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面色一沉。
原以为是乖顺的,他才顺手怜悯一二。没想到这竟敢如此胆大妄为,还如此言之凿凿,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许景言撞见人的怒色,立马扬高音,无视吞刀子的撕裂痛感,沉声画大饼:“对您而言,对您上峰而言,救助我们便是赈灾救民中的经典案例,是政绩。”
“我们能作诗作赋唱歌跳舞,赞您讴歌忙碌奔走战战兢兢执勤的士兵。”
边说许景言吞咽了一下口水,借此飞溅进嘴的雨水,想要润润灼烧般疼痛难忍的喉咙。他原先不懂为什么疼痛经典形容是在伤口上洒盐巴。
可现在是真懂了。
真疼啊。
疼痛顺着最最最敏感的喉咙,顷刻间能传遍五脏六腑。
可他又不得不继续开口,继续自己一刀一刀的剐着肉。
许景言咬着牙,目光直勾勾的看着武林,而后环视其他士兵。在大雨中,即便是穿着蓑衣带着斗笠,但士兵就是士兵,就要驻守在帐篷附近,就是要敲锣打鼓宣传命令,就是要奔走驾车,就是要……
就是要忙。
而官,在巍峨的驿站内,高床软卧。
这样的对比悬殊,封建社会或许会觉得理所当然,毕竟人有三六九等分。但若是有人赞誉士兵,作为能够靠着军功往上升迁的士兵应该也不会拒绝。
且最为重要的是封建等级森明。谈判的时候,就可以化弱势为强势,先声夺人,让卑微的士兵心生敬意。
暗暗琢磨着自己学过的知识点,许景言傲然的昂了一下头。
武林目光沉沉,看着目光带着从容,甚至带着傲气的许景言。哪怕许景言瘦弱不堪,可这一刻人睥睨周围的眼神,仿若矜贵的世家公子哥,透着从骨子里的傲慢。
让他不由得想到自己对人给予几分关注的缘由——不像难民垂头丧气,眉眼间带着光亮,每日哪怕再累再苦,打饭时都不忘对他含笑道一句谢谢,透着斯文与教养。
可请大夫这样的事情,的确太过骇人听闻了。
他不过区区一普通士卒。
飞速捕捉到武林双眸闪过的踌躇,许景言咬着牙,一字一字道:“我弟是天才,他过目不忘,三岁论语倒背如流,五岁琴棋书画精通。”
“这样的天才,会是政绩。”
“对于钦差大人来说,对于武勋而言,顺手施恩救出一个文曲星,那是笑傲文臣的。”
说完,许景言弯腰:“武大哥,我也知道您是士兵,难以违抗命令。所以想求您私下借我们一百文。”
“也求您与您相熟的同袍们商议一二,每人借我们十几文,与我们立下字据文书。”
“只要我们熬过这一关,只要我们兄弟俩站稳脚跟,必当重礼感谢。”
“至于眼下,您若是给我口汤润润嗓子,我也能赋诗歌一首,赞誉士兵们的劳苦,以求借此为诸位谋划一二赏银亦或是名声。”
听得这声声似乎对他都有好处的话语,武林看着不知何时牙齿都沾出血色的许景言,眼眸一沉。
或许是有血色对衬的缘由,倒是显得许景言的牙齿还挺白。是真的不像难民,一口泛黄的牙齿。当然更为确切说,有些难民牙齿泛黄是因为前半生用的都是最最最劣质的盐,也舍不得买点牙粉洗漱。
权衡一瞬,武林沉声:“你先带人去疫病区,我考虑考虑。”
见人话语中带着些松动,许景言压住“乘胜追击”的冲动,抱拳颔首感谢,而后便立马回帐篷。
一入内,许景言无视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立马伸手探了一下许景行的鼻翼。敛声屏息,细细感受了又感受,许景言觉得自己还是能够察觉到一点点微弱的气息,才狠狠吁口气。
扭头收拾好许景行千叮咛万嘱咐过的宝贝,他们兄弟俩唯一的正经家当——鱼鳞图册,许景言无视剩下的木板,而后背好行囊,搀扶起许景行往外走。
每走一步,许景言默默给自己画个大饼,借此迸发出求活的勇气,支撑自己。
等几乎连拖带拽的,把许景行放上驴车,许景言小心翼翼的拿出人自己编织好的稻草口罩。
戴上之后,许景言看向挥舞鞭子来赶车的士兵,小声:“不……不等其他人吗?”
