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谢桥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在抚摸他的手背。头顶传来钝痛,他听见有人在轻轻唤一个名字。

“安安,你醒了吗?”

谢桥睁开眼,只见一位贵妇人坐在床边,她见谢桥醒了,喜不自胜,珍珠大的眼泪砸下来。

“妈妈——”谢桥喃喃道,想伸手帮眼前的妇人拭泪,后者连忙用双手捧住他的手,泣不成声。

没多久谢桥的病床边围了一些白大褂,他隐约还看到了两个男人,却不见谢炀的身影。

不一会儿,他又陷入了昏睡,等他再次醒来,只是茫然地看向周围的人,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刚刚那位妇人双眼红肿,见谢桥一副提防的模样,痛心疾首道:“安安,还记得妈妈吗?”

谢桥呆了,他看向眼前陌生的女人,对方穿着白色防护服,肤白貌美,不见岁月蹉跎的痕迹,唯能从她疲惫的眼神中窥见一些年纪。

“刚刚你叫我了,是害羞了吗?”女人轻声道。

谢桥后知后觉,原来刚刚不是梦。他无数次梦见自己的母亲,梦里母亲的面貌是模糊的,但在梦里他知道那就是母亲,他会叫妈妈,和所有孩子一样像妈妈撒娇。

谢桥受到强大的冲击,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很想掐自己一把,可就算是梦也不错,他不忍说实话,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妈妈”。

葛静怡心疼不已,顾不上旁人,趴在谢桥身上放声痛哭。自从得知傅安安还在世的消息,这些年压抑在心底的思念止不住地往外涌,她和傅启光赶到医院时,傅安安躺在病床上,浑身插着管子,医生说情况不明了。

失而复得不过匆匆,可能很快就要阴阳两隔。她内疚、她恨。她每晚枯坐在病房,翻着从家里拿来的相片到后半夜,靠吃安眠药入睡。傅启光比她冷静,仔细查了这些年傅安安流落在外的境遇,可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葛静怡哭晕过去,谢桥吓得脸色发白,坐起身呆呆地看着医护人员将她抬了出去。谢桥手背上的针漏液,监视器发出刺耳的声音。

关于自己的身世,谢桥有很多疑惑,除了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以外,他担心是不是弄错了。他从葛静怡的只言片语中猜自己是被拐走了,困扰他多年的问题,随着葛静怡的眼泪流走了。

自己不是被抛弃的,只需要知道这么一点,就足够他安心在病床上睡去,丝毫不关心自己的病情。

谢桥的病房有探视时间,每天一小时,葛静怡受太大刺激,在隔壁静养。傅启光每天会过来一会儿,但他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让谢桥有些怕他,因此总是装睡。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年轻的男人会来,看上去比谢炀大几岁,谢桥见他样貌矜贵,不敢多打量,因此也会闭上眼睛,免去尴尬。只是有次他以为这个男人已经走了,便睁开眼,没想正好撞上那人的视线。

“醒了?”那人笑道,用手摸了摸谢桥的额头。

谢桥见人笑起来的时候亲切又温柔,放下防备,害羞地点点头,等着对方自我介绍。

谁知对方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谢桥不习惯被人如此看着,率先打破沉默:“你好,请问你知道我哥在哪吗?”

对方挑眉,并不应答。

“他叫谢炀,你能帮我联系他吗?他的电话是——”自从他醒来,就没见谢炀来过,他怕谢炀担心,并且他的家人找到了他,这么大的事,他要和谢炀商量。

“我是你哥,安安,你忘了吗?”

谢桥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眉眼间和傅启光很像,他老实地摇头,表示自己不记得了。

自称是他哥的男人并没有葛静怡那么大的反应,反而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嘱咐他好好休息。谢桥还想再问谢炀的消息,可看着这个哥哥的眼睛,他把话憋了回去。

谢炀第二天傍晚来了,这时谢桥已经可以开始吃营养餐,病房也不再限制探视时间。谢桥见谢炀关好门来到病床边,连忙坐起身拉着谢炀的手,问道:“哥,我不是在做梦吧?”

谢炀知道他指的什么,摇摇头。

“他们真的是我家人吗?”谢桥忧心忡忡道,他觉得自己的亲生家人和自己有云泥之别,更何况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们,怎么突然找到我了?”

