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代书娘子来啦——”梳着双环髻的小丫头咚咚地在抱月楼跑上跑下,“代书娘子来啦——”

午后未时的平康坊是懒洋洋的,秋娘们往往才起床没多久,正是梳洗罢用饭的时候,过了申时后便要梳头上妆更衣做夜里的准备,此刻是难得的消闲时光,秋娘们带着自己的小丫头,便相互串串门、叙叙闲话,代书娘子往往就在这个时候带着她相貌的英武的儿子登门寻营生来了。

代书娘子不到三十岁,总是素着一张脸,身材是偏于苗条的,行动时的步态有点弱柳扶风的劲头,她话不多,但人总是很和气,从不与人生冲突,她除了代写书信以外,还有梳髻上妆的好手艺,若是哪位秋娘夜里有重头戏了,都央她来给梳妆一番,她人好说话,回回都应下。代书娘子收钱也公道,若是哪个小丫头子手里吃紧拿不出钱来,她也总是一笑而过,从不与人计较。

代书娘子的话不多,尤其不怎么开口说自己的事情,是以大家对她的来历都说不上来,好像突然某一天她就出现了,在平康坊几家花楼里做起了自己这一门营生。鸨母妈妈好奇,便和颜悦色地向她打听套话,代书娘子便也问一句答一句,倒并不像是刻意隐瞒着些什么。

“我娘家姓姚,”代书娘子微微垂目,“家里便叫我姚娘罢了。”

鸨母便接着问:“你男人是做什么营生的?”

“头一个男人去打仗死在了西北,”代书娘子一下一下地磨着墨,声音轻轻的,“后来改嫁了,但家里有没有他都一样,不提也罢,反正现在就是我们娘儿两个一起过日子。”

代书娘子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看来不是寡妇也大差不差,和这平康坊的秋娘们也都一样是苦命人,只是各有各的苦,受的罪不同罢了,可话又说回来,世间女子,又有哪一个不是苦命人呢?如此一来,大家也就不往深里问了,怕戳了人家的伤心事。

代书娘子说她年轻的时候在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身边跟了几年,因此能够识文断字,又因家中只有她们母子二人,便寻了这门营生来做。

“令郎跟您长得很像呢!”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代书娘子都会露出舒展而温柔的笑容回应道:“大家都是这么说。”

代书娘子不仅能够把秋娘们的大白话整理成端正优雅的文字写到信中,写完后还吩咐她那名叫“豚郎”的儿子给委托代写书信的秋娘从头到尾读一遍。

“若是有哪里表达得不准确,或是哪里需要增删修改,只管告诉我便是。”

豚郎读信的时候,代书娘子便为下一位秋娘代写家书,母子俩的配合堪称默契。

代书娘子温柔婉转,她的儿子却颇有些戏台上冷峻武生的意思,每当听到秋娘们跟代书娘子开两句带颜色的玩笑,他都要横眉怒目地准备掀桌子,年纪虽小,脾气却很大。

寒冬腊月里,冰凉的蜜橘在火炉边沿上烤得热了,豚郎一边干巴巴地给秋娘读信,一边盘着腿剥橘子,剥好了橘子,自己一瓣,往他母亲代书娘子的嘴巴里塞一瓣,代书娘子总是浅笑着说不用,让他自己吃,但这少年却也有自己的犟脾气。

“刚才我一气儿吃了好几个酸的,这个甜!给你吃,我再剥就是了!”

豚郎把剥下来的橘子皮扔进炉火里,满室清香。

秋娘们看着这位孝子难免眼热,有那快人快语地就少不得要打趣说豚郎一看就是个贴心的郎君,将来指不定要便宜谁家的小娘子了。

豚郎听了这话,只是翻了一个白眼,把半颗橘子一气儿塞进嘴里。

代书娘子话少,替人写完书信后很喜欢听秋娘们叽叽喳喳地说些烟花柳巷中的新鲜事儿,而且听得很认真,偶尔还要追问几句,偏她也会问,总少不得勾着让那开口的人讲到兴头上,滔滔不绝地说了又说,直到华灯初上,不得不散了各自迎客去才罢。

“哎,你们听说了吗?齐国夫人又把悬赏的数目涨了,”一个身穿粉色衫子的秋娘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根手指,“现在是整整五百两呢!”

