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姐弟送走黄仁义父女后,先是备礼向郑云业登门致歉,又忙着筹备中秋过节的事宜。直到八月十一日,才腾出空闲去看黄仁义那座旧宅。
宅子坐落在锦绣坊五安巷进深处,周边一应都是应天有名有姓的商户人家,与最大的书商徐家、绸缎商米家、南北货商郑家都比领而居。
许山骑马,为许杏雇了一抬小轿,到了黄宅门前。
许山打发了赏钱,下马来扶许杏,姐弟俩一同抬头望去。
青底朱漆的乌木牌匾,大门也是一整块的乌木料子,左右两扇门板各凿一个**黑油铁环铺首。
推门而入,正面直对影壁,背面是一溜儿的倒座房,曾住着黄仁义那些外面行走的门客家人,后领了银钱各自散去,如今空荡荡的。
穿过影壁,外院三间正房,用于会客办公。书房里整整三面墙的藏书,都没来得及带走,其中不乏孤本藏本。
许杏挨着书架抚过去,直叹可惜,特意叮嘱许山下次带许三儿来,若有喜欢的,带几本回去。
许山笑应道:“那个小书虫,巴不得全带回家才好。”
却道是:“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由垂花门进入内院,又是另一番景象。
黄家没有主母,唯有黄仁义的几个姬妾与黄真真住在内院。随她们的心意,拆掉了中规中矩的厢房,改换各色名贵的花卉树木、假山池塘铺陈造景。江南式的绣楼错落有致,或半遮琵琶半遮面地隐身静幽竹林深处,或搭建在清风徐徐的的水榭上,或藏匿于鳞次栉比的太湖石后。月洞门沿抄手游廊串通各院落,闲暇时钻身其中,倒也别有意趣。
虽然只是三进的房屋,却层层叠叠、弯弯绕绕,好似有逛不完的景致。绕园子看完一圈,人的腿也废了。
许杏找了个秋千坐下,用手轻锤发酸的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玩。
“依你看来,能卖多少银子?”
许杏这样问。
从一开始,姐弟俩就想卖掉它,而不是搬进来住。头一个缘由,这样大的园子,光是每年修缮维护的费用,就不是平头百姓承受得起的。再一个,许家既不是达官显贵,又不是行商坐贾,住在这里算什么说法。叫人听说了,还以为他们“旱鸭子过河,不知深浅”。到时候他们自己也尴尬。
倒不如卖了,得一笔本金,用于做生意,另外置些产业。往后光景好起来,也不辜负黄掌柜一片好意。
今儿来这里,只为通体看一遍,对所处的位置、房子的布局、遗留的物件等,心中大概有个数。
许山站到许杏身后,帮她推着秋千,沉吟道:“衣橱、桌椅、博古架、架子床等大件多是上好红木,古董字画、古籍孤本亦不在少数,连带房子一起卖掉,应该能有个五千两。”
他说这话,正好推到半空中,许杏攥紧秋千索,猛吸一口凉气,喃喃道:“咱们岂不是发财了。”
许山轻笑:“官府契尾每价银一两纳税三分,房牙子的中人费用,江南布政司各路打点费用,一并算下来,还能余下一千两就已经很好了。”
许杏不以为意,不赞同道:“做人不能太贪心,本就是意外之财,能得这么多,咱们就该心满意足了。”
她兴奋地比划着说,拿到了钱,要去千佛寺还愿,供奉三载香油、点五年长明灯,感谢菩萨保佑许山平安归家。
许山笑着摇头道:“迷信。”
许杏听了这话不乐意,脚刹秋千,扭转过头看着许山,煞有其事说:“你走的第七天,我去了千佛寺,曾在佛前许愿你平平安安,早日归来。如今看来,虽然过程有些曲折,但也是灵验了。我也是自此才知道,菩萨当真会显灵的。她在上面听着呢,你可不要乱说。”
想到她为自己诚心祝祷、三拜九叩的模样,许山再是不信这些,也很难不动容,微笑道:“知道了,姐姐想还愿就去吧。”
倏尔,疑惑地问:“你平常都不去寺庙,那天怎么想到去千佛寺?”
许杏本欲张口,忽然想到什么,闭嘴不言,轻点脚步向前,使秋千微微晃动起来。
许山没有听到回应,越发觉得奇怪。
他走的第七天…
七月七日。
七夕?
难不成是和郑云业一起去的?
许山拉住秋千索,不让秋千再晃,掰过许杏肩膀,观察她的表情。
果然,一脸的心虚。
可见他猜对了。
七夕佳节,孤男寡女,求神拜佛。
拜的是姻缘吧。
说不定还是那天定的情。
荒山野岭里,他们会不会有亲近之举?
郑云业那么不老实,当着面都敢对姐姐动手动脚。
一定有。
一定有!
是拥抱?
还是亲吻?
姐姐为什么不敢看我?
