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顺那点“脚趾头”风波刚平息没两天,一个更让人心头一沉的消息传来——严策的父亲,严立峰,住院了。不是小毛病,是长期饮食不规律、工作压力巨大导致的急性胃溃疡出血,情况一度挺凶险。
程家父母白天已经代表全家去医院探望过了。晚上下了晚自习,程朔和严策连书包都没放,直接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就赶去了医院。
推开单人病房的门,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严立峰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半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脸色透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和疲惫。然而,他面前的小桌板上,赫然放着他那台超薄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手指还在触控板上滑动着。
“严叔!”程朔一进门,那清亮的嗓门立刻打破了病房里有些凝滞的空气。他几步窜到病床前,眉头皱得死紧,盯着那台电脑,一脸“痛心疾首”的正义感,“您怎么还在看电脑啊!医生不是说了让您好好休息、静养吗?这胃病可不是闹着玩的!工作工作,工作再重要有身体重要吗?”
他像个小大人似的,叉着腰就开始“教育”起病床上的长辈。
严策跟在后面,动作自然地放下书包,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得更严实了些,隔绝了外面城市的霓虹。然后他拿起床头柜上有些凌乱的水杯、药盒,动作熟练而安静地开始整理。
严立峰被程朔这一通连珠炮似的“教训”弄得一愣,随即抬起头。
他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和自己儿子一般高、朝气蓬勃又带着点莽撞的少年,那双因为生病而略显黯淡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涌上来的,是一种极其陌生的、暖融融的感觉。
程朔看着严立峰合上电脑的动作,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忽然想起在云城那个酒店房间,严策烧刚退,脸色白得吓人,却还要做那个破试卷。当时自己也是这样,又急又气地把他的卷子,和笔抢走,逼着他躺下休息。
我去……不愧是亲爷俩……程朔心里嘀咕,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倔驴脾气!都病得东倒西歪了,还非得给自己找点事儿干,好像停下来休息就是罪过似的。
一个是对着电脑处理永远处理不完的文件,一个是对着试卷琢磨永远琢磨不完的难题。他们好像天生就不会,或者说不允许自己真正地“闲”下来。
这种近乎自虐的“勤奋”,与其说是热爱,不如说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一种用来填满某些空洞、或者逃避某些更深沉东西的方式。
严立峰本就非常喜欢程朔这孩子。不仅仅是因为他像个小太阳,总能驱散阴霾,带来活力,更是因为他知道,在妻子离世后那段最灰暗的日子里,是程家、是这个蹦蹦跳跳的少年,拉住了他几乎要沉入冰湖的儿子,给了严策一个充满烟火气和笑声的“家”。这份恩情,他一直铭记于心。
此刻,这个三十多岁、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躺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病床上,看着眼前这两个挺拔如小白杨、即将迈入人生新阶段的少年,一股迟来的、带着暖意的酸涩感悄然涌上心头。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不是平时那种公式化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点无奈和纵容的笑意。
“好,好,听你的。”严立峰笑着摇摇头,顺从地伸手,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合上,推到一边。
他看向程朔,语气温和:
“最近学习压力大不大?快中考了,紧张吗?”
程朔见“劝谏”成功,立刻又恢复了活力,一屁股坐到病床边的椅子上,开始叽里呱啦:
“还行还行!有严策在呢!他押着我学,想偷懒都不行!我跟您说啊严叔,我们那个物理老师可逗了,昨天上课讲电路,自己把自己绕进去了,急得满头是汗……”
严立峰靠在枕头上,含笑听着程朔手舞足蹈地吐槽老师,讲述学校里发生的趣事,讲他们几个兄弟的“丰功伟绩”这里头包括周顺的“尊贵”脚丫子。
病房里原本沉闷压抑的空气,仿佛被程朔连珠炮似的语调和生动的表情注入了活力,变得轻松起来。严立峰听着,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嘴角的笑意就没下去过。这种纯粹的、不带任何商业目的的闲聊,对他而言,是一种久违的、奢侈的放松。
严策在一旁安静地整理着病房。他把散乱的文件归拢放好,把水杯洗净重新倒上温水,把被角掖整齐。他很少主动和父亲聊天,父子间的沉默像一道无形的墙,彼此都习惯了隔着这道墙相望,谁也不知道该如何真正地推倒它,去表达那份深藏的、却同样厚重的关切。收拾,成了严策表达关心的唯一方式。
程朔的吐槽告一段落,严立峰的目光在两个少年身上转了转,带着点好奇问:“暑假快到了,考完试,你们几个小子有什么打算?好好放松放松?”
“有啊有啊!”程朔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燃的小灯泡,之前的“教育者”姿态瞬间切换回“梦想家”模式,“严叔!我跟您说!我们计划好了!等考完试,我们四个——我,严策,青尧,还有顺子!一起去小广场卖烤肠!”
“卖……烤肠?”严立峰着实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些错愕。他想象过儿子可能会去参加夏令营、学点才艺,或者在家看书,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他看着程朔那张写满兴奋和期待的脸,又看了看旁边整理床头柜、对此提议似乎并无异议的儿子严策,那点错愕很快化作了更深的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哦?”严立峰挑了挑眉,语气带着鼓励,“这想法……挺有意思。自己当小老板?体验生活?”
“对啊!”程朔用力点头,已经开始畅想,“我都想好了!我们弄个干净的小推车,牌子就叫‘学霸烤肠’!肯定吸引人!严策负责烤,青尧负责吆喝,顺子串签子,我……”他卡壳了一下,随即理直气壮,“我收收钱,顺便负责品尝把关!保证品质!”
