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街道寂静,已无人烟,只剩下每家每户点起的烛灯,透过窗纸映到二人身上,在他们身后拉出两道长影。
莫难循着酒幡,找到一家客栈小楼。门口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店内灯火通明,大厅桌上还留些残羹剩饭,应当是上一桌客人吃完还没来得及收拾。
他先踏一步进去,四下无人,便大声招呼着店家。
恰时从后院传来一声娇嗔道:“来了来了,这就来了,客官好是心急呐。”
玉指轻拂珠帘,露出一高挑丰艳的美人儿来,见着厅内两位俊美公子,笑弯了眼,丹唇张合道:“两位打尖儿还是住店呐?不过凤娘得提前跟二位说好,咱店里厨子已经回家去了,明儿才能来,现在吃食只能简单弄些粥啊面啊的,小店招待不周,您二位也千万别嫌弃。”
莫难斜倚账台,与她面对面道:“美娘子哪里话,我们二人住一晚就走,随便整点吃的就行,若是美娘子你做的,我定把碗底都舔干净咯。”
感受到某人射过来的视线,他转头冲身后挑挑眉,见丘尘避开眼神交汇,扭过头不看他,莫难笑意更甚,又把头转回来。
凤娘被他逗得“咯咯”直笑,食指往他眉间轻轻一戳,嗔怪道:“你这不正经的小子,看着可还比我小上几岁呢,叫我姐姐也好,凤娘也好,我劝你啊,在这镇子里少说些轻薄话,省得惹麻烦。”
莫难随她道:“好好好,都听姐姐的。不过我这肚子里实在干净,姐姐家厨子几时能来,我得约摸着能不能赶上明日第一趟饭菜啊。”
凤娘摇头道:“这我可说不准。我家是个女厨,她明日几时来,得看她家孩子几时不哭闹。”
莫难奇道:“女厨?着实少见。”
凤娘道:“不瞒你说,这镇子以前是个寡妇村,十里八乡失去丈夫的女子,又被夫家嫌弃,各自带着孩子兜兜转转来到这,时间久了,寡妇村的女人越来越多,可劳作干活样样也不输男人,村子慢慢壮大,前些年又得贵人资助,反而成了现在的新希镇。”
莫难问道:“贵人?”
这下轮到凤娘奇怪,眼神打量他道:“您都走到这儿了,还不知道脚下踩着的是谁家的地?”
莫难刚想说他哪能知道,身旁一道声音传来替他解了惑。丘尘不知何时走到他旁边,看着他简洁道:“崇岭北,沈家。”
他恍然。
十年前莫难一死,各家便对崇岭和山阴下了手,占下不同的地盘。崇岭西边大部分是丘氏管辖,北边便是被沈家割去的。他们此时所在,便已经到了沈氏范围。
凤娘又道:“就是说嘛,沈家一来,这一片都富裕起来了。我也是看着这段时间上山的人多,这才从南边上来选在这半山腰开个客栈,看看能不能赚点儿碎银,算起时间,凤娘也没比二位早来多久。”
莫难和丘尘对视一眼,皆读懂对方眼里的神情,准备先住下。
须臾,凤娘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不确定道:“二位真的只要一间房?楼上雅间充足,我这费用也不高,出门在外还是对自己好些,用不着挤一间的。”
莫难状作委屈,苦着脸道:“姐姐有所不知,我们这次上山就是冲着沈家招工,听说百文一天,想来碰碰运气。这一路上的食宿把盘缠都花得差不多了,腰包里实在拮据,就要一间房就行。”
凤娘叹了口气,也不勉强,侧身嚷了一声,一个瘦小的姑娘从后院出来,看见莫难二人忙低头鞠躬,双手缴紧不敢上前。
凤娘道:“这是禾禾,店里的杂役,让她带你们上楼,有事吩咐她就行。”
禾禾站在一边,张着嘴点头,从嗓子里吐出“啊啊”两声,嘶哑又难听。
莫难心想,是个哑巴。
二人被她领着上了楼,进房便关了门。半晌门又打开,莫难探头出来,禾禾还在门口站着出神,被他突然出现吓得一惊。
莫难问她:“还有事吗?”
禾禾说不出话,两只手疯狂在身前挥舞。莫难好不容易才看出她在比划“倒水”、“铺床”、“打扫”等事情,随即对她微微一笑道:“没事,这用不着你,我们自己来。等明天厨子来了麻烦你敲门叫我就行。……啊不对,敲门就行,使劲点,不用叫。”想着她不能说话,于是莫难纠正了一下。
禾禾感激地看他一眼,又狠狠鞠了两躬,这才逃下楼去。
此时门口再无一人,莫难重新架上门闩,进屋与丘尘相坐案前。
他倒了杯茶,抬手要喝,却被人拦下。
丘尘摇头道:“不可。”
莫难笑笑,依旧仰头灌进嘴里。看着丘尘皱眉,他道:“哎呀,别那么紧张嘛,口渴了。”
丘尘依旧严肃看他,莫难也不闹了,端坐正色道:“你也发现这家店有问题?”
丘尘颔首,道:“很多。”
莫难道:“那你先说?”
丘尘斟酌片刻道:“店里太静。桌上明明摆着餐饭,应是刚用完不久,可街道无人,楼上无声。戌时刚过,常人不至于这么早就睡,倒也不排除隔音太好或是其他原因。”
莫难赞同道:“这好办,挨个房间看看不就行了?”
心知万不可让执晅君去做墙下君子,他又立马补充道:“我去,我去就好。还有呢?”
