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骡马假日

这一年的立夏时节逢上了太学里的休沐日和万寿节,因此学里连放了三天假,青杳开春以来就因为三灾八难病病歪歪的,眼下也差不多好全乎了,过完这连休的假期,也该销了病假,回太学里当值了,赶在忙碌之前,青杳分别去了父母那里一趟探望。

青杳得到了平生最高规格的礼遇和接待。

其中缘由当然并非青杳出息成了一个好大女,而是她“仗义挺身”,眼下显然已经成了杨国舅的救命恩人。而这杨国舅不愧是大家出身的子弟,显然是很懂人情世故,流水介地分别给青杳的父母两边送了显然是极为厚重的礼物,由是反哺到青杳身上,令她成为了一个在家中举足轻重的重要人物。这让青杳觉得有点讽刺。

金银不论,布匹、器具、食饮、药材、车马、田亩、商铺、仆从……家下一应能用到的东西,想得到想不到的,人家都送了,听说青杳父亲那边还有异母的姐妹,有一位还是即将要出阁的,于是又添了珠宝首饰和头面来,叫邻人大开了眼,很是给了顾家体面与风光。人家杨国舅不仅亲自登门拜谢大恩,人还客气得很,说“区区薄礼,不值一提,敬请笑纳,不要嫌弃才好”。

青杳的母亲姚氏自然是笑纳了不提,见青杳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夸“杨国舅做事周全,到底是跟那些市井小民不一样,人家那通身的气派……啊哟,我一瞧可不就是天潢贵胄的风度!”

青杳知道她这个母亲向来是势利惯了的,只是把杨骎送来的礼单拿到手里一行一行、一项一项地细看,不意被姚氏从手中把礼单抽走,挤眉弄眼地冲着青杳一个劲儿地发笑。

“娘,还给我,我还没看完呢。”

姚氏笑意更深:“杳娘啊,现在就咱们娘儿俩没别人,你跟娘说实话,你往那河里跳去救杨国舅的时候是不是心里早就盘算好会有这一天了?”

青杳觉出那眼神有深意,便问:“什么意思?”

姚氏凑近青杳,压低了声音:“娘一直以为你这回是病糊涂了,脑子不及从前灵光,但这人呐终究是三岁看老,你从小便是个有正主意的,这回是算是舍命陪君子啊我的儿,娘早就知道,你是个干大事的!”

青杳听姚氏这话说得邪乎,仿佛青杳追随了谁要造反似的。

姚氏却仿佛是个大器晚成的阴谋家,马后炮似的开始了自己的分析:“这杨国舅看来也是个聪明人,闻弦音而知雅意,虽然人家登门的时候没有明说,可你瞧瞧人家这手笔,这门亲事十有**是准成了,杳娘啊,你到底是把娘的话听进去了,人往高处走,嫁入国舅家的高门,你就瞧好儿吧,有你前程远大呢!必得贵婿,那归元寺的大师说得是真准呐,哟,今儿是初几了,我得去庙里还愿,好好儿给菩萨烧一柱高香去,保佑你顺顺利利的!”

姚氏刚起身站起来就被青杳一把薅住了:“娘,您省省力气吧。”

“别不好意思,美救英雄,以身报恩,编成戏文唱也得是流传千古呢,嗬,搞不好还得给你封个诰命夫人什么的!哎哟,我得回老家去扫墓了,让祖宗们在天上都得保佑你呐!”

见姚氏已经转着圈忙活起来,青杳心知说什么她这亲妈也听不进去了。

父亲顾祥的态度倒是在青杳的预想当中,要克制许多,大约也是因为父亲和女儿隔着性别这一层,好多话没法像姚氏对青杳这样可以摊开来讲,只是斟酌了再三,才冒出来一句:“为父瞧着他,是有那个意思。年下他跟你一起来家的时候,多少就有点那个意思,只是没挑明说,这回来,态度也是亲亲热热的,但意思还是没挑明。人家不主动提,为父也不好问,终究你大了,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人家那个身份,还得你自己忖度、把握着些才好。”

青杳见顾祥言语间既想关怀又不想担责的样子,因为没有抱有期待,因此也就谈不上失望,她知道自己是谁也指望不上的,但偶尔也希望家里至少能有个人跟她打个商量。

于是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句:“父亲说他有‘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

“这……”

顾祥一时语塞,没想到长女竟要不懂装懂起来。

还是崔氏忍不住替笨嘴拙舌的顾祥挑明:“自然是娶你过门做太太的意思!杳娘,这种千载难逢的良缘,你可不要矜持得过了头,得趁热打铁、快马加鞭才是呢!”