严立峰被程朔这“分工明确”的宏伟蓝图逗乐了,忍不住又笑出声:“好,好,听起来分工很合理。体验一下挺好,注意安全就行。”
正说着,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一位护士探头进来,温和地提醒:
“探视时间到了,病人需要休息了哦。”
程朔这才意犹未尽地收住话头,准备离开,严策之前和他说好了今晚要留下来陪父亲。
送走一步三回头、还不断叮嘱“有事一定要打电话”的程朔,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背景音。护工阿姨已经去隔壁休息室待命了。
严策走到洗手间,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上了带来的干净T恤。他走到病床旁那张为陪护准备的、窄小的折叠床边,默默铺开被子。
“小策,”靠在床头的严立峰看着儿子的动作,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却比平时温和许多,“这里有护工,你明天还要上学,回去睡吧。”
严策铺被子的手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低声说:
“我留下。”
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他很少这样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愿,尤其是在父亲面前。
严立峰看着儿子低垂的、线条已显硬朗的侧脸,那点拒绝的话终究没再说出口。他沉默地点点头,看着严策安静地躺上那张狭窄的小床,高大的身形蜷缩在上面,显得有些委屈。
病房里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声响,绿色的光点在屏幕上跳跃。
过了许久,久到严策以为父亲已经睡着了,严立峰的声音才又低低地响起,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黑暗中的儿子听。
“小朔这孩子……可真好。”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回忆的悠远,嘴角似乎弯了一下,“又精神,又热心肠……像个小太阳,走哪儿都亮堂堂的。”
严策在黑暗中睁着眼,静静听着,没有回应。
“我还记得……”严立峰的声音更轻了些,像是陷入了久远的画面里,“那时候你刚上幼儿园没多久,你妈妈……刚走……家里……冷清得吓人。你也不爱说话,就抱着你妈妈留下的那个旧玩偶,坐在角落里,一坐就是半天。”
“后来……程朔那小子闯进来了。”严立峰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点怀念的暖意,“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硬是把你从壳里拽出来了。放了学,家里连个人影都没有,打电话到阿姨那儿,阿姨说你去程家了。我刚开始还纳闷,后来才知道,你是天天放了学就往程家跑,赖在人家家里不走,陪着那个小皮猴子玩泥巴、看动画片,连作业都在人家家里写……”
“我那时候,晚上应酬完,回到那个黑乎乎、冷冰冰的家,看着你空荡荡的房间……”严立峰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随即又化作更深的、带着点自嘲的笑,“好几次都以为……儿子是不是被那个姓程的小子给偷走了?哈哈哈……”
他笑了几声,笑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有些突兀,又带着点苍凉。
严策静静地听着,黑暗中,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些被他刻意模糊的童年记忆,被父亲带着笑意的叙述轻轻勾起一角,露出了下面深埋的、属于一个懵懂孩子的孤独和恐惧,以及对程家那盏温暖灯光和那个吵闹身影的本能依恋。
“嗯。”他极其轻微地应了一声,算是对这段回忆的确认。
严立峰的笑声渐渐平息,病房里又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声音变得异常郑重,甚至带着点语重心长,那声称呼也罕见地变了:
“儿子啊……” 这个称呼让黑暗中的严策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小朔……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严立峰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他心思干净,对人掏心掏肺。这么多年……是他,是他们家,给了你一个真正的‘家’的感觉。”
严策屏住了呼吸。
“所以……”严立峰的声音带着一种父亲特有的、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嘱托,“你得好好珍惜他。珍惜这份……难得的缘分。”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严策心底激起了巨大的、无声的波澜。黑暗中,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珍惜?他当然珍惜!他比任何人都珍惜!可这份珍惜……早已在日复一日的陪伴和守护中,悄然变质,变得沉重而无法言说。
长久的沉默在病房里弥漫,只有仪器滴答作响。严立峰似乎也在等待儿子的回应。
许久,久到严立峰以为儿子不会回答了,严策才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一字一句,清晰得像是刻在石头上:
“只要他没有不要我……”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后面那句带着巨大承诺和更深禁锢的话:
“我将会是他……永远的朋友。”
空气仿佛凝固了。
“永远的朋友”……这几个字像冰冷的枷锁,沉重地套在了他自己的心上,也隔绝了所有其他的可能。
病床上的严立峰明显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如此郑重、如此绝对、却又带着某种悲壮意味的承诺。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几声干涩的、带着点复杂情绪的低笑:
“呵……呵呵……好,好……”
他像是被这沉重的承诺耗尽了力气,又或许是被身体的不适攫住,不再说话,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很快,均匀而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响起,他睡着了。
黑暗里,严策依旧睁着眼。他听着父亲平稳下来的呼吸,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病床上父亲在睡梦中依旧微蹙的眉头和明显苍老了许多的轮廓。那个在他记忆中总是步履匆匆、背影挺拔、带着疏离威严的父亲,此刻显得如此脆弱。
一种混合着心疼、愧疚和某种更深沉情绪的心酸,悄然弥漫开来。他轻轻翻了个身,面朝着冰冷的墙壁,将脸埋进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枕头里。身体很疲惫,精神却异常清醒。父亲那句“好好珍惜他”和那句“永远的朋友”像两条冰冷的蛇,在他脑海里反复纠缠。
疲惫终于压过了纷乱的思绪,在消毒水的气味和父亲轻微的鼾声中,严策的意识也渐渐模糊,沉入了并不安稳的睡眠。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明亮,却照不进这间病房里少年心中那片晦暗不明的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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