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深巷,夜阑人静。
一道玄色身影撑着纸伞,悠闲地走在青石砖砌成的长廊上,城屋在他身后渐渐隐去,身周环境慢慢变得偏僻苍凉,偶有几声诡异的鸟鸣,发出“咕咕”之响,穿梭在林叶间。
青年拐进一间废弃的木屋,抖抖雨水,合伞靠在墙边。沾了泥的长靴在门槛上碾了几下,坐在小桌旁,手里的包裹顺势抛了上去。
陡然间狂风大作,木门被吹得哐当直响,雨水斜灌进屋打湿一片地面。青年转头,神明清爽,目如朗星,张扬俊美,及腰墨发用一根细绳随意捆住,赫然是已经逃离九连廊五天的莫难,此时恢复原貌,换了身行头,在这农舍小屋里暂住几日。
他燃了支烛灯,起身去拉门闩,暖红的光在身后不停摇曳。再回头,原本紧闭的窗框虚掩,桌上只剩下还在晃动的烛火。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鲁东东郊地势高,人烟稀少,莫难碰巧寻得了一间住处,只不过连着两天晚上,他带回来的东西都不翼而飞,刚才是第三次。再一再二不再三,怎么就紧着偷他这个穷光蛋?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了整日,泥土松软,偷盗者的痕迹不一会也被掩盖,当真机灵。可惜莫难早有准备。
不多时,木门从外侧被人轻扣三下。莫难两步迈去,抬闩开门,门外空空如也。低头,一条如腕粗的黑蟒收起尾巴,仰头抬起上半身,圆溜溜如青豆大小的眼望向他。
莫难侧身请它进门,瞥见了蛇颈上的素色包裹,正是刚才不见的那个。黑蟒进了屋,张开血盆大口,两根尖利的獠牙在烛光下森森发亮。推腹叩首,竟是呕出了两只体型不小的毛鼠,再用尾巴往莫难面前一推,然后卧在一边不动了。
莫难掏出手巾,把毛鼠包起来翻面查看。不出所料,两只都已经死了好几天,脖颈处皆有一道致命的抓痕,干瘪塌陷的肚皮画着控物符,只是符面歪歪扭扭的,非常难看且不正宗。
上辈子莫难走上邪魔外道,自立门户之后,把自己这些小本事编写成著述,还非常大方的誊抄多份散布出去,就是为了恶心恶心那些宗门仙家。
“说我是邪魔外道是吧?你们看不惯,到底传出去有的是人练。”
他死之前就听说各家陆续开始“焚书坑莫”,抵制邪书,抓捕修习歪道之人,没想到十年过去了,还能看见有人在学。
真是祸害遗千年。
莫难微微一笑,要不怎么给他活过来了呢?
窗外雨声渐息,屋檐上的水滑落掉到地面,激起水花“啪嗒”一声。
莫难从袖口掏出一张符纸,咬破指尖在上面捻了一下,盘在地上的黑蟒循着血气缓缓移到他脚边。符纸沾火即焚,烟灰浇上清水凝成黑丸,被黑蟒一口吞下。就见它拖着长长的身体,吐着信子在地上转圈圈,尾巴狂摇,似乎很愉悦。
莫难一把捞过它的脖子取下包裹,心道:“还是年纪小的好糊弄。”
展开裹布,里面躺着两块油饼。莫难嘴上叼一块,怀里揣一块,一人一蟒朝林子更深的地方去。绕过一棵四人合抱的巨树,是一面斜坡,坡底有个不起眼的小洞,仅两拃宽,非常人能进。细听里面传来微微的声响,好像有人在说话。
莫难蹑手蹑脚贴近洞口,黑蟒盘在他腰间伸头往里瞅,被他一巴掌给拍了回来。随后他食指竖于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黑蟒晃晃脑袋,跟着他一起侧耳。
洞里的声音不像大人,倒像个小孩正在嘀咕:“大毛二毛太慢了,我要饿死了,等它们回来得进行教育一下。”
莫难失笑,心道两只毛鼠本来就是死了才被控制,只听说过教育儿子,没听说过教育鼠子的,还是死鼠子。
小孩又担忧道:“该不会被发现了吧?毕竟都第三天了。”
随即他又否定:“应该不会,大毛二毛动作可快了。那人穷得叮当响,看着也没什么本事,就算被发现了,也找不到我。这林子里也没个兔子野鸡什么的,大不了像之前一样抓蛇烤着吃。”
闻言,洞口的黑蟒不禁抖了抖。莫难拍拍它的脑袋,黑蟒迟疑一下,还是缓缓落地,张着血盆大口扎进洞里,顿时黑暗中一片人仰马翻,鸡飞狗跳,尖叫声不绝于耳。等它仰着头缓缓爬出,尾巴拖着的战利品赫然是一个垂髫小儿。
小男孩突然被如腕粗的黑蟒缠住,惊恐万分,左顾右盼试图找人帮忙。一双黑靴猛然出现在他视线里,如同浮萍找到了根,冲着这人边哭边喊:“救救我,救命啊!帮帮我,呜呜呜。”
莫难疾速后退两步,和他拉开距离,拍着胸口害怕道:“哎哟哟,这蟒可吓人了,万一我也被咬死了怎么办啊?我这人可惜命了。”
小孩见这人转身要走,犹豫要不要再开口求助。可黑蟒的脑袋就离他不到两寸,正直勾勾地竖起眼瞳盯着自己,恐惧战胜自尊,顿时急道:“我可以帮你干活,赚银子,怎样都行,你别走好不好,求求你……”
莫难脚步一滞,转过脸讥讽道:“赚银子?我看是偷银子吧?”