“你别打岔!”顾祥呵斥了一声,崔氏闭口不言了。

见青杳不说话,顾祥试探着问:“杳娘,你心下怎么想?若是定了日子,为父这边就帮你预备起来,萍娘那边婚期可以往后拖一拖,终究你是长姐,又是高嫁,不能叫她越过你去,上一次父亲在蜀地身不由己,这一次要好好地替你操办一场,风风光光地把你送嫁出去……”

青杳放下茶杯,觉得这个事情不解决是不成的了。

假期的最后一天,杨骎登了万年县主府的门,原样操作又来了一遍,把礼物堆满了县主府一进门的整个院子,是个富贵逼人的架势,真如海穿着家常的衣裳出来兜了一圈,斜眼儿看他:“提亲来了?”

杨骎“唰”的一声抖开了折扇扇了两下,笑着说:“不急,先谢救命的大恩,然后再请你这位大媒一起登门提亲,一项一项来,得有规矩,不然显得咱们逼人家嫁人,这样多不好!”

说完环顾一周,问道:“她人呢?”

“出门了。”

“出门了?哪儿去了?”

“说是逛大街去了。”

“逛大街去了?怎么不等我?”

“你又没说你要来。”

“我昨天给你递了帖子的!”

“我差人放她屋里了。”

“放她屋里了她怎么还往外跑?”

“可能不是那么特别想见你。”

“不想见我?为什么?凭什么?不想见她干脆让我淹死得了,跳河捞我干嘛呀!”

“人家心眼儿好呗。”

“心眼儿好这么晾着我?是人么?有心么?”

“她偶尔也是有点缺心眼儿。”

真如海从跟急眼的杨骎斗嘴那里得出了点乐趣,觉得拿他逗闷子挺解乏,谁知杨骎无心恋战,“唰”地一收扇子问:“她上哪逛大街去了?”

真如海模棱两可:“不是东市就是西市吧。”

“问你真等于没问!”

撂下这句话,杨骎风风火火地抬腿登车走了。

真如海看着自己的前夫这么热切地在追逐另外一个女人,心里倒是并不怎么生气,只是觉得有意思,人在爱的时候就是这么疯疯癫癫的,甭管多大岁数,都得疯,不疯那就不能叫爱。

她年轻的时候也疯过,只可惜疯错了对象,现而今也没谁能陪着她一道再疯一疯了。

所以她看见杨骎这么个癫样儿,心里多少还有点替他高兴,有个能为之发疯的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很宝贵的。

可惜了,他不是自己的丈夫;但好在,他不是自己的丈夫。

她和他只是恰巧被同一个人给错误地捆在了一起,解绑以后才意识到彼此是同病相怜的关系。

“我想吃……呃……”青杳仰头望着店家的招牌,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犹疑半天,举棋不定,“我都想吃,你来做决定吧。”

“都想吃就都买。”

“多浪费。”

“吃不穷,咱们现在有钱了。”

“我没说浪费钱,我说吃不完该浪费了。”

“你吃不完我吃。”

“那行!”

不一会儿,罗戟捧着一大包馅饼回来了,举到顾青杳的面前。

这间胡饼铺子是西市新开的,所有馅饼做成个马蹄口袋的模样,在长安城这一向很是风靡,罗戟写信邀顾青杳逛大街,两人相当有默契地第一站就来这排队了。

馅饼一共八种口味,顾青杳跟个被惯坏的小孩似的挨个儿咬了一口,然后点将似的表示:“我最喜欢这个羊肉馅的和这个野菜馅的。”

罗戟立刻训练有素地把顾青杳点了将的两个馅饼塞给她,自己则像个跟包似的捧着余下六个随时听候调遣。

顾青杳一手抓着一只馅饼,左一口又一口吃得满嘴流油、没心没肺,不一会儿又觉出渴来,低头要去拿挎在腰间的竹筒,里边装着鲜榨的甘蔗水,也是今夏最时兴的饮子。

“你手小,我来。”

罗戟看青杳两只手攥着饼已经腾不出空来,忙把竹筒举到她的嘴边,这竹筒有盖,密封得严实,盖上凿了小孔,刚好可以塞进去一根麦管,青杳就着罗戟的手用麦管吸了一大口甘蔗水,然后一鼓作气把手里馅饼吃得连渣都不剩,非常适意地长叹一声。

“再来一个!”

罗跟包立刻把馅饼又举到她面前:“要哪个?”

顾青杳又从罗戟手里掰了半个牛肉馅的。

“我瞅你最近好像是胖乎了点。”

“是吧?我爹娘也是这么说的,再瘦下去该没人样了。”

“胖乎点好,这回看能不能坚持到秋天。”

“啥意思?”

