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连廊坐落在鲁东城郊,傍水依山,可睹云霞明灭,常年仙雾缭绕,丘氏先祖于灵气最盛处建下仙府,一条青云梯从山脚向上绵延,直插云霄,望不见顶。
慧云剑一路疾行,穿山越岭,路过刻满古文的璧柱暂停,看守的丘家门生见到丘珏便行礼放行,最终他们稳落在宽阔的广场上。
丘珏挥散了众人,亲自把莫难带去北边寝室,那里是外来学生们统一住宿的地方,丘珏当他是初来乍到,二人路过什么就给他介绍什么。
内容无非是衣食住行的条条框框,与上辈子毫无差别。这里每块地方他都无比熟悉,每处墙角都有和同窗一起捉鸟追逐的画面。穿过一片竹林,莫难不自觉扬首,那棵月上丹桂已经小二楼高,旁边又新栽了一棵,枝丫延长像要伸进后面的红漆窗棂里,当年他就是从这里总被丘尘掀出来。恍惚间他又看见里面坐着一个腰杆挺拔的背影,再一眨眼又消失不见。
处暑刚过,还没开学,寝院里数间卧室都还空空荡荡的,丘氏自家弟子都住在西边,北边这里是留给外来人暂住用的。丘珏领他去了一间,交代完就先离开了。
屋子里虽然没有人住,但是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这一点颇有丘氏风范。陈设简单大方,一床一案,一席一柜,一盏香炉卧在床头支架上还没来得及点,莫难不用打开盖子就已经知道里面放的是清甜味的沉香。
上次见这些家具都是新的,如今不知过去多久,颜色都变浅了些。
素色褥子方方正正端放在床头,莫难当初学了四个月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叠的,丘家人好像不管什么东西都得有棱有角,像块豆腐才行。
午后的阳光斜射进屋,透过窗纸映出几团黑黑的影子在地板上。
莫难眉尖一挑,霍然转头,那几团黑影猛地缩了回去。
洁白的窗纸被偷偷捅了个小洞,一只漆黑的眼珠贴在洞口往下一瞄,四颗黑乎乎毛茸茸的脑袋瓜子凑在一起讨论着什么,似乎生了争执,对上方窥探的视线毫无察觉。
靠墙的脑袋一号小声道:“我们偷窥别人,不太好吧?”
他右边脑袋二号道:“那咋了?你们本家的就是规矩太多,脑袋好像被驴踢了一样。”
洞口的眼睛眨了两下,似乎是表示赞同。
脑袋一号弱弱道:“可是,可是本就不合礼数。”
脑袋二号受不了他那副模样,嫌弃道:“你可别又哭了啊,再这样我们可不带你玩了。”
脑袋一号登时委委屈屈,嘴角都染着细微的颤音。可是又怕他们真的不和自己玩,只能咬唇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脑袋三号见着机会插了进来,充当老好人:“好啦好啦,听说里面这人是二家主拎着回来的,好像是新招的门生,咱们不就是好奇过来看一眼嘛,反正过两天也得在课室相见的,不急。”
脑袋四号点头:“嗯,不急。”
脑袋二号烦躁的揉揉头发,妥协道:“好,那赶紧走吧,好不容易今天休息,昨天一下子留了那么多的课业,我一上午还没写完呢。”
旋即他又道:“丘悦礼,要不你帮我写吧?”
被他点名的脑袋一号,也就是丘悦礼,正犹豫着怎么开口。倏然,背后传来哈哈大笑,窗子被猛地推开,一道戏谑的声音响在他们头顶:
“他才不会帮你呢。因为啊,不~合~规~矩~”
四小只顿时惊跳三尺,往远处疾逃数步。
霎时间黑发长袍一阵乱飞,莫难只觉得眼前花花一片,四个除了脸不同,其他装扮都一模一样穿着丘氏鹤纹白袍的小鬼头正警惕地看着他。
脑袋二号率先一步挡在几人面前,皱眉指责道:“你这人怎么回事,还偷听别人说话!”
莫难笑着反问:“难道不是你们先做墙下君子的?”
脑袋二号哑然,脑袋三号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又对着他白面粉黛的脸斟酌道:“这位……公子莫怪,我们绝对不是有意叨扰的。”
脑袋四号跟着他行礼点头,道:“嗯,并非有意。”
几块小豆腐还挺有意思。莫难也不追究,往窗台一撑一坐,支起一条腿,另一条搭在外面,颇为大度道:“好吧,我原谅你们。”
他又问,“那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啊?”
脑袋二号昂首,翻了个白眼:“你都不说你是谁,我才不告诉你!”
脑袋一号被他挡的严严实实,只听见弱弱的声音从二号身后飘来:“这位公子好,我是丘氏弟子,丘悦礼。这位也是丘氏弟子,丘煜。”
脑袋二号丘煜瞪他一眼,忿忿道:“谁让你说出来了,怂包!”
丘悦礼脖子缩缩,回道:“不回话是不合礼数的。”
丘煜无语,脑袋三号笑着,温和道:“在下丘荃。这位是丘琦。皆为丘氏弟子。”
丘琦点头:“嗯,都是。”
四人介绍完自己,都齐刷刷看向他,等着他发表一番。莫难微微一笑,舌尖舔过嘴角,缓缓念道:“丘悦礼,丘煜,丘荃,丘琦。好,我记住了。不过……”
话锋一转,他忽然面色肃然道:“明天我就把今天的事告诉给家主,让他处理你们。”
许是没想到他会突然变脸,四小只在院子里面面相觑,似是惧怕家主的威严,惶然不知所措。
丘煜指着他对另外几人道:“他,他诈咱们!”