另一个身穿水绿色衫子的秋娘立刻接茬道:“五百两对他们这样的人家算什么,自己的儿子丢了,才出五百两,母子情分也是够薄的了。”

粉衫子马上回嘴:“什么呀!不是找到人,是只要能提供找到国舅爷的线索,就能拿五百两银子!”

“哟!”

这一下子,秋娘们都围上来了,七嘴八舌地加入讨论。

“前两年他还是杨相的时候,有段时间老来平康坊,我那时候没名气,凑不到人家跟前去,只远远看过一眼,我保证只要再见着他人,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可惜,那件事以后,听说他被贬为了庶人,反倒是再也没来过了。”

“这悬赏的赏钱呐是一个月一涨,真不知道谁能发这笔横财,要是给我找着杨公子就好了,我就够钱赎身了。”

代书娘子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一句:“这个人好端端的,为何富贵荣华的日子不过,让家里人满世界找他呢?”

湖蓝衫子的秋娘笑了,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谁知道呢,富贵人家怎么想咱们可是猜不透了,我就盼着这位杨公子啊在外边沦落得落魄些,再叫我赶上来一出美救英雄,这样啊我的后半辈子就有靠啦!”

“哼,想得美,就你这样的,人家能让你进门子?”

“做妾啊都得排到108号往后去!”

秋娘们嘻嘻哈哈地打趣起来,来消解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和无助,说笑着拿着代书娘子替她们写好的家信纷纷起身各自回房准备新一天的卖笑生涯。

代书娘子也将纸笔收进小书匣里,领着儿子向大家道告辞。

出了抱月楼,都走了一段路了,豚郎还是别别扭扭,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

他扯开嗓子大嚷了一声:“有个女人一直掐我!”

顾青杳没当回事:人家捏你脸也是看你长得讨人喜欢,你也不必这么大的反应吧。”

“什么呀!她掐我大腿根,都给我掐紫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她们想的什么腌臜事,我窑子里生窑子里长的,里边什么道道儿我一清二楚!”

顾青杳这才站住了脚步,觉得事情比她想得严重,豚郎刚刚十二岁,自己总带他出入这种风月场所,似乎确实不妥,他本来又是个在男女之事上早熟的孩子,倘使因为她的不谨慎出点什么事的话……那她跟谁都没法交代了。

虽然,似乎也并没有谁要她给一个交代。

“是我不好,”顾青杳侧过脸去看豚郎,他这一年个头蹿得快,几乎要赶上她了,“以后我不带你来这种地方了。”

“那怎么行!我不跟着你来,你被人欺负了怎么办?”豚郎嘴角勾起一个笑容,“我是问你我吃了亏,你拿什么补偿我!”

“噢!”顾青杳恍然大悟,抬起腿作势欲踢眼前这个小混蛋,“你嘴馋就说嘴馋,还非得要我内疚一下!”

顾青杳的鞋底都还没有擦到豚郎的裤边,他就捂着屁股一蹦三跳地跃出几步去。

“怪就怪杳娘煮饭清汤寡水,我每天半夜都被饿醒!”

“喂!你小子讲话要凭良心,一锅饭我就吃了一碗,剩下全是你吃的,我可没有亏待你!”

“我要吃肉!”

“哪天没有吃?!”

“我要下馆子!”

“下什么馆子,我看你像个馆子!”

话虽这么说,顾青杳还是带着豚郎去了荣记,光焖猪蹄这小子一口气就吃了俩,且不论卤鹅烧鸭那些了。

顾青杳看着豚郎这横扫千军的吃相很是感慨:“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我要真靠给人代书挣那点钱根本养不起你。”

豚郎咕噜噜吐出几块骨头:“那你干嘛不写信去辽东去问高昌济要,他临走时说了,让你安顿下来就给他去个信,他好给你寄钱过来。”

顾青杳皱着脸撇着嘴翻了个白眼:“呃,我才不要他的钱,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他了,烦他!”