谢桥满脑子都是疑问,却只敢谢炀来了问。

“你晕倒了,医院下了病危。我的导师推荐了这家医院的脑外专家,帮你转了院。”谢炀用简单的言语盖过了当时的惊心动魄,“这家医院是你们家的,”谢炀在“你们”二字上停顿许久,接着说道:“你的血液匹配上了。”

“他们一直在找你。”

谢桥怔住了,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捉弄人。如果不是他跟随谢炀的脚步来北京,如果不是因为生病,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和家人团聚。

“我见到我妈妈了,她哭得好伤心。”谢桥有一肚子的话要和谢炀说,他仰着头,皱鼻子道:“我叫了她妈妈,那是因为我以为我在做梦,但她不知道,我没机会告诉她。”

“还有我爸爸——”谢桥说“爸爸妈妈”的时候,很生疏,说完自己还要愣上一愣,“他每天都来看我。”

“我还有个哥哥,”谢桥回忆道,“他问我记不记得,我只能摇头。我实在想不起来了,而且这几天我也没怎么和他们说话,我是不是应该主动和他们说点什么?”

“没关系。”谢炀有些疲惫,谢桥感觉到了。

“哥,你今天能不能别走,留下来陪我?”谢桥趁自己生病,给谢炀提要求。

谢炀沉默,任由谢桥拉着他的手。

“从醒来我都没看见过你,我心慌。”

“那我睡哪儿?”谢炀笑着反问道。

谢桥住的病房是个套间,有家属房,谢桥见他亲哥从里面出来过。谢桥这里一家人都来住过,但谢桥始终觉得自己像个暂住的客人,他拍了拍病床,对谢炀说:“你睡这儿。”

谢炀捏了捏他的脸,没有答应也没拒绝。

第二天早上,谢桥身边已经空无一人。昨晚谢炀躺在他身边,估计趁他睡着便走了。

谢桥躺在床上十分茫然,心里又酸又涩,他想象着谢炀独自离开的样子,不禁流下眼泪。他和家人重逢本来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只要一想到谢炀还孑然一人,就无比心痛。

他正哭着,没察觉到有人推门而入。

“安安,怎么了?”是他亲哥,手里端着给他准备的早餐。

谢桥连忙把脸上的泪抹掉,但是擦不干,泪水糊得半张脸都是,鼻尖更是亮晶晶的。

傅承宇把桌板放下,好似根本没有看见谢桥的眼泪,将他扶起来,靠坐在床上,然后平静地问:“谢炀昨天来了吗?”

谢桥低头看着桌上清淡的食物,尴尬地嗯了几声。他知道傅承宇昨晚又在这里留宿了,但是不知道他人是何时来的,有没有和谢炀碰见。

傅承宇很自然地用勺子喂谢桥喝粥,谢桥一口接一口地吃,味同嚼蜡一般。照顾他的亲生哥哥于他而言和陌生人无异,他很不适应傅承宇和他的亲密接触,傅承宇对他说的话也让他难以消化。比如傅承宇喂他吃完饭后,会说“好乖”。

因此,他猜测傅承宇已经到了有小孩的年龄,或许四十左右,所以才会用同样的方法对待他。尽管傅承宇的样貌远没有四十岁,但鉴于他的父母保养得比一般人看上去年轻得多,所以谢桥觉得自己的猜测不无道理。

或许他“年长”的哥哥,充当了父亲的角色。他真正的父亲和他并没有什么接触,谢桥不能次次装睡,父子俩总是相顾无言。傅启光的反应和谢桥想象中很不一样,他无法从父亲的脸上看到高兴或者内疚,只有冷静,甚至目光里带着审视的意味。

无法拉近和父亲的距离,谢桥慢慢开始习惯傅承宇的照顾,并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依赖,尤其是在关于父母的事情上。

葛静怡情况好转后,便天天来陪谢桥。她带着一沓沓成册的照片,在病房里放家庭录像。葛静怡说了很多谢桥小时候的事情,谢桥一开始很好奇,他期待又不可置信地看着几乎崭新的儿时照片,就连吃饭睡觉发呆这些小事都有记录。

他看到自己学走路跌倒的时,镜头里还有伸出的几只手,会吃吃地笑。看到自己在滑雪场上时,会惊讶地张开嘴巴。看到很多张自己被抱着,在外游玩的照片。渐渐的,他笑不出来了,按照傅安安的生活轨迹,现在已经满世界追逐自己的梦想。

而谢桥先是在田地里摸爬了几年,然后苦读几年书,才勉强来到傅安安出生的地方。

尽管他知道谢桥就是傅安安,但他没办法真正将两人划等号。

“你小时候说,你以后要当画家。你看,你的画册在这儿,这些都是。”葛静怡如数家珍,她不惜将傅安安裱装好的画连框一同带来,“这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妈妈最喜欢的一幅画。”

“你还想画画吗?”葛静怡看着谢桥,真心为谢桥的喜好做打算,谢桥看着那双期待的眼睛,怎么也说不出自己喜欢画画。

“哥,妈妈是不是很希望我去读美院?”等葛静怡走后,谢桥向傅承宇求助。

葛静怡满心以为,即使谢桥失忆,爱好和习惯仍然没变,只是艰苦的生活条件无法给予他机会,所以想要给谢桥弥补回来。她提出了很多去美院的方法,所有方法都需要一条,那就是谢桥放弃现在的学校和专业。

