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2)

日落时分,夕阳的光照在黑色的柏油高速路上,光影在两侧高大的防风树枝叶间闪动,重复又静谧。

苏淼靠着椅背,身子微微侧向窗外,双脚收着,像某种动物。

车速并不快,路慎东与徐远昂交谈着,孙小雪偶尔插两句嘴,气氛看起来融洽。苏淼全程无言,闭着眼,看起来有点累。

半睡半醒间,她想起赵倩的葬礼。

气温没有回升,春风冷峭。她捧着遗像走在最前面,不常见面的偏房亲友拿着长幡走在一旁,幡杆是砍了长竹做成,碧绿的颜色,上面飘着长长的白色幡纸。风一吹,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棺材要抬到山上去,一脚泥一脚土。围观的邻居探出头来看,窃窃私语着。红色轿车铲在路口,险些掉入渠沟。女人冲下车,伸手就要打烂她手里的遗像。人们冲上来拦,却都是虚掩着。

多难听的话源源不断从女人嘴里说出,苏淼才知道,原来有钱人失去心智和泼妇也没什么区别。

她被她压着下跪,嘴里一口血沫子,牙齿几乎要咬碎。跪下去就爬不起来,这是赵倩死之前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又是一辆车,刹车声刺破耳膜。

“小的那个男朋友来了……什么情况,大奶打二奶?”

“听说男的出了医药费给赵倩,小的跟了他,和他妈一样。”

“那也和她亲爹一样有钱?”

“谁知道,那家把小的带回去养,才几年又赶出来。有钱人有钱也花不到她们身上——哎呦,打起来了。”

苏淼猛然惊醒,感觉脸是疼的,伸手摸了摸,触感一片冰凉。车里空调打得很低,她浑身发冷。

看窗外才发现已经变天,太阳落到山底下,远处乌云翻卷,吞噬着亮色。树影子黑黢黢,零星几辆车呼啸而过,拐了个弯错落的村庄出现在眼前。大片的田野躺倒在天空之下,像与世隔绝。

学生们等在村口,这样一辆好车出现在山沟沟里,十分罕见。看见副驾上的徐远昂,一片惊呼。等车停下,涌上来帮忙。

年轻小伙子们干劲十足,设备工具很快搬空。

“苏老师,你朋友也太酷了。新款七系拿来拉货送人,壕无人性。”

“苏老师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哪里不舒服?”

苏淼好久没有晕车,走到树边,一弯腰吐了出来。徐远昂还在叮嘱学生把资料箱拿到临时办公室,看见那头苏淼状态不好,正要过去,有人已快他一步。

路慎东拿水递过去,苏淼头晕目眩,没看清来人,接过水漱口。

“谢谢。”村里没有路灯,仅靠自建房外装着的低瓦数灯光照明。路慎东的脸在光下轮廓分明,苏淼的话堵在喉咙,又听见学生们在招呼他——“路总……路哥,过来洗把脸。”

学生们不认生,和人交往也不太顾忌对方身份与他们差距多大,男的一律叫哥,女的一律是姐,她有时候羡慕他们的单纯无畏。

村里户户通了自来水,但每家门前还装着老式摇井器。苏淼看着路慎东走到水槽前,随手将衬衫袖口挽起。因为长得太高,不得不将双脚微微分开,弯腰接水洗脸。动作麻利,一点不拘束。

孙小雪抽出手帕纸给他,路慎东接了,只是擦擦手,说了句谢。

“这么晚了,路先生和我们一起吃了饭再走吧。家常便饭,不要嫌弃。”

见他没答,徐远昂又看苏淼。两人自见面起气氛不同寻常,徐远昂料不准两人彼此什么态度和关系,但路慎东既然说是苏淼的朋友,留不留人,也还是苏淼决定。

“谁做饭。”苏淼看向几个学生,很快有人抢白:“刘瑞谦和陈思雨搭档,地锅鸡!”

“他们的拿手菜,但我不能保证味道符不符合你的胃口。”

这是同意了,路慎东笑了笑,“合不合胃口,试试就知道了。”

土生土长的走地鸡经切块,加上花椒大蒜葱姜,用酱油料酒大火爆炒,按食材依次下入土豆,藕片,腐竹豆皮,倒入清水闷煮。还没等吃到,香气已经飘过来。

刘瑞谦和陈思雨在住宿楼前的空地上忙碌着,添柴加火,掀开锅盖贴锅贴。

从路慎东出现到落座,学生们都偷偷打量着这个穿衬衫,开豪车的,自称苏老师的朋友。以为他会不习惯,但他们显然低估路慎东的强适应性。一开始的拘谨今儿过了,很快就打成一片。

七八个人围成一桌,锅底下燃着柴火,地锅鸡咕噜噜在锅里冒泡。热的天,热腾腾的菜,以热制热。学生们七手八脚地和路慎东碰杯,问他的工作,业务,个别的困惑于毕业后的未来,拿着青涩又是当下最关切的就业问题询问他。

苏淼原以为他不会把这些学生的话放在心上,意外地他并不敷衍的,而是认真地一一解答了学生们的困惑。

“苏老师呢?当时为什么选考古系?”