豚郎吃完猪蹄,嗦嗦手指,又捏起一只卤鹅翅:“可是你们都说我越长和他越像,你烦他,岂不是也要烦我?”

顾青杳拿出手怕在豚郎油汪汪的嘴巴上擦了两把:“是啊,烦死了,你干嘛不跟他走,非得留在我身边!扰我的清净!”

豚郎嘿嘿一笑:“我留在你眼前就相当于你天天看着他,他估计打得也是这个主意!”

这时,笑容可掬的老板荣叔来给每桌添茶。

“这位娘子是不是从前来过小店?”

豚郎瞪着顾青杳抢着说:“噢!好哇!你背着我下馆子!”

顾青杳瞪回去,然后才对着荣叔回话:“我们娘俩才从家乡来长安讨生活,这是第一次来呢。”

荣叔笑了笑:“看娘子有些面熟呢。”

顾青杳知晓厉害,避重就轻道:“我相貌无甚特色,常被人认错。”

彼时还不到饭点最忙的时候,荣叔端来一碟卤水花生,一碟凉拌鱼皮请他们母子吃,顾青杳再三谢过,余光一瞥,两碟小菜已经被豚郎吞下了一半去。

真不得了,这么大的孩子,胃里跟有个无底洞似的,怎么往里填吃的都填不满。

荣叔笑呵呵道:“您太自谦了,我这个人记人脸很准的,哪怕就来过一次,我隔很多年也不会认错。”

顾青杳一听这话,心下咯噔一声,便想找个借口赶紧带豚郎离开。

但荣叔似乎也只是闲话,并没有要揪着顾青杳刨根问底的意思。

“说起来啊,从前国舅大人是小店的常客,他还带着他的夫人来过,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成亲呢,娘子就长得和那位夫人有点像。”

顾青杳和豚郎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笑着敷衍道:“您说笑了,我哪有福气和那样的贵人长得像……”

说着便叫会账,荣叔也不纠缠,送母子二人出门的时候还有些惋惜似的说:“这人呐,三起三落到最后,国舅大人也曾权倾朝野、煊赫一时,谁知道后面搞成这个样子,真是唏嘘。”

顾青杳不敢再多说,拉着豚郎走出去好远,才敢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这家店我以后可不敢来了,”她轻抚胸口,然后对豚郎说,“下回我去平康坊,我把钱给你,你自己来吃。”

豚郎也若有所思:“咱们在平康坊打听消息也有小半年了,可就是没人知道伯伯的下落。你说,伯伯现在在哪里?”

顾青杳两手一摊:“那我哪儿知道啊,他家里重金悬赏都找不着他人,靠咱们两个人四只眼睛四只耳朵在坊间打听,也就和大海捞针无异了。”

“那你还捞?”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哪有闲着!白天出来赚点鸡零狗碎的小钱,晚上回去还得给人做衣裳,你自己闲不住便也算了,还得拉上我!”

“我就拉着你给我干点小活,你看你懒的!”

“你这个劳碌命!”

“我愿意,我闲不住!”

“哼!吃苦受穷享不了福!”

“要你管,你受不了就投奔你的爹爹爷爷去,我又没拿绳子栓着你!”

“我就去,你看我去不去!”

“你快去,你不去我瞧不起你!”

“我现在先不去,辽东太冷了,我等开春了再去!”

“你赶紧去吧,路上走快点还能赶上过年包饺子呢!”

“杳娘你——”

“你什么你,吵架你还想赢了我?这辈子吵架赢了我的只有——”

吵到这里,两个人都心怀默契地止住,顾青杳在豚郎后背抚了一把。

“算了算了,天都快黑了,赶紧回家吧。”

豚郎低了头去踢小石子,闷闷地问:“杳娘,你说伯伯是不是去找你了?”

