小乖啊,你要好好长大呀。”
**
栾安舒相中的幼儿园,不仅学费高昂,还设有入学门槛。
家长提出入学申请,校方会对宝宝以及家长进行考核,考核达标才能进入学校。
起初,栾安舒没有把考核的事放在心上。
幼儿园宝宝的入学测验,无非考考拼音和数数。栾小乖认识单个的声母和韵母,数字能数到十,还会说简单的英文单词。
至于面向家长的考核,栾安舒更不担心。从小到大,她参加过的面试无一失败。
只有她主动挑选别人的份。
——然而,这次情况不同。
脚踩十厘米高跟鞋、妆容精致且略显刻薄的招生办老师,走进接待室。
招生老师坐到母女俩对面,扶了扶金丝眼镜框。
“栾知非同学,还有她的家长。”老师残酷的宣布道,“经多方考核,栾知非不符合我校的入学条件。”
“阿巴阿巴…”栾小乖傻乎乎的扣手玩。
栾知非是谁呀?
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小乖认识她吗?
面对这个结果,栾安舒丝毫不慌,扯出一抹礼貌却毫无笑意的浅淡笑容。
“请说明理由。”
对方甩出两张测验单,一副高高在上的轻蔑做派,“首先,栾知非基础太差。同期学生已经会使用双语交流了,她连日常对话都费劲。其次,她的眼界太窄。我校要求学生至少每年出国旅游两次,她连出省旅游的经历都没有。”
“还有就是家长方面。”老师拿出给家长的打分表,粗粗瞥了眼,“你的家庭年收入不达标,而且是单亲……”
前面一大堆胡言乱语,栾安舒还能勉强听听。
当对方说出‘单亲’两个字,栾安舒眸色骤然凛冽。
“单亲有问题吗?”
“据调查表示,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会因为缺爱导致心理扭曲。”
“呵。”栾安舒冷笑,四平八稳怼回去,“以扭曲的标准作为参考,我女儿的心态确实扭曲。”
“你什么意思?”招生老师顿时黑了脸,“我好心告诉你拒绝的理由,你居然阴阳怪气,真是玻璃心。提交申请的时候,我校明确告诉每位家长,入学有门槛。既然达不到入校标准,就应该识相点早早放弃,省得耽误大家时间。”
“我只是反驳所谓的‘专家’言论,您不必如此破防。”栾安舒拉起女儿的手,依旧保持体面和礼貌,“既然贵校不适合我的女儿,我们这就另谋高处。”
招生老师自认为,全麟城没有比本校更好的幼儿园。得知栾安舒要‘另谋高处’,有些气不过,追出去跑了几步。
“其实,我理解做家长的心情。你想让孩子跨越阶层读好幼儿园,也不是没有办法。”招生老师絮絮叨叨,向她科普所谓的补救方案。
这是她常用的小手段。
面对那些宠爱孩子的家长,招生处会故意找理由,卡他们的入学资格,同时,给家长制造焦虑,营造‘必须上这所幼儿园才能跻身上流逆天改命’的想法。
当家长的防线降低,他们便可以趁机坐地起价,从中收取好处。
通常,这个方案十试九灵,没想到今天碰到一个暴脾气,害她丢了面子。
“……想必你应该清楚,这里就是麟城最好的幼儿园。”
栾安舒已经走到校门口,毫无征兆停下脚步,回身看向辽阔气派的校园。
“来之前,我确实这么认为。”栾安舒眼底流露几分遗憾,惋惜的摇摇头,“怎么有你这种老师。”
拜她所赐,栾安舒对这间私立幼儿园的评价,已经跌到谷底。
即使招生老师话里话外表示愿意接纳栾小乖,她也不想让女儿入学。
栾安舒俯身抱起栾小乖,正要离开此处,突然听到有人叫她。
“栾小姐,好巧!”
“咦?”栾安舒循声望去,认出暴雨那天送他们去医院,还帮忙楼上楼下办手续的司机大哥。
“你好。”栾安舒喜出望外,“我一直想要好好向你道谢,可惜上次没有留你的联系方式,幸好在这里遇到了。”
“客气什么?我不过是替老板办事而已。”司机迎过来,慈祥的打量栾小乖,“孩子病好了?”
“嗯嗯!”栾小乖甜甜朝他笑,滴溜溜的眼睛看向司机身后,“萝卜叔叔呢?”
“???”司机迷茫的打出三个问号,“你先告诉我,谁是萝卜叔叔?”
“呃……”栾安舒当场尬住。
早知道应该告诉宝宝:不可以给陌生叔叔取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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