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遥现在不是很有精神恼火,她有气无力地说:“跟嫌弃不嫌弃没有关系,而是我和阿闼婆分手的时候她让我一定不能沾这把匕首,因为它会给我带来血厄,让我从哪得来的就还回哪去。”
“血厄?”杨骎觉得阿遥这个说法倒是新鲜,并且不太像是临时编出来的瞎话,于是详细问道:“这是怎么话说?”
“我当时也不知道,阿闼婆还说血厄只有血能解,本来我就有点信她,再加上她说这话时候表情挺瘆得慌的,所以我就一直记得这个事,挺拿它当回事的。”
“我说你当初怎么说什么都不愿意要,这么宝贝的东西,从上面抠颗宝石下来都价值连城,别人要我还不愿意给呢。”
“后来出了摩思力的事情,正好应了这个血厄,我就更有些忌讳了。”
“可阿闼婆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杨骎想不通,“你别是跟我找借口呢吧?”
阿遥觉得跟他说不通:“我懒得理你,好像谁很稀罕你的东西似的。”
“噢!”杨骎仿佛拿到了她的把柄,“你不稀罕我的东西还要分我一半家产!”
“那是一回事吗?”阿遥这才有点动了真怒,转身照着杨骎的小腿踢了他一脚,“那是我出生入死的补偿!是我该得的!应得的!是你欠我的!我没让你还我一条命已经非常仁慈了!”
“你说话就说话,你踢我算怎么回事!”杨骎抬腿把阿遥的小腿给压住了,“我可警告你,平时你跟我怎么闹都行,今天不兴你乱来,差点忘了你有踢被子这茬恶习,我得找根绳子把你手脚捆起来。今晚上你要是把大氅给蹬了,咱俩都得冻脆了不可!”
阿遥一看杨骎要找腰带捆她,更是恼火,几乎当场要翻脸。
“不捆也成,”杨骎软硬兼施地命令道,“你得听话!转过身去,后背朝我。”
面对杨骎的命令,阿遥习惯性地立刻质疑并且反对:“你要干嘛!那你也转过身去,咱俩背靠背,谁也别挨着谁!”
杨骎也硬气了一回:“我现在语气听着像是在跟你商量吗?”
在生死大事上,杨骎也顾不上君子不君子了,伸出胳膊一把揽住阿遥的腰往自己这边一带,她的后背就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杨骎像擒拿似的,一条腿跨过来压住了阿遥的下半身,一条胳膊越过来捏住了她的一对手腕,阿遥像岸上的活鱼似的扭动挣扎了几下,发现是白搭。
“老实点!睡觉!”
阿遥在这禁锢中调匀了呼吸,忽然想到了什么,可刚要转身就被杨骎给摁住了。
“别乱动!”
她晃了晃肩膀:“我有话要跟你说。”
“说。”
“我得跟你当面说。”
“什么话非得当面说?”
“遗言。”
“别胡说八道!”
“你先听我说完,”阿遥顿了顿,“我近来觉得我的身体是有点强弩之末了……”
“你再胡说我真的生气了啊。”
阿遥没有转身,还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无论我能不能活着回到长安去,在这边的事你能不能不要跟我的家人提起?我想把跟阿遥有关的一切都留在关外,完全从顾青杳的身体里剥离。”
夜空晴朗,林子里很安静,他们前所未有地亲密,但这并没有让杨骎感到离她更近。他和她共同拥有了一个名为“阿遥”的秘密,跟阿遥有关的一切都要以记忆的形式封存在他的心间和脑海,她无边的心事借由风倾诉,埋葬进最深的海底,而这个秘密仍是她自己的秘密,具体细节杨骎并不知端倪,似乎只是她大发慈悲,给了杨骎一个替她守护秘密的机会。
无论杨骎怎么努力,似乎都无法走进她的心里。他甚至怀疑这世上是否真的有人能够走进她的心里,她就像一尊冷漠的石菩萨,对谁都是心如止水的,这心如止水的表面下是冷漠无情的本质。杨骎觉得哪怕是罗戟都未必知道她在想什么,这让他感到略略平衡了些许,至少在这件事上,他和罗戟第一次打了个平手,可这个发现也并没有让杨骎感受到多少愉悦。
久久未能等到杨骎的回答,阿遥微微向后仰头追问了一句:“行吗?”
杨骎低下头看了她的眼睛,心想,难道还真能拒绝?
