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可惜郁燃不能亲眼目睹那一刻他们精彩的表情。
郁燃讽刺地勾了下唇,下一瞬,脸色微变。他快步走向路边的垃圾桶,将肚子里刚吃进去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擦了擦嘴,拧开手里的水,郁燃面无表情地漱口。
而后无事发生一样,沿着街道慢慢地走着,暴雨下,街两侧商铺冷冷清清,都没什么生意。
路过步行街,郁燃进去转了圈,买了套干净的衣服和新鞋,又在街口的小店里要了碗打卤面。
热气腾腾的面条,青椒鸡蛋的浇头,加上爽口的黄瓜丝,咸鲜扑鼻。
桌上还有香菜和辣椒油,老板让他要吃自己加。
郁燃道了声谢,抽出筷子盯着眼前的面条看了半晌,才将卤和面条拌匀。
屋檐下雨水成串滚落,郁燃一口一口吃完了碗里的面条,付款走出店铺。他就近找了家看起来比较干净的旅馆,开了间房。
两百多块的宾馆,拥挤狭小,灯光昏暗,开门便能嗅到一股陈旧的霉灰味道。
郁燃拉开窗帘,一堵墙顶在他眼前。
唰——
他复而将窗帘拉上。
他将书包放在桌上,拿出新买的毛巾和衣服,正准备进卫生间,脚步顿了一瞬又加快,刚掀开马桶,便不受控制的弯腰埋首。
呕。
胃里一阵抽搐,尚未消化的面条尽数吐出。
按下冲水键,郁燃拨开旁边的水龙头,掬了捧水漱口。湿漉漉的掌心划过面颊,他直直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半晌,撑着洗手台凑近了些,近到鼻尖都快碰到镜面。
瞳孔里的那张脸,熟悉又陌生。
这真的是他吗?
他有些不确定。
镜中少年诡异地扯了扯唇角。
“见面礼,喜欢吗?”
“可惜,没亲眼看到你们的表情。”郁燃转身打开淋浴。
小宾馆,没有什么所谓的干湿分离,热水出来没多久,便模糊了镜面。
这里水压不够,水又小又烫,等郁燃洗完澡,锁骨那圈的皮肤都被烫红了,倒是衬得他脸色红润了些。
虽然一夜没睡,但郁燃也没什么睡意。
有一件事,郁燃疑惑了十年也没有答案。
如果云瑞华不是他生母,为什么亲子鉴定会显示两人存续血缘关系。
假设那份亲子鉴定是凌家伪造的,他们又为何要给他编造出这样一个身份?
难道就是为了让他在他们需要的时候,为萧亦清献上眼睛?
可是他们又怎么会未卜先知,萧亦清一定会失明?
他单手托着下巴,右手握着笔,无意识地在笔记本空白处点了又点。
这件事里,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信息。
郁燃看了眼床头的电子表,下午三点,他去餐厅拿回了自己的书包和手机。
昨晚的事让郁燃丢掉了餐厅的工作,但他并不在意。
晚上九点半,他要去便利店上夜班,现在时间还早,郁燃打算去一趟凌家。
这个行为很冒险,但他有一定要去的理由。
并且,如果事情注定会在日后发生,那么当下的他就是安全的。
暑假的工作日,就算不是早晚高峰高峰,公交车依旧满客。
郁燃在最后仅剩的位置坐下。
他翻出包里的试卷,用书包垫在膝头,按出自动笔的铅芯,低头写起来。
公交车摇摇晃晃,穿过了市区,在新开发区的CBD附近的站台停下。
郁燃一张卷子写到尾,答得七零八落,三分之二的内容他都答不上来,写了答案的也不知道对了多少。
他转头看向窗外,路边繁茂的树梢顶在车窗上,叶片上的水珠在窗玻璃上蜿蜒出痕迹。
他不记得了。
从小到大,郁燃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他不是特别刻苦的类型,但在学习上确实有点天赋,轻轻松松就能考年段前十。
后来他很难学进去,因为身份曝光后,心思重了。
再后来,十年恍然一梦,那些知识点,从不曾被他想起。
现在重写高三的试卷,大部分内容他都忘记了。
这样可很难考上大学。
郁燃打开手机,新订购了一套基础的试卷和练习册。
公交车缓缓启动,路过了一栋大楼,黑色轿车停在大门口,门外迎宾立即上前,拉开后座车门。
一袭黑色西装的男人,矮身探出。
前行的公交车拉走了郁燃的视线,他微微抬眼,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大厦顶端熠熠生辉的字眼。
顾氏。
郁燃敛下眼皮,安安静静地靠着椅背。
-
郁燃拿着一束还沾着雨水的野花,按下凌家别墅的门铃。
大门内,别墅屋门大开,屋内灯光斜着拉出长长一道光影落在门前台阶上,那方白日被雨水冲刷得极其干净的台阶,泛着青光。
管家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二少爷回来啦。”
郁燃盯着他看了两秒,唇角轻轻上推。
“是啊,”他说,“我回来了。”
郁燃明明在笑,笑意却难达眼底,但又仿佛夹杂着几丝诡异的死气。