顾青杳也闷闷地答:“他去哪里找我?”

“是啊,”豚郎吐出白息,“伯伯都不知道你还活着,能去哪里呢?”

大约是因为要落雪的缘故,腊八那天冷得邪气,归元寺举办了盛大的法会,法会结束后还要向善男信女施粥祈福,有那富贵人家捐了布匹棉花,像顾青杳这样的善信就领回家做成棉袄以后再给寺里送回来,在腊八这一天由寺里在施给需要棉衣过冬御寒的人。

归元寺的得舍老和尚大约是为数不多知道顾青杳尚在人世的人,只因当年她败家一般地以求子还愿的理由像寺中大肆供奉杨骎的财产,实则是以这种手段将田地、商铺等不易转手流动的资产剥离出来,供奉属实,也存了留条后路的心思,田亩和商铺的租赁收入一大部分归寺中支配,一小部分由得舍老和尚个人支配,倘使家中出了变故,那么至少可以到归元寺找老和尚救个急。

在老和尚的禅室里静静地坐着,案上摆着一盆素净的水仙花,染得满室清香。

顾青杳的手指在茶盏的边缘画着圈儿,忖度着开口:“我本以为子腾出狱以后会来找您。”

老和尚摇摇头:“老衲也派人去找过他,只是一无所获。”

茶盏胎薄,顾青杳被烫了指尖。

“顾檀越,当初你将田契等财物寄放在老衲这里,是早早就料到他有那抄家一劫吗?”

顾青杳想了想,终究摇了摇头,不肯直说她当初见不得光的小心思。

得舍心下了然:“夫人未雨绸缪,又何尝不是子腾的福气呢?”

顾青杳又摇了摇头:“我小的时候经过大变故,故而怕了,总想像那冬眠的动物似的给自己储一窖过冬的粮食。这么做也是借花献佛,钱么,都是他的钱,我不过是左手倒右手,腾挪个地方放着,可惜并不知他此刻人在哪里,得舍大师不妨就拿来给寺中用吧。”

得舍老和尚不置可否,只是另起话头:“老衲以为他会去找夫人,以子腾的聪明,应该能够想到夫人尚在人世的。”

顾青杳却并不乐观:“世间都已经无我这个人,他纵使有心,恐怕也无处下手。”

老和尚笑了:“夫人此语颇有禅意。总归,你们二人,从前是他找你,如今又变成你来找他,可无论谁找谁,世间虽大,只要有心,只要活着,那就有办法,肯定能找到。”

顾青杳点点头,双手合十向老和尚拜了拜:“诚如大师所言,我也正是这样想。”

窗外传来豚郎和无尘小和尚的谈笑声,顾青杳有意无意地望出去,院中的腊梅花开得正盛。

法会结束,作为归元寺常来常往的檀越,顾青杳带着豚郎帮寺中的僧众向来进香祈福的十方善信施腊八粥。院中架着大锅,烧着水,僧人们将一桶一桶的大米、红枣、各种豆类倒进去煮,豚郎年纪小,跟着无尘小和尚做些剥花生、捡柴火的琐碎事情,顾青杳则和另外几个女檀越一起将煮好的粥舀出来,逐碗派发到排队来领粥的人手中。

腊八供养佛陀的粥吉祥,有些信众专门奔粥而来,不仅自己喝,还要带回家供家人享用。也有确实是指着这一碗粥果腹的穷苦人,且不在少数,然而众生平等,并不可因此厚此薄彼。

顾青杳施粥的时候,给一个惫懒无赖抓了一下手,叫豚郎看见了,就撸袖子要去找那人的麻烦,被顾青杳给拦住,于是豚郎就要和顾青杳换,让她到后厨去。

杨骎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她的。

顾青杳并没认出他来,她只是一边施粥一边跟豚郎说着什么,转过头来,她把粥碗递到他的手里,对他说了一句:“端好,小心烫。”

准确地说,她根本都没顾上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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