在葛静怡看来,谢桥读师范,很大原因在于他的专业可以帮助他减轻经济负担。她的孩子可以学艺术、政治,但是不能为了几斗米被迫当幼师。

“我的专业还不错,”谢桥有些没自信,“而且我想当老师。”

“不仅是画画,她只是想为你提供更多的选择,如果你愿意学别的也可以。”傅承宇耐心解释道。

谢桥怕傅承宇误会,连忙道:“我知道妈妈是为我好,只是,我已经不会画画了。”

他观察傅承宇的脸色,不想让大哥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没用的小孩。傅安安画得多好啊,让他一眼就能感觉到幸福和温暖,不仅葛静怡,就连他自己都希望傅安安能够继续学画画。

可是现在的学校,是他咬牙坚持数不清的日子得以考上的,他确实没太多的选择,可他在能选的里面选了最好的。

“没关系,安安,你有大把的时间来看世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如果换做是他人,肯定会被傅家泼天的富贵砸晕了,多少人做着“自己的亲生父母其实是有钱人的美梦”,幻想有朝一日被找上门来,从此衣食无忧。

谢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继承多少家产,他对亲情的渴望远大于对物质的在意。除了康复,他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和父母相处上,剩下一些时间用来想谢炀。其实不论他本家如何,谢炀都能过得很好。可谢炀早已成为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无法把“家”分成两个,一边有谢炀,一边没有谢炀。

他好几次想和葛静怡提谢炀,但他既无法如孩童般向葛静怡提要求,比如把谢炀也带回家,也无法开口为谢炀要什么好处。他知道,谢炀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

倒是葛静怡提过一次,说谢炀是他们家的恩人,谢桥立马红着眼睛说:“他对我特别特别好。”

葛静怡哪能看不出,哄道:“我们肯定会好好报答他的,他也真是不容易。爸爸已经找他聊过了,他想要什么,我们肯定少不了的。他还年轻,我们都希望他以后有作为。”

“别哭,宝贝,快点好起来,我们一家人再和他正式见一面。”

又过了半个月,他和谢炀没见过面。已然深秋,葛静怡把他接回家里——香山庄园继续休养。

谢桥坐在直升机上俯瞰北京,整个城市像一张巨型大网,密密麻麻的楼房由一条条公路隔开。就像他第一次来北京一样,他再一次感叹北京的庞大,他曾仰望过的高楼,淹没在这张大网里,根本找不到。

他找不到自己的学校,更找不到谢炀住的小区。

不过二十来分钟,他们穿过城市上空,底下密密麻麻的灰色楼房变成了郁郁葱葱片的绿色树木。直升机降低高度,一座像宫殿的白色房子赫然出现在谢桥眼前,谢桥看得有些呆了,只见房前是一片鲜亮的绿地,上面有一座巨大的喷泉,喷泉水池是湖蓝色,像一颗宝石镶嵌在草地上。

直升机降落在房顶的停机坪,陪护人员帮谢桥摘下耳罩。他有些耳鸣,无法相信自己回到了“家”。楼顶的风很大,推着轮椅的人早已守候在此,谢桥裹着毯子,被如此大的阵仗弄得有点懵。

他不知道自己病得很重,脑中淤血是十年前受伤的旧疾,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在他昏迷的一个月里,国内最顶尖的医疗团队夜以继日制定方案并实施治疗,好几次已经到了鬼门关,靠机器和特效药维持生命体征。

换句话说,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被本家找到,谢桥这条命就没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陪着他,谢桥从进屋开始连大气都不敢喘,到卧室的路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就连轮椅都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他仿佛来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博物馆,就连建筑本身都是参观的一部分。

他的卧室很大,谢桥惊讶于睡觉的地方还要摆放一张看上去非常柔软的沙发。进去之后,除了一整面落地窗外,他发现还有两扇虚掩的门。

他的床是病床,比医院里的要大些,旁边放着医疗仪器。

谢桥不想继续躺着,他问陪护葛静怡在哪里,一回头发现刚才的人少了一半。进入他卧室的都是这些天照顾他的人,其中一人带着蓝牙耳机,回答道:“夫人在厨房,马上过来,您可以先在房间里休息。”

谢桥点点头,忙说道:“让妈妈先忙,不用管我。”

一行人安静地退了出去,谢桥这才开始仰着头打量四周,他推开那两扇木门,发现一间是浴室,另一间里放着衣柜。这么一间卧室,比谢炀租的房子还大。

谢桥不知什么滋味,他站在落地窗前,外面是一个面积不小的阳台,栏杆上雕刻着精美的纹路。往远处望,广袤无际的绿地和蓝天相连。

他不是没想过如果从来没离开家人自己会是怎么样,原生家庭的条件太好,好到让人无法忽视家人对他倾注的爱,很大一部分得用金钱做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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