管家匆匆过来替他开门,繁复雕花的铸铁大门模糊了郁燃的表情,管家莫名背脊发凉,总觉得这要落未落的雨将潮热的天气衬得有些湿冷。
他带着郁燃穿过前院,动作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书包和雨伞:“二少爷的裤腿都湿了,快上楼换套衣服,别感冒了。”
郁燃的裤腿是在摘花时被路边的野草打湿的,他应该对管家露出一个赧然的笑,将花塞进他手中,一边嘱咐管家找个好看的花瓶插起来,一边快步上楼去换裤子。
十八岁的郁燃,高兴就笑,不开心就憋着嘴。他会顶着雨几步跨上台阶;会抱怨被水打湿了新买的鞋;会嗅着空气里的香味钻进厨房偷吃;会亲亲热热地把管家叫上一声明叔。
他简单得像一杯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水,即使养子身份再让他煎熬痛苦,也难以掩盖他打从心底里亲近家人的心。
但此刻的郁燃,断然无法诠释出那种纯粹的天真。
他想要扮演那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少年,却只能半垂着眼,在对方关切的目光中换上拖鞋。
索性养子身份曝光后,郁燃确实也不如以前活泼,扮演心事重重的自己,倒是勉强。
“明叔,”郁燃淡声,“家里怎么换地毯了。”
管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上的表情僵了僵,深深叹了口气:“昨晚有人剪断了家里的监控……”
郁燃并未出声,管家提起这件事就心有余悸,没有注意到他的沉默:“还往大厅里丢了许多死老鼠,夫人吓坏了。”
郁燃眸光微动:“她被吓到了?”
“是啊,夫人一整天都卧床不起。”
郁燃闻言心情稍显愉悦:“其他人呢?”
“大少爷去公司了,小少爷陪三少爷去医院检查身体还没回来。”见郁燃挑了只金边骨瓷瓶进了厨房,管家跟进去帮他插花。
“昨天三少爷陪萧老爷子去检查身体,老爷子倒是没什么事,反而是三少爷好像眼睛有点问题。今天小少爷陪他去做个详细检查,希望别有什么事才好。”
将最后一支野雏菊插进花瓶,郁燃轻声道:“那是得好好看看。”
毕竟他马上就要瞎了。
管家莫名觉得他这句话轻飘飘的语气让人有些不寒而栗。但看过去,却没有什么异样。
郁燃对他笑笑,抱着花瓶往楼上去:“我去看看妈妈。”
妈妈。
郁燃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
他在自己逐渐加速的心跳中,走向只留着小盏台灯的二楼主卧。
温茹雅裹着披肩,靠在床头小憩。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柔软的长发烫了好看的卷,束成一条麻花辫,搭在肩头。岁月在她身上沉淀出一种闲适温柔。
郁燃却知道那张皮下藏着一张怎样癫狂的嘴脸。
她会抓着郁燃的头发,一次次将他按进水池里,反复问他为什么不去死,一遍一遍骂他就是个贱人。
她会捂住郁燃啜泣的口鼻,不准郁燃叫她,她说别喊我妈,我不是你妈。
她有时又会变成那个温柔的母亲,轻柔地抚摸着郁燃的脸,她说:[小叶,我是妈妈呀。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
郁燃看不见她的表情,他会说:[你不是我妈妈。]
她便会被刺激到发狂,掐着郁燃的脖子,厉声反驳:[胡说!我就是你妈妈!本来我应该是你妈妈的!你为什么不叫我妈妈!]
灭顶的窒息让郁燃大脑空白,想象中她疯狂的脸又带给郁燃一种无法言语的快/感,他会用那双没有焦点的假眼睛直直盯住她,笑得纯洁:[因为你本来就不是我妈妈呀。]
她的表情越扭曲,郁燃越痛快,他会费力从喉咙深处挤出两声嘲弄的笑,然后被温茹雅掐着脖子撞墙。
然后大概要多久呢,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是几十分钟,郁燃对激怒她这件事乐此不疲,从没细数过时间。
总之大哥总会在他被折磨死前出现,阻止温茹雅的施暴。
他会按住温雅茹的手,说妈,我们还需要他。
他们还需要我?
郁燃恍惚中,总会因为这句话笑出来。
他们到底还需要他什么?
……
郁燃的目光滑落在她毫无防备的纤细脖颈上,只要握上去,他知道用什么劲可以直接扭断她的脖子。
惊雷一响,温茹雅惊醒过来,黑压压挡在面前的人影让她猛地一抖。
昏暗灯光下,那张脸年轻漂亮,一如她记忆中那样。
但对方湿冷的目光却像是从潮湿地窖里爬出来的毒蛇,缠在她颈间不说,还朝她张开血盆大口。
是来向她讨债的。
“啊!”温茹雅猛然坐起,失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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