丘尘接着道:“那位老板说的话……不全真。她说这里以前就是‘寡妇村’,可我半年前途经此处,并无异样,男耕女织,黄发垂髫,一派和睦。”
这倒是令莫难摸不着头脑,他提出疑问:“所以并不存在‘寡妇村’,或者说,‘寡妇村’可能在这半年内才出现,那个凤娘掺了假话,她为什么要说假话?”
如果说一个地方发生过什么变迁,那么只有两种人会知道,一种是常驻民,口口相传,亲身经历,另一种则是在改变前后都来过的人。而丘尘就属于后者,若不是机缘巧合下又路过这里,兴许他也不会知道新希镇变成过“寡妇村”。
那么编一套半真半假的谎话给没见过的陌生人听,目的就只剩下一个……
“试探。”
二人异口同声道出这两个字。
没错,试探这个人有没有来过,试探这个人是不是本地人。用半真半假的话去跟别人说,那人反驳或者是不反驳,这人心里都会下个大概的定论。可这么做的意图在哪?这又成了让人想不通的事。
丘尘又道:“还有一处。沈氏从半年前开始扩建崇岭分家万华殿,大肆宣扬之下,已经有众多工匠投奔,最初三个月是高峰,到后面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若是近期在山坳里设店,稳赔不赚,怕是另有所图。”
丘尘这人难得一次性说这么多字出来,听完他的话之后,莫难陷入沉思。
半晌,丘尘看过来,似乎在说:轮到你了。
莫难却卖了个关子,微微一笑道:“先不告诉你,再等会,等子时。”
他满脸故弄玄虚、高深莫测,就差配个山羊胡摆个摊装算命先生了。丘尘不理会他,兀自打坐调息。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突然传来他幽幽一叹息,丘尘立即睁开眼看过去,用眼神发出询问。只见莫难又给自己倒了杯水,茶盏托在手心,此时正垂眸盯着水面。
水面上几片茶叶浮游,昏暗烛光下映出一张浅浅的面孔,赫然就是莫难本身的样貌。
他心中讶然:妆粉是什么时候掉了的?果然还是灵植做的更好,怎么都不会脱妆。看样子丘尘已经把他认出来许久,虽早有预感,比起害怕,眼下更多的却是释然。
丘尘顺着他的目光看不清倒影,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莫难对着杯子黯然伤神。
良久,那双黑眸由不解转为不安,果然,他听见莫难开口,语气极淡:“此事结束之后,你们打算如何处理我?”
丘尘不语,放在案下的手指微动。
莫难把玩着茶杯,若无其事道:“游街示众?地牢关押?还是……赶尽杀绝?”
他每说一个字,丘尘面上就越白一分。等到话落,丘尘已是面色惨白不似活人,他双拳紧攥,斩钉截铁道:“不会!”
莫难看他道:“不会什么?”
丘尘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字咬牙道:“都不会。”
莫难与他对视,回忆道:“曾有个故人,也对我说过这种话。当时我就像过街老鼠,迷茫、无措,他跟我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他跟我说‘善恶有报,为时不晚’,我信他一身正气,我信他义正辞严,我信他字字句句皆像救赎。后来我也尽全力去做了许多事,可是为什么结局还是那么不堪。”他说到最后只剩下气音游丝,似乎不止在问对方,也在问自己。
当年他真的以为能够拨雪寻春、烧灯续昼,如今想来,恐惧、怀疑、贪婪……这些种子一旦种下,长成巨树是迟早的事,他做的再多,终究比不过一句“是邪魔外道就该死”。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住即将泛滥的情绪,从丘尘痛苦不已的脸上挪开视线,缓了许久,他又扬起昔日的笑容道:“今晚这茶有些醉人,一时竟言多了。不过既然执晅君都跟我作了保证,我自当深信不疑。再说,眼下调查此事有我一份,跟着执晅君做好事,我看那些嚷嚷着对邪魔外道喊打喊杀的人还有什么狗屁可放。”
他唇角噙笑,眼中认真道:“我向来是信你的,丘尘。”
丘尘此刻的表情称得上是前所未有,复杂得像一锅乱炖的粥,还有些他看不懂的神色。若不是条件不允许,莫难真想拿出笔墨画下来记录一下。
由心而论,他并不想与丘尘闹僵,眼看着云雾渐浓,夜已过半,于是他站起身往外走。
与此同时,丘尘霍然起身,抓向他手腕的指节发白,眼底血丝尽显,警惕道:“你去哪?”
眼前的丘尘再配上那一头白发,看起来十分可怖,如同走火入魔般骇人,声音亦不如往常清冷寡淡,竟染了一丝……颤抖?
莫难颇善解人意,反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放心吧执晅君,我灵力低微,跑不过你的。再说我还得靠你的银子吃饭呢。天色不早,我该出去干活了,你就在屋里等着就行。”
丘尘异常固执道:“我同你一起。”
莫难使了点劲才拂开他的手,扶着肩膀把他按回去坐下。望着他紧张的样子,莫难竟鬼使神差般揉了揉他的头顶,把他雪白的发丝揉得乱七八糟,意外的没被拦下来。
他看着丘尘懵然的表情,柔声好笑道:“听话,等我。”
说罢,推开门之前,又似乎想起来什么,他转头指着案上道:“那水可别喝,还真是加了料的。”
丘尘蹙眉道:“那你还……”
莫难“嘿嘿”一笑道:“你知道的,我可是百毒不侵,顶多肚子疼会,无碍无碍。走啦!”
“对了丘尘,亥时刚过,明天见!”
门口“吱呀”一声,玄色身影一瞬消失在丘尘眼前。
恰时烛芯燃尽落下最后一滴蜡,徒留屋内一片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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