“老武开口了,这车就运你们。”前来的士兵笑了一下,还递了一个水囊:“里面姜汤,你自己喝口润润嗓子吧。”
“多谢大哥。”许景言接过之后,将水囊高高举起,往自己破罐里倒。
士兵见状眉头一挑,“你倒的确读书人模子。”
水囊这种物件,他们大老爷们都直接拿起来就喝了。哪像这小孩,真是读书人。
“你们待我们好,我们不能牵累你们,让你们也过了风寒。入口贴身之物,都要慎重些。”许景言哑着声,慢慢的开口回应。
听得这话,士兵露出了然的表情:“懂礼的,倒是好说话,能沟通。难怪武林他们对你们照顾一二。”
感叹着,士兵也打开话匣子,透着些消息:“放心,也是你们这帮人、运道好,津门驻军到底也是沈将军麾下的。咱们带队的昭武将军沈国栋已经亲自去联络。若是能够请到军医,便可松口气了。”
许景言颔首感谢后,小心翼翼护着高热不退的许景行。
而另一边,武林寻了个机会跟人换值后,便找到自己相熟的几个同袍,低声诉说前因后果后,总结:“真是个读书苗子,我听得是有些心动。我也没个婆娘,给个百文买药钱,我是拿得出手。就是不认字,还得请你们帮忙掌眼做个见证人。”
“老武,那姓许的小哥儿真这么说?”有人道:“才十来岁的小子,就敢开口说天才是政绩,这样的人……小心童子命啊!”
武林诧异:“童子命?”
童子命他懂的,据说乃是天上神仙身边的仙童。这些仙童因种种原因下凡来人间,都是聪慧至极的。但都有一点——寿命不长。
“什么?”来自关外哈城的张长海见几个西北籍互相使眼色的模样,问。
开口说童子命的人立马解释什么叫童子命。
“那就有可能是俺们北疆信的出马弟子?”张长海道:“俺们北疆也有这种童子命,就是胡大仙他们选中的,多灾多难,慧极必伤,但都颇为心性坚毅。”
武林听得这越说越震惊的话,低声:“那我多给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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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子肝气郁结,伤及肺部,又逢暴雨受寒。”军医把脉过后,言简意赅:“不是疫病。”
许景言看着说完就走的军医,疾步上前:“您……您说的这个……这个怎么治啊?”
“人参吊口气,方可治心病。可眼下……”军医看了眼许景言,眼里带着抹同情:“熬吧。”
许景言如遭雷击,缓缓垂首看许景行。
看着躺在稻草堆上,面色泛着诡异红晕的许景行,他眼里满是惊恐,满是茫然。
许景行有心病,怎么可能呢?
许景行都琢磨如何留下来再创个辉煌世家啊!
“许景行,你别吓我啊。”许景言惶然,喃喃着:“你不是说意外和——”
话语一顿,他似想起了什么,谨慎的环顾周围。
哪怕所有人都顾着自己的家眷,哪怕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但这个时候,他还是彻彻底底明白小心为上这个词的。
于是满腔要诉说的话语,许景言也硬生生的止住了,只敢在心里默默念:“明天谁也不知道哪个来临更早?不是早早就立下遗嘱了?”
哪怕穿越前后落差巨巨巨巨巨巨大。
可却是许景行说的啊,他们脑子里学到的知识是自己的,他们可以活下来。想想《鲁宾逊漂流记》!
虽然他没看过这种经典名著,但是他看过种田文,还演过基建文改编的小说。因此他……他也觉得他们兄弟俩可以活下来。
都目标如此明确了,如此统一了,许景行怎么会郁结于心啊?
许景言红着眼,抬手又摸了一下许景行的额头。
入手依旧是灼热滚烫。
“我……我……”许景言定定的看着稻草编织的口罩。入目的淡黄色彩耀眼至极,隐约的提醒着他许景行无声琢磨的各种事情。
“对,或许是想太多了。”许景言恍若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欣喜无比的,自我笃定的点点头:“许景行就这臭德行,居安思危。”
说着,许景言咬牙着,感受着自己脸颊不知何时流淌的热泪,慢慢挺直脊背,一字一字:“不就是人参?”
“等着!”
感受着内心燃烧的熊熊火焰,许景言谨慎的等着,等待军医得空立马冲上去询问人参多少钱能够买到,询问其他药需要多少钱。
“最最最起码,二十两。”军医叹口气。
一入营帐看多了惨绝人寰的绝望之事,对于许景言这般想要逆命而行的,他见过不少。可是难民们,哪怕有心也无力,只能哀叹老天无情。
说话间武林和张长海前来。两人听闻军医的话语后,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自己的退却——就算童子命,这二十两啊,他们也没有。
他们五个凑了凑,凑出个七钱,算是实打实的心诚了。甚至也没想过要回去。
“景言小哥儿,你还是冷静些。照顾好自己吧。看你言谈举止,也是颇有能耐的。”武林想了想,带着艰难,将凑出来的满满一荷包的铜钱外加一小块银锭交给许景言。
眼下来钱最快的卖、身,也没用。
难民而已,又瘦又弱的,就算长得好看的,最多就值个一两银子。
许景言侧眸看着鼓鼓囊囊的荷包,又定定看了又看武林,以及人身侧的张长海,慢慢吁口气:“本次带队的昭武将军是镇国公沈宁修的远房族亲对不对?”
武林一个激灵:“你要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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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医药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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