丘悦礼的小脑袋从他肩膀后面探出,伸出手按下了丘煜的胳膊,道:“以手指人,不合礼数。”
丘煜顿时炸了,被按下的胳膊又瞬间抬起来,反抗道:“就指,我就指,指指指。”
丘悦礼又把他胳膊按了下去。丘煜深吸一口气,这回换成指着丘悦礼怒道:“你就跟礼数玩去吧,我不要和你玩了!”
丘悦礼被他一吼,漂亮的眸子里蓄了一层水光,拧着衣角低下了头。
丘煜最烦他这样,刚要发作,莫难“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四颗脑袋又齐刷刷转向他。半晌,丘煜动了动胳膊,还是忍住没抬起来,只是皱着脸朝另几人喊:“他,他笑咱们!”
其他人都看着他,眼神怪异,等丘煜反应过来,又瞪大了眼道:“他,他蒙咱们!”
丘家的小孩就是天真好骗,莫难上辈子就知道了,毕竟有过前科。如今比他们年长几岁,再回过头看,更有意思了些。
他在这边捧腹不停,对面四块小豆腐可不淡定。保险起见,丘荃上前一步又行礼问道:“那这位……”
莫难抽空插道:“林望。”
丘荃道:“好,林公子。是我们先做得不对,还请不要告发到执晅君那里。”
丘琦点头:“嗯,我们不对。”
莫难疑惑:“执晅君,谁啊?你们家主不是丘鹤来了?”
丘煜气的在地上跺了几脚,道:“我看他还在忽悠我们,上九连廊的谁没听说过执晅君啊,这人属实可恶,我们别和他废话了,赶紧走吧!”
丘悦礼拽了拽他的袖角,似乎想让他别那么激动。
真不怪莫难,他死之前丘家的掌门人还是丘清源,号称鹤来仙翁呢。真是不知年月几何,风水轮流转,也不知道如今转谁头上了。他暗暗猜测,丘珏?不对,丘珏字取扶尘,刚才小鬼头说他是二家主。可当年死的时候也没听过“执晅”这号人物,跟他平辈的那些人还没到取字的年纪,若是如此,就更无从知晓了。
莫难突然觉得自己就像刚出深山的道士,跟不上世道的节奏了。
一个想法在脑海里浮现,于是他小声猜测道:“难不成,是丘尘?”
丘煜“哼”一声转身不理睬他,丘荃则点头:“正是。”
似一道惊雷劈在天灵盖又狠狠炸开脑花,想不到求学时听来的八卦还真成真了。如果丘尘是丘家家主,那他现在岂不是低他一等,直接被丘尘拿捏了啊?!可恶可恶可恶可恶,丘珏这厮干嘛非要把他带回来,该不会已经发现他是谁了,等着来一出瓮中捉鳖?
脑子里一团浆糊乱七八糟。他在这焦头烂额,脸上的表情时而古怪时而扭曲,再想打听点什么,抬头,院子里空无一人,原是那几个小子被他吓得慌慌张张离开了。
莫难一拍脑门,拐出院子。已然天色渐晚,循着记忆里的方向,避开巡守,绕到后山边界,果然没出几步就被一道光罩弹了回来。
看来丘氏的防护阵加强了不少,以前他们那帮人想下山,都是从这里偷偷溜出去的。他不信邪的抓挠半天,又试图硬闯,都没成,反倒是被摔了好几个跟头才堪堪罢休。撑地爬起,莫难抱头蹲在地上思索。眼下手边没有趁手的工具,贸然破阵还会引起丘家人注意,只能暂时住一阵再慢慢想法子了。
烦躁的搔搔头发,他又顺着路晃回去,模样倒是比来时闲散许多,在后山逛了起来。
路过老榕树,余光一瞥,蓦然驻足。
月华如泻,阔野铺霜,叶影潺潺,浮光流转。一人身着长袍,持剑于场院的盈盈月色中,白光绕着淡蓝色的剑芒破空掠影。腕转剑花,又是流水行云。翻转舞动,衣袂蹁跹,如神似仙。
流畅,完美,九九成仙品,舞得比丘尘都要好。
莫难心下赞叹,握了握拳,突然有些想念他的“运来”。上辈子的剑术也算是丘尘一天天带出来的,若不是后来他的剑灵太凶,被那些人合伙镇压了,也不至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找到趁手的武器。
现在再让他拿剑舞练,恐怕生疏许多。心念一转,也不知丘尘的剑术如何了,当初他可是在同辈里久居第一的霸榜状元。要是被他知道这还有个比他厉害的,指不定气成什么样呢。想着,莫难嘴角勾起一抹愉悦的笑意。
那人练毕负剑,莫难也收回视线。余光一滞,定睛又望。那人背对这边,随着身姿稳立,同衣袍在风中翩然飞舞的,还有那云散月明,柔光款款铺泻在满头的银白色长发。斜影长长,拉出他一身的孤漠与寂寥。
似乎觉察到有人窥探,那道修长的身影霍然回首,冷峻如沉冰的面容逐渐越出阴影。
莫难瞳孔骤缩。
白发之下,竟是一位故人。
丘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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