于是他说:“好,我答应你。”
她的头撤回去,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安然,开始一项一项地交待安排后事。
“如果我回不去,按你所说应该能有一点哀荣,我父母分开了,我得一碗水端平,我父亲那边肯定是想给他儿子谋一个荫缺,到时候具体什么职位你看着办,跟他说明白、就说是我的意思,谋了荫缺,抚恤就归我母亲。”
“真如海启程前,送了我一些衣裳首饰,连同我通济坊的那套宅子,都送给我三妹妹青荇,她你见过的,因为名医张娘子说她姻缘有些坎坷,应该能潜心向学,所以现下被收做了关门弟子,嘱咐她再难、再苦一定要咬牙学成出师,不必理会家里人安排的婚事。如此一来,她既有一技之长,又有点钱财傍身,姻缘艰难一点也就无所谓了。”
“还有呢?”杨骎问,“把家里人都安排明白了,就没有别的牵挂的人了?”
“还有,你答允过给我的一半家产,要是我能活着回到长安,我就去跟你讨,这样我临了也可以过几天富贵自在悠闲的日子,如果活不到那天就算了吧,只当我有财运无命享。”
“别啊,说得多凄惨似的,自己用不上留给家里人呗。”
她轻轻摇摇头:“不啦,天降的横财会招致很多祸患,还是太太平平最重要。以后若是我家里人困难了,你要是能接济一下就接济一下,救急可以,但不要救穷。”
杨骎听她这样说,才觉知她已经想得很长远了。
“那他呢?”杨骎问,其实他最想知道的还是她对他做了怎么样的安排。
不用说姓名,那个人是横亘在他们之间迈不过去的槛,她当然知道杨骎所说的那个“他”是谁。
可是这几个月来,她几乎都不敢想他了。
“他?”她笑了,一片恬然,心境很美好,“他肯定是要找你的麻烦的,我就不管啦,我想管也管不了啦,那是你和他之间的事了。把那个金戒指还给他,剩下的你自己给他编个故事给他听吧。”
“我编了,他能信?”
“他不信那我也管不了了。”
杨骎不忿:“你可倒好,撒手不管了,留一堆烂摊子给我!”
她“嘿”的一笑,像个调皮的小孩子,惹了一堆祸事却很轻松,因为知道自己不会、也不必受罚了。
尽管这份轻松的代价是最沉重的。
“你交待的这些事,我都可以做到,但我有几个问题想跟你确认一下。”
她一片坦然:“嗯,你问吧。”
“既然你说要把阿遥和顾青杳剥离,”杨骎问,“那现在跟我提这些的是谁?”
“是顾青杳。”
“顾青杳是谁?”
“是随鸿胪寺送嫁和亲使团出使突厥的低阶官员。”
“顾青杳跟我是什么关系?”
“下属。”
“没了?”
不等顾青杳做出回答,杨骎就接着说道:“上峰替下属安排后事也便罢了,向你的家人传达遗愿,凭什么?”
他喋喋不休:“你的父母、手足凭什么相信我?他又凭什么相信我?”
“我可以用血书给你立个字据,他们看了就会……”
杨骎血气上涌:“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你知道我到底在问什么!”
顾青杳选择了沉默来逃避。
可她避不过去,此时此刻怎么也避不过去,他就是不放过她。
“我在问你我是你的什么人!”
顾青杳还试图偷换概念:“我刚说了,你是我的上——”
杨骎忍无可忍了:“顾青杳!你知道这不是我想听的答案。”
避不过,就只好迎头而上了。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明白!”
“我明白,我知道你——爱我。你说过很多遍。”
杨骎不说话了,他完全没想到在这个当口她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那你怎么想?”
杨骎想逼问出一个结果、一个承诺、或者什么都行,他顾不上了,什么都顾不上了,顾青杳说她没有时间了,那也意味着杨骎没有时间了。
他有再多的想法、再多的计划都来不及向她呈现,等待她有朝一日被打动了。
按照顾青杳的理解,杨骎想要的应该就是“相好一场”。
她认为他要的那东西其实也很容易实现,虽然这次没有带及时行乐药丸出来,但是在她抵达辽东后她的月信就非常识相地自己停了,她无暇去分析原因。总之,无论是相好一场、两场,还是十场、八场,她都有把握不会滥生个无辜出来。
由此,顾青杳又想到了更为关键的一点——也许让罗戟觉得自己变心了,对他而言会更容易接受自己离去的这个事实。
她突然豁然开朗,杨骎是她所有后事安排中最简洁明了、直达要害的一环。
人生临近尽头,她找到了所有问题的最终解决方案。
反正肉身只是皮囊,终究要被灵魂舍弃,更何况,这具皮囊已经在自作主张地逐步与灵魂剥离了。
杨骎没有等来一个答案,他觉得自己再一次相逼失败了,像是被人从心里抽走了一股精气神儿,让他瞬间枯槁了。
“你就吊着我吧,顾青杳,吊到哪天算哪天,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吊几天。”
抛下这么一句听上去很赌气而又心灰意冷的话后,杨骎觉得一切都寒冷不堪忍受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