问题跑到苏淼身上,她回答:“因为足够安静。”

众人一愣,哈哈大笑。

“考古要是不安静那可太吓人了。”

陈思雨接着说:“有时候一人一个探方,白天进去,晚上出来,回宿舍倒头就睡——两点一线,苦行僧也不过如此。”

学生们深感认同。

“我就佩服苏老师,扎进探方里就忘我,不干到太阳下山月亮出来绝不罢休。”

“我听着像是在形容生产队里的毛驴。”

刘瑞谦忙摇头,“苏老师我可没说。”

陈思雨大笑,“哪有这么漂亮的小毛驴,你说对吗,路哥?”

路慎东转头看他,昏暗的灯光下,一双眼睛很亮。

苏淼低头吃碗里的鸡翅,她从小爱吃贴骨肉,难啃的鸡爪,鸡尖以及麻烦的螃蟹,虾都喜欢吃。五六岁时就能嗦出完整的骨头,也会因此被赵倩抱在腿上惊奇地和别人炫耀。

她就是这样喜欢自找麻烦。

“没有女孩子喜欢被形容成小毛驴,漂亮的也不行。”这话替苏淼解了围,语气带点宠溺。

“那就是承认苏老师好看了。”陈思雨看热闹不嫌大,她心细如发,一眼看出这位路总对苏淼一定有意思。

还是徐远昂开口制止闹剧,“苏老师的玩笑你也敢开,小心挂你的实习。”

陈思雨哀嚎,举手发誓:“苏老师我才是蠢驴,千万不要挂我。”

苏淼放下碗,喝口水,“既然如此,就罚你洗三天碗。”又看刘瑞谦,“你不准帮忙。”

陈思雨求助徐远昂,只得到他一句:“惹恼苏老师,你自求多福。”

饭毕,路慎东接到陈方聿电话。产线试产出了些问题,车间技术总工找不到解决办法,陈方聿也协同在处理。

“凌晨前会赶回来,先联系韩国那边组个会,看看设备AA是不是有问题。”

挂了电话,转头看到苏淼朝他走来。

路慎东掐了烟,目光从她脸上落到她手里。

“棒冰?”

“之前在小城故事,想请你吃一个冰淇淋,但街上没有卖,今天这个补你的。”

“我吃了之后呢?你是不是就觉得两清了?”

“什么两清,只是一根棒冰而已。”

路慎东看她又想糊弄过去,身形未动,思考着什么,片刻说:“那天是我没考虑好。”

他少有后悔时刻,那天之后也想过是不是他太自我。从小到大活得我行我素,不知道这份理所当然会伤害到苏淼。

十几岁时看蚂蚁搬面包,几步远的距离,蚂蚁们来回要搬一整天。他夺走面包,用树叶拨动他们,明明动作那么轻,却轻易将他们掀翻压碎。

“我没把那天的事放在心上,人都都有偶尔混乱的时候。你业务那么忙,有压力也正常。而且习惯了锦衣玉食,有时一顿粗茶淡饭也会觉得新鲜。”

路慎东静静看她诡辩。

“做学术的都这么会粉饰太平?”声音不疾不徐,“你既然当我是精神混乱才对你起意,那一直混乱下去也不错。锦衣玉食也好,粗茶淡饭也好,既然开始了,就到结束为止。你现在不愿意做我路慎东的女朋友,没关系,你总有一天会同意。”

还是那个狂妄又善于占据主动权的路慎东,他怎么会轻易改变。

苏淼恼怒,她讨厌他的无畏与自大,却也忍不住被他蛊惑。

拿过苏淼手中的棒冰扔进车载冰箱,他低头,目光清和温柔,“接下来我会飞一趟韩国,出差大概五天,第六天我会来找你。还有,不许再坐雅阁。”

路慎东离开了,带走了一根两块钱的糖水棒冰,留下了从黎城千里迢迢带来的糕点。时隔多年,苏淼再次见到惠新斋的点心,是她曾经最爱的绿豆糕和蝴蝶酥。这种巧合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像是再次踏入命运的漩涡,她厌恶到反胃。毫不犹豫地付之于垃圾桶,再没看一眼。

苏淼当晚再次失眠,相比突如其来,路慎东那种预告式的约定更加折磨心神。她喝令他不准来,否则……否则怎么样?她说不出来。

她已经避无可避,她不能丢下发掘任务,任性地躲到天涯海角。

她一面讨厌他的自作主张,一面却又对他六天后的约定产生期待。

而且什么叫不准再坐雅阁?

苏淼感觉挫败,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能抵御一切,路慎东的存在明明白白告诉她,她的心智已被动摇。

固若金汤是因为对他人毫不在意,出尔反尔是因为对这个人已有感觉。

爱在哪里,关注在哪里。

她心若澄明,只是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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