“你每年闹苦夏吃不下东西,一个夏天过完得瘦一大圈。”

“还有这种事情?”

“嗯,所以每年你贴一回春膘,再贴一回秋膘,不然熬不过夏天。”

“这样啊……”青杳沉吟片刻,“那得赶天热之前抓紧再吃两口。”

“再吃点什么?”

“胡萝卜羊肉馅的。”

“……我记着你不爱吃胡萝卜。”

“我没不爱吃胡萝卜。”

“小时候你一吃就皱眉头,我娘就打你,一打你就哭。”

“打你你不哭?”

西市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熙熙攘攘,青杳正捧着个新出锅的羊肉胡萝卜馅饼咬了一口,被人群这么一挤,整个人向前趔趄了一下,漏了好多馅出来,她发出颇为懊恼地一声叫唤。

罗戟惊喜地发现青杳刚才那么一趔趄,颈上用红绳拴起来的金戒圈弹了出来。

“戒指你找着了!”

青杳低头看了看那个大的哪个手指也套不住的戒圈,“嗯”了一声:“别人捡到还给我了。”

“找到就好,想起来什么了吗?”

看着罗戟闪烁着盼望的眼神,青杳没好意思说没有。

故而她转移矛盾:“你送的啊?”

这个“你”的意思,青杳代指的是罗家,她揣摩着估计是自己成亲的时候婆家给的首饰。

罗戟点头。

想到之前他所说的苦夏之语,青杳问:“我是不是以前胖的时候能戴上?”

罗戟苦着脸:“从来也没戴上过。”

如此青杳恍然大悟,这大约是婆母的东西,怪不得尺寸不合适呢。

她把金戒圈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罗戟:“给,还你。”

罗戟变了脸色:“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青杳理所当然地表示:“你们家的东西,我早就该还你了,一直霸在我手里算怎么回事?我跟你大哥……唉,不提了,这个是纯金的,你拿去熔了,再打一只新的,等你议亲的时候用。”

罗戟听她轻描淡写说出如此冰冷之语,显然是把这戒指的来历和他们有关这戒指的过往忘了个精光,登时如堕冰窟。

青杳看罗戟脸色不对,觉得自己也没说错话,问道:“你怎么了?”

“这是你的名字啊!”他答。

“什么我的名字?”

“杳杳青山!”罗戟指着戒圈的形状,又重复了一遍,“杳杳青山!”

青杳眨了眨眼睛,看了看这圈“杳杳青山”,心想他要是不说,我还以为是波涛起伏呢。

“我说照着你的尺寸熔小一点,你说不用,就这样,等你长胖一点再戴,然后……然后你就总也不胖……”

青杳又眨了眨眼睛,觉得这句话的遣词造句像是出自己口,十有**错不了,罗戟不会骗人,他一撒谎就耳根红。

唉,但是干嘛要收他一个金戒指呢?

戒指又被原样挂回青杳的颈上,青杳低头看看戒指,又抬头看看罗戟,百思不得其解。

我是这么贪小便宜的人吗?

怎么说收人金子就收人金子呢?

为啥呢?

罗戟想,虽然青杳忘记了很多事情,但要能够这么一辈子守在她的跟前,逛逛大街、说说闲话、吃点喝点,那么也是很好的。至少她现在心无挂碍,自有她的喜悦,没有忧愁。

杨骎找着顾青杳的时候,她就这么跟罗戟肩并肩走在西市的街上,两个人还真就是逛大街,漫无目的地瞎逛,他看着眼热,故而从马车上跳下来,扒拉开人群,挤到他俩身后去。

“……想再吃点甜的。”

“乳酪酥山?”

“才立夏就已经有了吗?那要吃!”

“凉吧,怕你闹肚子疼。”

“不疼,”青杳一抬下巴,发号施令般地,“走!”

杨骎一面纳罕着这俩人怎么又凑一块堆去了,一面听着他们的聊天内容十分没有深意和营养,却偏又乐在其中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觉得两个人一个赛一个的荒唐又可笑,决心不能放任事态这样下去,于是当机立断地一个箭步挤到了两人中间。

青杳被挤了一下,本想发威,但一看来人是这么个人,很识时务地摁下了怒火,决心惹不起躲着走。

罗戟很自觉地绕到青杳的身前来,作为二者之间的屏障把青杳护在了身后,然后很不卑不亢地跟杨骎打了个招呼:“老师。”

杨骎起了促狭的心思,伸手扒拉开罗戟,然后把顾青杳拉到自己跟前来,挺不客气地数落她:“你注意着点身份,人家现在是太子舍人,别老往人家青年才俊跟前凑,你又不是老嫂子,注意着点分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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