小孩瞪大了双眼,这才发觉面前的人就是被他偷过两次包裹的穷光蛋,心知所作所为被人发现,便低下头,也不再叫喊,双眼中染上层层死气。
黑蟒把小孩双臂连腰缠得严严实实,此时安静地悬着上半身,时不时吐两下信子,青豆大的眼珠子看来看去,仿佛探究着人类正在干嘛。
莫难见他突然丢了意志,脚尖一转蹲在他面前,嘲讽道:“怎么,刚才还嚷嚷着要我救你,现在这就活不成了?还是说,你在等那两只死老鼠?”
小孩陡然一惊,忽地抬头,琥珀色的眸子恶狠狠的盯着莫难道:“你不救,还不让我自救吗?你是不是对大毛二毛做了什么?你说啊!”
转眼他反应过来,咬牙又道:“这条蛇是你的!”
刚才还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变脸速度如此之快,倒是让莫难来了兴趣。他随意道:“我能对两只死老鼠做什么?偷了我的东西,当然是剖尸剔骨,扔河里喂鱼去了。你猜下一个会不会是你呢?”
这句话犹如催命符,让小孩彻底败下阵来。他那双杏眼里很快蓄上泪水,求饶道:“我不该偷你的东西,我向你道歉。我只是太饿了想吃点正常的食物,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真的对不起!”
他一脸诚恳,眼泪一颗颗打在破破烂烂的外衣上,很快洇湿一大片。莫难道:“那我问你几个问题,老实回答就放了你。不然,我这小蟒朋友可还饿着呢。”
眼瞅生路有望,小孩拼命点头。
莫难问道:“你叫什么,多大了,从哪来,家中可还有人?”
小孩不假思索道:“我叫池鱼,十岁了,从凤城来的,家里就剩我一个了。”
莫难又问:“为何流落,可有仇家?”
池鱼眼中闪过悲痛,答:“两年前全家被凤城苏氏所害,我娘背着我逃出来,在路上死了,我就一路流浪到这边了。”
凤城苏氏?印象里凤城有名且姓苏的只有一家,他和苏氏三公子还是早年同窗呢。苏氏一脉是古朝某帝国的武将出道,祖先战功赫赫,可惜国运不济,一朝覆灭。国亡后其祖先带领剩余氏族在凤城定居,这才逐渐走上修仙的道路,成为大家之一。苏氏自古以“义薄云天,忠肝义胆”作为家训,是以后辈谨记在心,各个都凭“正义”二字设定,锄强扶弱,落了不少好名声。
莫难追忆的神情在池鱼看来就是不相信他所说,于是冷笑一声道:“苏家早就不是那个苏家了,什么惩恶扬善,什么世宗豪门,不过是伪善,伪君子,个个都是小人。”
不清楚其中渊源,莫难不予置评。想到那两只干瘪带着符文的毛鼠,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不投靠其他仙门,学好本事去报仇。”
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池鱼满脸不屑道:“世家仙门不过是表面装模作样,背地里沆瀣一气。若是投奔了哪家,知道我是为报仇而去,下场不会比那莫氏罪人更好。我做不到像莫氏恶主一样动动手指就灭除掉整个宗门,他们捏死我,轻而易举。”
莫难讶然,不是对于他的偏见,而是从他复活以来还是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当年的事竟然是传成了这样,都快把他妖魔化了。
不过萍水相逢,多说无益,点到为止。黑蟒已经从池鱼身上撤下,绕到莫难腰间,竖瞳看向地上的小孩,信子时不时吐上几下。
莫难从怀里掏出样东西朝他一扔,池鱼慌忙伸手接住,是一块油亮亮的烧饼,嵌了葱花,甚至还温热着。他盯着烧饼出神,良久,道了声谢谢。
莫难又从袖子里抖出一张符纸,递给他道:“偷鸡摸狗,也得偷得到、摸得到。就你那点小把戏,符都画不好,遇到正经从山上下来的,迟早把你当邪魔外道给斩了。你还小,趁早另寻出路吧。”
半晌,他又低声轻叹道:“这条路,太难走了。”
池鱼接过符纸,上面是比他画的更精致美观、更专业的控物符。凝视许久,他沉默着把符纸塞进怀里,流着泪捧起烧饼啃了起来。
诡异的鸟鸣“咕咕”地回荡在树梢枝头,那道玄色身影早已经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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