难道是更过分的…
想到那时候,他在四处逃亡养伤,姐姐却在和别的男人嬉游**。
许山脸色冷峻,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许杏被他掰着,力气大得快捏碎她的肩膀,且攻击性十足地盯着人,像一只阴森森的狼,随时要扑上来咬死她。
她心里也来气了。
天天闹,不知道他在闹什么。
明明说好了,暂时不会和郑云业完婚。但只要一提到郑云业,他就像变了一个人,要不是阴阳怪气,要不就是冰冰冷冷,再不然就是怒火中烧。
他怎么不想想,把人家打成那个样子,就算要取消婚约,也得徐徐图之吧,要不然成什么人了。
趁人之危,言而无信,仗势欺人。
街坊四邻的嘴可不饶人。
想到这里,许杏就有些后悔,早知道不答应郑云业了,生生招惹出这么多事,还不好收场。
许山脸色变幻无常,牢牢地禁锢许杏,不知道在想什么。和他比起来,许杏那点力气如同隔靴搔痒,怎么挣脱都丝毫不动。
她肩膀剧疼,气急了,便朝着他右脸,轻拍一巴掌,略带哭腔道:“你自己要问的,我不说,你就该懂了,偏又在我身上撒气。”
这一掌没用力,小猫挠爪似的,并不疼痛,但足以将陷入疯魔的许山给打醒。
他从执念中抽离出来,看到还抓着许杏的,青筋凸起的手背,以及许杏疼得咬唇忍受的脸,吓得突然松开,茫然而慌张地说:“姐姐,我,对不起…”
从他投入的状态,看得出不是故意的。
再说,许杏从小就疼他,不会认真与他计较。
只是有些犯迷糊,猜想他会不会中了邪。自他从杭州回来以后,一听到郑云业相关,或者她成亲的事,就活像变了一个人。
因此心中暗想,要去千佛寺问各路主持法师,能否帮他驱一驱。
许杏揉了揉肩膀,三分气恼、七分无奈道:“没事。”
许山脸上满是悔意,想帮忙揉。
许杏怕了他的手了,一下子拍开说:“不用了,回吧。”
神色淡淡的,一径出了宅子。
许山无措,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深深叹口气,急忙追赶上去。
许杏走在前面,许山牵马围在身边,一会儿问要不要买这个,一会儿问要不要买那个。
许杏多少还带点气,总不愿意搭理。许山不在乎许杏的冷脸,狗皮膏药似地黏着她不放。
一路到了明瓦廊,车水马龙、络绎不绝之处,路两旁都是卖小吃、耍百戏的。
许山看到,许杏的眼神,在路旁小摊的条凳上稍作停驻。心里大概知道,她多半走得腿酸了。但碍于还在和许山赌气,既不愿意放下面子上马,也不想听他的建议,找个地方休息。
大概是觉得,听了许山的安排,就等于轻易饶过他。
许山知她所想,也不戳破,只说肚子饿了,在路边找个馄饨摊坐下,点了碗鲜肉馄饨,好说歹说才求得许杏陪他坐会儿。
许杏坐在条凳上,状似无意地轻轻捶腿。忽然注意到街对面跪着一个背插草标,蓬头垢面的男子,膝前一张草纸,写有“家贫,母死,贷钱而葬。”八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许杏心中感叹,也是个可怜人。
让她想起当年,和许山沿街讨饭的日子。
那时还在山东济南府地界。
马婆子那里分刮的盘缠用尽后,他们穷得连一碗素面、一个馍馍都吃不起。白日在趵突泉捞小鱼吃,晚上在土地庙挤作一团熬过长夜。
不过一个月,面黄肌瘦,瘦得像竹竿。
看着虚弱到只吐气不吸气的狗儿,许杏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
她抱着狗儿沿路膝行,一边哭一边磕头恳求道:“求老少爷们,太太奶奶们给口饭吃吧,我弟弟快饿死了。”
一天下来,膝盖烂得不成样子。
好在苦肉计,尤其是老人小孩的苦肉计,尤其好用。
看见这么小两个孩子饿得不成人形,连最心狠的那一类人,也口里直念佛,多少打发一个铜板。
靠着这样的勾当,许杏和许山撑过了最难的那段日子。
后来他们不再乞讨,认了一个师傅,学会了杂耍。师傅姓高,因长了一对高高的孤拐,人们称他孤拐高。年有五旬,膝下无一男半女。
师傅看姐弟俩可怜,将二人收为弟子,传授本领。他自己会吞刀吐火等二十来种技艺,根据年龄和天赋,因材施教,教十岁的许杏顶杆走索,五岁的许山翻斗倒立。他还说,等他们长大,就把看家本事都传给姐弟两个,他就可以颐养天年、坐享清福了。
可惜的是,孤拐高没等到那一天。
只过了一年多,死于严重的肺病。
孤拐高传给许家姐弟吃饭的本事,等同于再生父母。时兴厚葬,许杏卖掉他所有的家当玩意,加上乞讨得来的钱,买了一口薄皮棺材,尽她所能,体面安葬孤拐高。
七七四十九日以后,许杏和许山在孤拐高的土包前磕下最后一个头,离开济南,一路南下安徽,又讨了几年生活。
回忆起难熬的往事,许杏心情复杂,顿觉许山看上去顺眼多了。
对于那卖身葬母之人,更是颇为同情。
如今日子越过越好,也该顺手帮一帮别人,就当为许山和许三儿积福积德。
这么想着,起身朝那人走去。
许山不明所以,放下筷子,紧跟其后。
到了近前,细看那人长相,两人都唬了一跳,竟不是生人,而是一个熟面孔。
欲知何人,且看下回。
引用:
“庭院深深”句,《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欧阳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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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回 层层累榭别有洞天 扶危济困昔日同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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